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苦海有涯   作者:云镜 文案 孟时涯终于得知林长照的一片痴心,奈何林长照已是他人的男妻,且病入膏肓。林长照弥留之际,对他说:“若有来世,惟愿素不相识。”孟时涯明白,这一生,终究是太迟了。 孟时涯因连杀数人而被斩首于午门,却离奇重生到初遇林长照的那年。大周朝京城邺安的国子监里,杏花初开,如云如烟。可惜,他又迟了一步,给了林长照一碗白粥的不再是他孟时涯。 孟时涯舍弃了前世吊儿郎当的模样,步步钻营,争权夺利,小心翼翼守护林长照和他今生的心上人,只为等他那一句——“潮音,多谢。” 这是一个浪子回头,奋发向上,从文科生转到武科生,一步步夺取兵权,和心上人共同守护明主,立下卓越功勋的励志故事。 阅读重点———— 1、痴情隐忍狠厉攻×温润清秀腹黑受 2、本文1v1,多CP,he,有小虐 3、如果喜欢,请点击收藏本文章,有存稿,不怕掉坑里。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重生 宫廷侯爵 搜索关键字:主角:孟时涯林长照 ┃ 配角:贺之照李云重徐绍李瑛 ┃ 其它:孟潮音林明见   大梦初醒   有些人,是生来就叫人艳羡嫉恨的。显赫的身世,不俗的容颜,傲人的天资,使他们成为了无数人仰望的天之骄子。偏偏,他们还养成了一副孤傲冷淡的脾气,理所应当地享受他人的敬惧。   孟时涯便是这些人中的一个。不,他算是大周朝立国六百年来的第一人。孟时涯的祖父曾是太子太傅,外祖父世袭王爵,曾官拜骠骑大将军,父亲做了吏部尚书权倾朝野,如此显贵的家族偏只有他这么一个嫡子,自幼享尽圣宠。他母亲是大周朝数一数二的美人,父亲也生得俊朗温雅,孟时涯凭着一张俊美的脸,不知掠去了京城邺安多少姑娘的芳心。不过孟时涯最为人称道的,是他无可匹敌的聪慧。三岁习文,五岁作诗,十五岁中秀才,十七岁入了国子监太学馆,可就连祭酒大人都不得不承认,他已经没什么好学的,且等着十八岁大考,一举夺魁。   孟时涯十八岁时没有赴春闱,只因那几日得了风寒卧病在床。但二十一岁那年,他到底中了状元,盛名一时天下无人能及。御笔钦点,他做了尚书右丞,官居四品,已是前途不可限量。世人都说,只怕这位孟家儿郎,要位极人臣,连他父亲孟承业都比不过的。可谁知,他竟似对权力毫无眷恋,为官三四年,孟承业已成了太傅,他这位大周朝的绝佳男儿,却还是个四品官,更甚者还调入了太常寺做了太常少卿,散漫堕落到整个京城的人都替他惋惜。   那时候,京城的人都说,孟家公子啊,可惜,可惜,那么好的身世,那么俊美的容貌,那么惊人的天赋,都荒废了。谁也没想到,大周朝宣文五年,也就是孟时涯二十五岁的时候,这位惊艳天下的才子居然死了,而且犯的是谋杀大罪,于京城午门被砍头而死。   那一天,午门围看昔日状元郎被斩头的人数不胜数,每个人都百思不得其解,为何这位孟状元会犯下如此滔天罪责?为何他临死之际竟笑得如此温柔?为何他一副问心无愧的神情却不为自己辩解?   刽子手大刀落下,鲜血溅起数尺高,身首分离,年轻俊朗的孟公子就这么死了。时值深秋,冷得厉害,来为儿子收尸的昔日太傅孟大人双手一直打哆嗦,见者无不动容。   人群里有个衣衫褴褛的和尚,见此情景,手持佛珠,念了一声佛号,叹息——“红尘一梦,皆是黄粱,戾气尽消,此梦可醒。”   和尚转身走了。孟时涯怔怔地望着那和尚离去的方向,蓦地两行泪滚下了脸颊。一群群围观的人散去,穿过了孟时涯的身体,毫无察觉。孟时涯死了,可是他的脑袋好好地长在脖子上,与生前无异。他的魂魄就站在午门的行刑台上,看着老和尚消失不见,看着孟大人和昔日两位同僚将他收殓入棺。孟时涯浑浑噩噩地跟着孟大人摇动的招魂铃回了家。进了家门,他只觉得倦怠至极,飘飘浮浮失了方向,最后瞥见一处院子甚是眼熟,就跨过门槛,进了屋子,最后倒在了床上。   鬼魂会困倦吗?孟时涯也不清楚。他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可是又觉得恍若梦境。   这个梦太长,太长……   十八岁那年,适逢元宵佳节,国子监的休假即将结束,几个朋友约他最后再放纵一场。在折柳台听过小曲儿喝了酒,余正和李恒吵闹着便打了起来,他心中烦得很,打算离开的时候被李恒误伤,一脚踹进了折柳台的池塘,回到家就冻病了,学业开始病还未痊愈。   此后几日家中天天给他熬粥喝,不许他沾荤腥,让他恼火万分。某天午时,同窗学子都去了暖阁用饭,他在书堂里百无聊赖地坐着,面对一碗冒着热气的白粥,实在没有食欲。不知怎的,瞥见邻座那个午间发困直打盹的书呆子林长照,孟时涯心思一动,把白粥放到了他书案上。   孟时涯记得林长照被惊醒,瞧见那碗白粥的表情,实在好笑,就好像从小到大不曾吃过白粥似的,还吞了吞口水。后来二人说了些什么,孟时涯倒忘记了,隐约是林长照吃了粥,把碗洗干净了还给他,而他嫌弃这碗被人用过,转身就让小厮给扔了。   再后来,大约是国子监太学馆的馆丞、主簿、典学纷纷夸奖新入学的这个寒门子弟,惹恼了余正和李恒他们,一群高官子弟没少给林长照使绊子,可林长照也不知怎的,就爱黏着孟时涯。如此两三年,他们离开了国子监,考了科举,孟时涯成了状元,林长照做了探花郎。同窗变同僚,林长照依然为孟时涯奔波前后献殷勤,不遗余力。   某日余正他们纷纷取笑,姓林的该不会想嫁给你做男妻吧?孟时涯觉得受到了羞辱,当众戏弄了林长照一番,此后便极力疏远他。林长照后来跟他也逐渐疏离,再然后,林长照不知为何突然就嫁给了新一任吏部尚书贺之照为男妻,又过了一年多,林长照辞了官,彻底闭门不出。而那时,孟时涯不知不觉迷恋上了林长照,日日上门叨扰,林长照始终不肯见他,直到那一天,贺之照把他带到林长照的床前,孟时涯才知道这些年他错得有多离谱。   林长照病死在他的怀中,年仅二十三岁,而孟时涯二十四岁。   林长照临终之际,默默流泪,只看了他一眼,对他说了一句话。他说——“潮音,若有来世,惟愿素不相识。”   这句话,成了孟时涯的噩梦,折磨了他大半年,直到那天他无意中听到余正与李恒的交谈,明白了林长照为何突然嫁给贺之照,为何缠绵病榻,为何至死都不肯谅解他。孟时涯亲手掐死了刑部尚书独子余正,一剑刺死了平南王嫡子李恒,溺毙了京兆尹幼子周知安,毒死了金吾卫上将军次子陆行彦,然后被群臣攻诘,陛下无奈判了他死罪。   最后他便死在了锋利的刀刃下。   孟时涯忽的睁开眼,伸手摸了摸脖子,一切完好如初。他猛然坐起来,望着房间内熟悉的一切发怔。   墙上挂着一幅仕女图,模样正是折柳台的柳絮姑娘。这幅画是李恒托他画来送给柳絮的,落款是宏泰二十三年元月十四。孟时涯记得,这幅画在元月十七日,也就是他于折柳台落水生病,醒来的第二天就因为心情烦闷而撕掉了。   孟时涯忍不住又摸了摸脖子,没有伤口,没有鲜血,他感觉不到疼痛,只是浑身疲惫,有气无力。看了一圈,待一个侍女急匆匆掀开内室的帘子走进来,孟时涯顿时明白了。   这侍女叫锦儿,因为疏于照顾病中的他,在宏泰二十三年元月十六被孟府的赵嬷嬷赶了出去,据说回老家嫁了人,没多久就生病死了。眼下她还在孟府,而送给柳絮的画也还完好无损,那么如今便是宏泰二十三年元月十六?   他没死。他竟回到了十八岁。他与林长照初遇的那一年。   孟时涯忍不住放声大笑,他上辈子从未这般朗声大笑过,也不曾大笑之后捂着脸嚎啕大哭。   “明见!明见!”孟时涯低声喃喃,揪着寝衣的衣襟,按着胸口处,抑制那一波一波的刺痛,还有那份忐忑不安之下的惊喜。   他竟然能够重活一次!他还能见到林长照!林长照还活着!   可是,林长照明明死在了他的怀里啊……   “不,他活着……明见他这辈子,还活着……”孟时涯眼眸发亮,摇了摇头,似发了疯,“我要找他!我要陪在他身边,再不负他一片痴心!明见!明见!我们,我们可以重新认识——我不会再让你受一丝一毫的痛苦!”   上辈子,他亏欠林长照太多,这辈子,他要好好活一次,他要让林长照也好好活一次!上天恩赐他如此良机,他定不会重蹈覆辙!   此时明见在哪儿呢?元月十六,对,国子监即将开课,外地来的学子都住在国子监的学舍里!明见他就在学舍!   孟时涯兴奋得双手颤抖,穿上靴子就要往外跑,把不知何时跪在地上发抖的锦儿都给撞倒了,连带着他自己也摔了一跟头,几乎头撞到门槛上。   锦儿跑过来,带着哭腔大喊:“少爷!少爷您还病着——您这是要去哪儿啊!来人啊!赵嬷嬷!赵嬷嬷!快来人!”   孟时涯推开她,起身还要跑,被锦儿抱住了小腿:“少爷!您就是要出门,也好歹穿件袍子!寒冬腊月地您就这样出去吗?您还病着呢!”   孟时涯这才惊觉自己只穿了亵衣,有些慌神,手足无措地看向锦儿:“对,对,不能这么出去……太失礼了……明见不喜欢!我穿什么?蓝色云纹的那件?好!就那件!明见喜欢我穿蓝色的……”   锦儿被吓得不轻,看他不乱跑了,这才放开手,从地上爬起来,慌忙给他找棉袍,外衫,狐裘。谁料想孟时涯一把将狐裘甩开,咕咕哝哝地说什么“明见不喜欢狐狸皮做的衣裳”。看着少爷跟个傻子似的跟一堆衣衫较劲,满脸痴笑,与往常判若两人,锦儿哭得更厉害了。   好在没多久,赵嬷嬷带着两个家仆过来,好说歹说把孟时涯拉住,给他梳了头发,又让被急急唤来的大夫给把了脉,确认没什么异常才罢休。   “少爷,您要找明见?这明见……是哪位啊?”赵嬷嬷心疼得要命。从小看到大的孩子,再顽劣也都是衣衫整齐,举止有度,哪像今日这般得了失心疯似的?   孟时涯被按着灌了两口茶水,总算冷静了些。他看着容颜年轻了许多的乳母赵嬷嬷,不由得红了眼眶,像小时候那样搂着她肩膀,伏在她肩头,默默垂泪不止。   上辈子,他听闻林长照嫁给贺之照为男妻的那晚,在院里独坐了许久,最后还是赵嬷嬷过来劝他想开点。那时他不懂为什么赵嬷嬷说这样的话。之后,他做了太常少卿,林长照做了鸿胪寺卿,偶尔有些朝政上的事情要沟通,他看着林长照日益消瘦,沉默寡言,看着林长照与异域邻国使者打交道时铮铮而谈的风采,看着林长照被贺之照的马车来接时的淡淡一笑,渐渐地失了心神,也失了理智,不顾礼俗人伦,执拗地坦白心意,徘徊在贺府门外。赵嬷嬷来寻他回家时,也曾说过,若他是真心,那就别气馁,世间的礼法不必在乎。后来赵嬷嬷病了,临终不忘告诉他,明见是个好孩子,对少爷是真心的,少爷此生定不能负了明见。是以孟时涯才坚持了那么久,终于得到林长照肯见他最后一面,只可惜……   “嬷嬷,明见是我的心上人。”孟时涯抬起头,看向赵嬷嬷,想哭又想笑,“我想他了……我要去找他。”   “是……哪家的儿郎?”赵嬷嬷惊讶,但并未发怒,只是颇为担忧,“你呀,你呀!怎么连人家的公子都招惹上了!”   孟时涯抹去眼泪,弯起嘴角笑了笑,道:“上辈子,是他先招惹我的……这辈子,换我先招惹他。”   重逢   孟时涯醒来是午后时分。出了孟府,正值未时。元月里很少见日头,天空灰蒙蒙的,冷风卷起树梢上仅存的几片落叶,甚是凄冷。京城邺安的朱雀街上行人寥寥,个个缩起脖子笼着胳膊,脚步匆匆,与元宵那日摩肩接踵的盛景大不相同。   眼角掠过去的店铺旗帜招牌一如往昔,擦肩而过的甚至还有那么几个眼熟的。孟时涯盯着前方,迈开步子,走得太急接连撞到不少人。若非认出他就是孟家的公子,抑或瞧他痴痴傻傻的,早把他拦住教训一通了。   孟府就在朱雀街上,与国子监相隔不过一炷香的脚程。孟时涯没乘轿子,也未骑马,被赵嬷嬷好说歹说,披了件黛蓝色的棉袍便出了府门。行至半途,袍子系带松开,棉袍落地,他丝毫未察觉,自顾前行。尾随在后的书童荻秋一边抹眼泪,一边捡起袍子,追赶着给他披上。   “少爷!您到底是怎么了?”荻秋哽咽,鼻尖在冷风里痛得通红。   孟时涯好似没听到一般,嘴角挂着古怪的笑容,一双凤眼里却闪烁着泪光。   荻秋叹气。   少爷昨日落水,夜半烧了起来,折腾了好几个时辰,莫不是烧坏了脑袋?这可如何是好!老爷不见踪影,只怕此刻还未得知这事儿呢!   国子监的大门就在眼前,孟时涯几乎是飞奔过去,把来往出入的学子吓得纷纷避开。孟时涯并未痊愈,一路疾走喘得厉害,看起来倒有几分狼狈。   “少爷您慢点儿!”   国子监门前有石阶,荻秋生怕他摔了。   幸而,孟时涯渐渐停驻了脚步,荻秋这才追上来。   只是,孟时涯的神情变得有些可怕。   阴冷,愤恨,像是遇上了不共戴天的仇人。   荻秋抬眼看去,方才踏出国子监大门,此刻就站在他们面前的,正是平南王长子李恒,刑部尚书之子余正,京兆尹之子周知安和金吾卫上将军之子陆行彦,都是孟时涯平日里交好的朋友。   李恒乍见孟时涯,颇为惊喜,嬉笑着快步迈下台阶:“孟兄,你这病好了?恭喜恭喜呀!昨日是小王我——”   接下来的话他未能说出口,因为孟时涯迎上去,一把掐住他喉咙,将他甩在地上,恶狠狠地用尽了全力。   那李恒看上去高大健壮,实则身子虚得很,碰上身量不低的孟时涯竟毫无反抗之力,眨眼睛的功夫便难以呼吸,脸皮涨成了紫红色。   一众学子俱是目瞪口呆。   荻秋愣了片刻,赶紧扑上去,试图把孟时涯拉起来。跟在李恒身后的余正等人醒过神,七手八脚地来拉扯。   “孟兄!这是怎么回事儿!”   “快,快松手!”   “李兄要被你掐死了!混账玩意儿还不快来帮忙!”   李恒等人带来的随从闻言,慌里慌张地也跟着来帮忙。只是李恒得了救,余正却遭了秧,被孟时涯一脚踹在腰腹,瘫倒在地上,痛得喊不出个声儿。孟时涯目呲欲裂,状若癫狂,力气大得可怕,七八个人拉不住。那余正又被他一脚踩住肋骨,登时昏死过去,周知安转身想逃,被孟时涯挥拳打在脑袋上,头晕目眩,跪趴在地干呕不止。陆行彦慌了神,不敢再靠近孟时涯,孟时涯转身盯上他,冷笑一声,飞身跃至半空,将他踹出数丈远,撞在对面街铺的廊柱上,噗的吐了一口血,亦是昏厥不醒。   孟时涯落地,利落扫腿,将李恒等人的仆从甩开,踏步寻至李恒身边,抓起他就要扔出去,荻秋哇的一声哭出来,抱着他的腰死命往下拽。   “少爷!少爷您疯了啊!您快把他们都打死了!少爷你醒醒……”   国子监的学子们,一些个慌里慌张奔进去找人,喊着“出事了”,余下几人战战兢兢围上来,试图拦住孟时涯。   只是,孟时涯似杀红了眼的沙场大将,又如遇上了死敌的凶兽,模样实在可怕,除了荻秋,再无人敢接近分毫。   孟时涯喘着气,怒视爬起来踉踉跄跄站不稳,一脸惊惧的周知安,咬牙切齿,低声道:“他们都该死!该死……”   “可是,可他们是少爷的朋友啊!”荻秋揪住他长袍一角,哭着哄劝,“少爷放下小王爷——”   孟时涯摇了摇头,满眼苦涩悲痛,道:“不,他们不是我的朋友——他们都是我的仇人!他们害了明见……明见……”   说话间,一个人奔出大门,跃下台阶,抓住了孟时涯胳膊,连拖带拽把李恒救下来。来者与李恒模样有几分相似,只是年轻了少许。荻秋看到他,顿时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把自家少爷拦住,不让他靠近李恒。   “李公子,您别气恼,我们少爷他,他病了!”   这位李公子,正是李恒的弟弟李瑛,因是庶出,加上李恒向来不喜这个弟弟,邺安权贵子弟大多不称其为小王爷,只唤其一声公子。李瑛性子沉闷,鲜少与他人交谈,纵然天资仅在孟时涯之下,然名声远远不如,是以二人也无甚往来。   李瑛搀扶着兄长,看了看半死不活的其他三人,叹了口气,抬头对依旧发狠的孟时涯道:“孟兄,李某不知孟兄与兄长何时结怨,但此处到底是京城学府,孟兄还是国子监的学子,圣人面前,难不成要手染血腥才肯罢休?”见孟时涯稍稍冷静,又道:“若真是兄长他们做了什么对不起孟兄的事,孟兄大可上门讨个公道。眼下,孟兄不若收起怒气,也省得传出去,平添麻烦。”   孟时涯扫视一圈,眼见余正等人凄惨模样,冷笑几声,摇了摇头,喃喃道:“罢了……前世的罪,前世已然了结。只要今生他们再不——”   他望向李瑛脸庞,这位平南王府的二公子神色从容,容颜尚存稚嫩却带了几分威严,不由得叹道:“馆丞……青玉兄,多谢。”   李瑛诧异:“你怎知我的字欲取作青玉?”   孟时涯没有应声,而是弯腰下去,拱手致礼,甚是恭敬。再抬头时,向李瑛淡然一笑,转身踏上台阶,匆匆迈进了国子监的大门。   荻秋是家奴,按律不能随意进出国子监,只好留在门外。他明白孟时涯大约存了跟昔日这几位好友恩怨义绝的心思,也不便再上前相助。好在李瑛稳重,指点几个家仆去驾车,请大夫,给各府报信。   孟时涯自醒来就下了决定,洗心革面,与余正、李恒这些纨绔子弟、世间败类一刀两断,只是按捺不住再次看到他们时的心中愤恨才出手伤人,醒过神来,明白当真再杀他们一次,结局无非是又被杀头,也就放下了杀人的狠劲。   至于李瑛……孟时涯对他是满心感恩的。   前世,他杀死李恒等人,被打入天牢,李瑛曾去探望,虽然也为自家兄长不明不白地被杀感到愤怒,却不曾对孟时涯破口大骂。彼时已为国子监广学馆馆丞的李瑛苦口婆心相劝,叫他说出杀人的缘由。   李瑛道:“孟兄本性纯善,而我兄长,早已是恶名昭著。孟兄与我兄长做朋友,只怕是一时糊涂,至于杀死我兄长,想必也有难言之隐。若真是我兄长有错在先,李某自当分辨事实,该为孟兄求情之处,定会挺身而出。”   孟时涯至死没有说明,李瑛也无甚机会为他求情。但孟时涯被砍头之后,李瑛现身在法场,帮着孟父一起为他收尸。   国子监风景如旧,条条道路都是他曾千百次踏过的。学堂门外的空地,石缸里睡莲还是枯枝残叶,冬日的暖阁总是聚满了学子,池沼一角的凉亭里依然有人不顾风寒围聚在一块下棋,转过爬山廊,是学舍的月亮门洞,来往学子或许已听闻了大门口的骚乱,纷纷往两边避让。   孟时涯放慢了脚步,右手按着胸口,直勾勾望着门洞前方的石制照壁,那用作遮蔽的偌大照壁,只刻了闻名于世的书法圣手柳云宴的真迹——“学海无涯”。   有一次,林长照跟在他们几人后面穿过门洞,却停在照壁前,低声叹息:“学海无涯……此情如苦海,无边亦无涯。”那时候,孟时涯对他的感叹不屑一顾,直到同朝为官,满腔情意倾覆在林长照身上,才知道那句“此情如苦海”说得有多深情。   只是,悔之已晚。   孟时涯呆呆地站在照壁前,仿佛看到那个单薄瘦弱的身影回转身来,一袭天青色的长衫,笑意浅浅,带了几分羞怯,总是苍白的嘴唇微启,似乎在唤他“潮音”……   “明见……”孟时涯不由自主地伸手,想要拉住那少年的胳膊。   “孟兄!孟兄?”有人使劲推了他一把,声音大了些许,“孟时涯!”   孟时涯从恍惚中醒来,看清眼前人,认出他是曾同年中进士,后来做了谏议大夫的陆元秦。   陆元秦素来不苟言笑,但每每到辩论之术,总与孟时涯不相上下,也是国子监的出众人物。陆元秦出身不甚高,又不喜李恒一众的为人,是以对跟李恒来往甚密的孟时涯也没甚么好脸色。孟时涯记起皇榜初揭,李恒等人拉着他要去折柳台庆祝,陆元秦在一旁劝了句“与污同流,终成腐朽,心术不正,大器难成”。   “你还笑得出来!国子监都在传,你差点儿打死了人!这可是真的?”陆元秦拍了拍他肩膀,看他犹在发怔,颇有恨铁不成钢的懊恼,“孟时涯,你可曾想过此举的后果?平南王跋扈,京兆尹也不是好相与的,就算你有缘由,只怕也不好收拾!一肚子的学问,你用在天牢里作诗吗?”   孟时涯不由得笑出了声,见陆元秦瞪大了眼睛就要发火,才止住笑,像方才对待李瑛那般,躬身一礼,诚心诚意地致谢:“潮音三生有幸,得陆兄指点,感激在心,必不忘怀!”   言罢,吁了口气,抬脚绕过照壁,顺着长廊直往学舍而去。   他身后,陆元秦摸不着头脑,拧着眉头转头来看:“什么意思?潮音?你什么时候取了字?喂!喂……”   孟时涯走得飞快,转眼穿过曲曲折折的长廊,往学舍的深处而去。   学舍有闻风、听雨、松照、竹涛四处院落,竹涛院在最深处,院中有百株绿竹,幽静清雅,孟时涯前世偶尔去院中竹亭下饮茶,也才知晓林长照住在竹涛院癸字号房,窗外正对着绿竹,还能望见竹亭。   所谓四个院落,其实并无墙垣,不过是用假山林木隔开罢了。路不算宽,铺着鹅卵石,有几分曲径通幽的意趣。此时此刻,孟时涯只恨这路太过曲折,又深觉这路太短。   他放慢脚步,环顾四周,毫不在意他人讶异的眼神,然又有几分茫然无措。   孟时涯一颗心跳得厉害,有些受不住,到了竹涛院,扶着刻了“竹涛”二字的石碑站定,低着头,吸气又吐气,握拳又松开,几番挣扎,终于忍不住随手抓住路过的一人。   “竹涛院……可有一个叫明见,不,叫林长照的学子?”   “林长照?哦,是那个从通州来的?”   孟时涯呼吸几近停息。他手上用力,被他抓住的学子忍不住叫痛,懊恼地瞪过来。孟时涯慌不迭松手,然没有让开,压抑着迫切,追问:“……他,他住在癸字号房?”   “应该是。”那学子有点儿怕了他的神情,急忙忙逃走了。   孟时涯腿软,靠着石碑才没有跌倒。他笑了一下,右手握拳放在唇边,遮去了嘴角流露出的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怪异音调。半晌之后,他站稳了身子,理了理有些凌乱的衣袍,沿着两排翠竹之间的石径往里而去。   林长照,明见……他的明见。   他就要与明见重逢了。   物是人非   竹涛院癸字号房有三个房间,住了十二个学子,但不见林长照的身影。   林长照确是住在这里,他那几件破旧却整洁的衣衫在,留有他字迹的书册在,他那珍之如宝的砚台也在,只他本人不在。   孟时涯提起来的心又掉了回去。踏出癸字号房房门时,没留神被门槛绊了一跤,若非扶着门框,定要跌破了相。认出他就是大名鼎鼎的孟时涯的学子们都愣住了神,想到方才这位大才子撞门而入的失礼之举,和他二话不说乱翻东西的狂妄劲儿,还有他四顾张望失魂落魄的神情,俱是难以相信。   “明见……”孟时涯喃喃低语,心中难受万分,恨不得痛哭一场。他想大声喊林长照,可那几个字到了嘴边,无论如何都喊不出口。   他害怕。   他怕看到林长照。他更怕林长照看到他。他怕林长照对他投来疏离冷淡的目光,更怕林长照问他姓甚名谁。   那天,也是个杏花怒放的日子。林长照靠着他的肩头,却紧闭双目不肯多看他一眼,还对他说……唯愿来世,素不相识。   孟时涯低着头,孤独无助。   孟时涯重新活了过来,前尘往事历历在目。可对林长照来说,没什么前世,他只有这辈子。林长照这辈子还不曾见过孟时涯,他不知道孟时涯对他早已情根深种。   到底是陌路人。   可终究,不甘心。   孟时涯忽的转身,穿过竹林直奔竹亭。   他竟忘了推开窗子往外看,林长照书案对着的窗户外,就是竹亭啊。或许,林长照就在竹亭里看书?明见是个书呆子,片刻离不得书册,偏偏爱躲在僻静处读书……   竹亭近了,孟时涯的脚步也停了。   他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背影。单薄瘦弱,一袭天青色的长衫,许是自幼吃得粗野,一头发丝偏干枯泛黄,个头不算低然也不高,束腰的衣带紧了些,衬得那腰肢越发纤瘦,几乎与寻常女子无异。   那是林长照,字明见,今年方十七岁。   孟时涯眼眶湿润,正欲上前,坐在凉亭里木桩上的人起了身,两手扶住了林长照的肩膀,轻轻拍了拍。那人与林长照身影微动,双双露出了面容。   晴天霹雳打下来一般,惊得孟时涯失了神魂。   林长照腼腆一笑,对身边的男子甚是亲近。他抬起头,望着那男子的脸庞,满目的温情。   那男子,正是……贺之照。   林长照前世嫁给了贺之照,以男妻的身份。到死,他都是贺之照的男妻。林长照的墓碑上,“吾妻林氏长照之墓”的落款也是贺之照。   “贺大人,昨日……多谢了。学生急着赶路,怕晚了学舍房子不够住人,饿了两顿,差点儿晕倒在国子监大门外……”   “一碗白粥,不算什么。只是大夫说了,你身子太弱,得吃点儿好的补一补。”   “可是……实不相瞒,学生出身贫寒,身上钱财不多,向来不怎么讲究——”   “国子监有医舍,稍后我给你写个方子,你只管去医舍抓药,交给厨房的人去熬了。放心,医舍有朝廷拨款,学子们不必花费一文钱。”   “有劳大人费心,长照感激不尽。”   “客气。我身为国子监祭酒,若连学子吃住都管不好,只怕要被朝中大臣参奏了。”   “贺大人为国子监劳心费力,是学子们此生有幸。”   林长照与贺之照相视而笑,彼此之间那般熟稔,让孟时涯心如刀割,不敢多看,脚步虚浮地连连后退,退了几步,还是跌坐在了地上。他扶着一竿翠竹,痴傻而笑,笑着笑着眼角便滚出了泪水。   孟时涯知道,前世林长照便是因为那一碗白粥才对他信赖有加,继而对他起了心思的。他也记得,赴任太常寺之后,因贪酒误事,陛下龙颜大怒要重责他,是林长照长跪不起为他求情保住了他性命。那时他已当众羞辱过林长照,二人之间早已疏离。他满怀歉意去拜访,林长照只让下人传了话,告诉他……“一饭之恩,今日还尽,从此以后,两不相欠”。   前世,他仗着一碗粥的恩情,享用了林长照无数次的关切依赖,可今生,他连这点儿恩情也讨不到了。   林长照因为一碗粥,便对他倾了心。那丁点儿的温暖,就让他付出了毕生的情意。这一生,他先遇着了贺之照,贺之照不仅给了他一碗白粥,还给了他如此诚挚的关怀……他的情意,只怕要倾注在贺之照身上了吧。   孟时涯欲哭无泪。   想到前世下了朝,贺之照牵着林长照的手离开议政殿,毫不避讳,二人相视而笑之时的情意绵绵,孟时涯便深觉一腔悲愤无处发泄。那股怒火烧得他坐立难安,烧得他失去理智,烧得他几乎发疯!   蓦地,一个清亮带着怯意的嗓音在他头顶响起——“公子,您可还好?”   孟时涯缓缓抬头,映入眼帘的,是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庞。说不上多么俊秀,因着面黄肌瘦的缘故,连清秀都算不得。唯有尖尖的下巴和那双衬得过大了些的双眼格外引人注目。   大约是从未见过如此年纪的堂堂男儿落泪,林长照诧异万分,愣了半晌,眼眸中带上了几分畏惧,然很快换上了和善的笑意。   林长照伸出双手,试图扶着孟时涯的胳膊,孟时涯恍恍惚惚一把抓住他手掌,臂上用力,半个身子靠在林长照腿上,另一只胳膊就圈了过去。   “哎,这,这……”林长照吓了一跳,一时间竟不知推开孟时涯,转过头向身边的贺之照投去了求助的眼神,“贺大人,这位公子是……喝醉了?”   贺之照二十六七岁的年纪,见惯风云变幻的,早就发觉孟时涯神情诡异,只怕与这林长照有说不清的瓜葛。他不动声色,弯腰按上孟时涯手腕,把林长照从困境中解救出来,顺带着搀扶起孟时涯,让林长照与孟时涯分开些距离。   孟时涯只顾盯着林长照痴看,并未意识到自己方才之举甚是失礼。   林长照被瞧得浑身不自在,悄悄躲到贺之照身后,不肯再看孟时涯一眼。   心中凉透,如坠冰窟。   孟时涯苦笑,摇了摇头。拱手一礼,道:“贺大人,学生失礼,还请谅解。”   贺之照笑道:“无妨。听闻你落水生病,眼下可是大好了?国子监开课在即,切记保重身体。”   “是,学生谨记。”孟时涯恭敬垂首。   贺之照便带着林长照从他身边走过,渐渐远去。孟时涯抬头时,林长照被地上翘起的鹅卵石绊倒,身子歪斜,贺之照立刻伸手将他扶住。   那二人衣衫素雅,身量高矮相差半个头,相伴而行,纵使差了十岁年纪,也说不出的相称。不少来往的学子纷纷投去关切的目光,窃窃私语,似乎在打趣二人。   “看上”“相配”“才子配夫子”之类的词句不时传入孟时涯耳中。   两个学子正要往竹亭而去,一路小声嬉笑,正是在说林长照与贺之照——“昨日你是没瞧见,那个瘦了吧唧的小子眼看要晕倒,还是咱们祭酒大人一把捞住,抱去了厨房,亲手喂了一碗白粥……”   “他就是从通州来的大才子?怪不得祭酒大人这般上心,只怕又是榜眼探花之才!”   “上心?只怕一见倾心!你是不知道,一大早就来找,又是饮茶又是谈天说地……似我等这般,祭酒大人何曾多看一眼呐!”   “这个林公子也是不走运,刚来就被李恒他们盯上,不知道要倒什么霉……听说李恒他们被打了,嘿嘿,真是大快人心……”   抬头瞧见打人的正主就在眼前,两个学子窘迫不已,又见孟时涯面如冰霜,赶紧溜之大吉。   孟时涯回到了竹涛院的石碑前,垂手而立,默不作声,像是尊石像。从未时到酉时,夜幕沉落,学舍灯火点起,用了晚膳的学子一个个回到学舍,每每瞧见孟时涯都会被吓一跳。   国子监大门口发生的事怕是早已传遍了。因为国子监太学馆和广学馆的几位主簿、典学、直讲都曾寻到学舍,瞧见孟时涯呆滞模样,俱是无话可说。唯有太学馆的馆丞杨浩,痛心他今日异常,劝他回府休息看大夫,又说孟府的书童催问了好几遍。   孟时涯只是摇头,迟迟不肯离去。   他原不想这般固执,可没再看林长照一眼,没跟他说上一句话,心里凄苦难受。   远远的,有人挑了盏灯笼走来。红晕照亮一方地,那单薄的身影在寒风中缩了缩肩膀。瞥见候在石碑前的孟时涯,脚步顿住。   林长照迟疑片刻,走上前来,轻声问道:“你是孟……孟公子?怎的还在这里?门口有个叫荻秋的孩子,一直在等回信……听闻你打伤了好几个权贵家的子弟,京兆尹还有平南王都跑来叫骂,说要抓人,被祭酒大人劝回去了……孟公子?”   孟时涯静静地看着他,忽的露出了微笑。   “多谢……我这就回。”   他迈开步子,双脚发麻,举步艰难。   擦肩而过之际,孟时涯忽然回头,柔声问道:“敢问公子大名?可曾有字?”   林长照吃了一惊,轻轻摇头,不敢与他直视,怯怯道:“我……姓林,名长照。未曾及冠,还未取字。”   “年岁几何?”   “……十七。”   “我姓孟,名时涯,意指‘天涯共此时’。虚长你一岁,也早你一年入国子监。如不介意,以后称我一声‘孟兄’,可好?”   “这……也好。孟兄……贵府书童说你还病着,天寒地冻,不如早些回去吧。”   孟时涯点了点头,解开长袍的系带,脱下长袍披在林长照身上,不待他应声便转身走了。孟时涯疾步如飞,不敢回头,耳中嗡嗡乱响,也不知身后的林长照喊了些什么。行至学舍月亮门洞下,他抬头望天,凄然一笑,沉沉叹息,抿了抿嘴角,毅然大步离去。   国子监大门口,孟府的马车已经在候着。赵嬷嬷和荻秋站在马车旁,神情焦虑,瞧见孟时涯出了大门,俱是欣喜万分,围将上来。   赵嬷嬷一眼瞧出那件棉袍不见了,心疼得要命:“少爷这是怎么弄的,衣裳都少了一件?本就穿的少,若在冻着了,可如何是好……哎呀快上马车暖和暖和!”   “少爷到底有什么要紧事?我叫人催了几次也不肯出来,急得一身汗!”荻秋抱怨道,手脚不停地搬脚踏,掀开马车帘子,推着孟时涯上去,“国子监又不是第一次进来,有什么好看的……”   孟时涯踩上脚踏,准备钻入马车的动作顿住。他侧过身,凝视国子监朱漆大门上方的方形匾额,轻声喃喃:“物是人非……可我,终究要回来。”   “且再等几日罢。”赵嬷嬷嗔怪着,笑了,“还有好几年光景要耗在这儿,急什么。”   坐在马车里,抱着暖手铜炉,回忆着方才与林长照谈话间的点点滴滴,孟时涯也笑了。   是啊,还有好几年的光景要耗在这国子监,还有几十年的光景可以看着长照……不急,他不急。   朝局动荡   回到孟府,未入大门就有下人禀报,说是老爷回来了。孟时涯在马车里听到这话,两只手不由自主紧握成拳。他眼中有波动,却并无再世为人重见至亲的狂喜。心中泛滥的,不过是忆起法场上为他收敛尸首的颤抖双手时的苦涩。   前世,孟时涯与父亲孟承业名为至亲,实则宛如陌路,二十多年同住一方屋檐下,说过的话不及他与朱雀街上的店小二更多。父子之间最长的一番交谈,竟是近乎咆哮的争吵,以他被打了一耳光为结束。孟时涯对孟承业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虚情假意若此,才真的叫祖父与外祖父,叫我母亲失望之极”。   重生于世,孟时涯对父亲依然没有什么亲近感,便是冷漠残酷的那最后一句话也不能令他感到羞愧后悔。   孟承业于他,到底不够资格得到一个儿子的尊敬。   赵嬷嬷抬手在他肩头轻拍了两下,叹道:“平日不见倒也罢了。只是今日你莽撞行事,得罪数家权贵,无论如何也该知会他一声。好歹他是吏部尚书,更是你父亲,总该为你想个法子,了解此事。”   孟时涯弯起嘴角,笑道:“嬷嬷不想知道我为什么打人?”   说罢,肩膀上挨了赵嬷嬷一拳:“你这孩子!神智清明,半点儿也不糊涂,自然有你的缘故。要我说,打得好!你早该这么做了。那几个败类,早叫你别与他们掺和,硬生生拖累了你的名声!借此事与他们一刀两断,值得!”   孟时涯笑出了声,摇头叹息:“嬷嬷总是这般护短。”   下了马车,孟时涯扶着赵嬷嬷,迈进大门,迎面遇上了管家纪宗义。纪管家眼见孟时涯举止有度,并不像府里传闻中发了疯的模样,不觉流露出诧异的神色。孟时涯瞧见了,只是一笑。赵嬷嬷却冷哼一声,径自跟孟时涯往内院而去。   纪管家跟在后面,嗫嚅道:“少爷,老爷等了您一个时辰……您看……”   “等着少爷作甚?都晚膳时候了,叫下人们伺候着吃饭罢!少爷忙了一下午,饿坏了,吩咐厨房做点儿清粥小菜,送到少爷房里。”赵嬷嬷头也不回,大声吩咐。她自年轻便是个牙尖嘴利的,嫁给纪宗义之后每每压得这一府的管家缩着脑袋做人。   孟时涯暗中偷笑起来,顿时觉得前前后后承受的苦痛,跟着减轻了不少。   纪管家忍不住多嘴一句:“那平南王刚走,正厅里的花瓶都让他摔了两个,非要少爷……”   “什么?!他跑到堂堂尚书大人的家里撒野!王爷的脸面还要不要!呸!下三滥的玩意儿,仗着祖上那点儿功劳,越发放肆了!他要少爷去赔罪吗?!老娘非坐他们平南王府门口,骂上一天一夜!也好叫邺安城的百姓知道,他们父子是什么货色!”   “嬷嬷别气了。此事我自会处置妥当。”孟时涯转头看了看纪管家,示意他先回去,“父亲那儿,我用罢饭再去。”   亲生父子,落到吃饭也从不同桌的地步……纪管家无可奈何,叹息一声,折返回了前厅。   吃过清粥,赵嬷嬷怕他饿着又塞了几块糕点,翻出孔雀翎的墨色大氅给他裹上,才准他去前厅。临走拉住他,面露难色,最后还是苦笑劝道:“有话好好说,别做无谓争吵。到底父子天伦,万勿成了仇人,平白叫人笑话。”   孟时涯点了点头。去前厅的一路上,想起前世父子间重重隔阂,心绪难以平静,再想起法场上孟承业苍老了许多的容貌,心底那份怨怼淡去许多。对他这个不孝子,孟承业恐怕也是爱憎两难吧。   李恒他们被打伤,依那几家权贵的德行,只怕不会轻易放过孟时涯,还有身为吏部尚书的孟承业。朝政为敌加之私仇平添,邺安城估计要热闹好一阵子。   怕吗?前世孟时涯无惧一死,不曾怕过。这一生,他握着那几家权贵的把柄,自然无所畏惧。想到李恒、余正等人凄惨模样,孟时涯只觉得痛快。自己今日与这等人一刀两断,更有脱胎换骨之感。   正厅里烧着炭炉,暖意融融,孟承业惯来爱享受,从不委屈了自己。孟时涯进门时,孟承业正端着茶杯,挨着炭炉而坐,闭目茗饮。   孟承业已过不惑之年,然保养得宜,仍似三十出头的模样。若非留着短髭,便说孟时涯与他是兄弟也有人信。孟承业相貌端正,风流倜傥,肤色显白,更不似其他朝臣这般年纪就大腹便便,颇有几分仙风道骨。国子监里不少学子,对孟承业称道赞叹,一心想成为其门下子弟。   “父亲。”   孟时涯喊了一声,仆从搬了矮凳放在炭炉边,孟时涯解了大氅随手递过去,坐下来,双手贴近炭炉,静静盯着铜兽纹饰,一言不发。   孟承业睁开眼,望着他的儿子,愣了好半天。   自尚书府忙碌许久,回到府中就听闻少爷醒了,可举止癫狂,转眼奔去了国子监。没过多久又有人来报,说少爷在国子监门口差点儿打死人,打的还是皇亲国戚、朝廷重臣的儿子。孟承业叫人把少爷带回来,催了几次都说少爷还在国子监不肯回。然后京兆尹和平南王先后进门,怒气冲天,孟承业才知道仆从说打死人不是夸大之言。   孟承业以为儿子会是一副疯狂的模样,他真的当孟时涯得了癔症。眼下看孟时涯好端端,放心不少。然又见他神情平淡,似平白长大了好几岁,举止成熟稳重,心里也委实不安。   但他若问,是得不到实话的。这个孩子若想说,早一进门就跟他解释了。   “总归是平南王世子先伤了你,今日这事追究起来,全然怪不得你。”孟承业将茶杯放在身侧的案几上,探手来取暖,“为父与平南王明争暗斗不是一日两日了,他在陛下面前添油加醋也无甚可担忧的。”   沉默少时,孟承业压低了声音,叹道:“陛下龙体不大好了。”   孟时涯点头,道:“想必还能撑上一两年……只是大考之前,无论如何都该立太子,否则殿试过后再提此事,新的朝廷要员已被拉拢分散,不利于他日太子立足登基。”   孟承业嗤的笑了一声,抬眼瞧了瞧他面庞,道:“你倒是敢说。”   “父亲断不会外传的,不是吗?”孟时涯抬头,瞥了孟承业一眼,嘴角带了一丝笑意,“更何况,父亲已经认定了太子的人选。”   “哦?你且说说。”孟承业诧异之余,语气里流露出几分赞叹。   “大皇子懦弱多病,不堪大用;二皇子早逝;三皇子狠辣阴险,可共患难不可共富贵;四皇子出身太低,性子急躁冲动,才智皆不足;五皇子品行不端,小人之心;唯有六皇子,虽最年幼,生母淑贵妃亦早逝,然天资聪颖,生性纯善,隐忍能谋,颇有手段,可为明君。”   孟时涯手指轻弹炭炉一角垂挂的铜铃,铃声叮当清脆,响彻屋内。他笑道:“六皇子李云重,看似怯懦愚拙,实则按捺不发,待时机成熟,必定一鸣惊人。”   孟承业连连点头,看向儿子的眼神,又多了几分称许。   皇权争储,历朝历代血流不断,如今宏泰帝也是踩着兄弟的尸骨坐稳了皇位的,为君二十余载,总算功多于过。但宏泰帝自负年轻,迟迟不肯选定太子,引得几位皇子暗中相残许久,大皇子二皇子已是尝了恶果。而今陛下龙体抱恙,一连数月不曾上朝,朝政把持在陛下最宠爱的贵妃胡氏手中。胡氏与平南王是姻亲,二人都推崇五皇子,然三皇子是皇后杨氏嫡出,朝中文臣武将大多以三皇子为尊。皇子相残,朝臣倾轧,大周朝内患重重,外又有北姜和燕国虎视眈眈。   孟承业看重六皇子不仅因为六皇子本身堪当大任,还因为守卫皇宫的禁军,左右卫两军的上将军韩胜与何冲曾蒙受六皇子的恩惠,对六皇子忠心耿耿。再加之那位最受六皇子信赖的国子监祭酒大人暗中斡旋……胜算,可不小。   大周朝有十二卫与神武军共领兵权,十二卫即皇城禁军左右卫,京城龙武军左右骁卫、左右勇卫、左右威卫、左右武卫、金吾卫和监门卫。神武卫则分散驻守大周朝二十四州。其中精兵多在禁军左右两卫。   只不过,左右两卫是陛下心腹,而即便是陛下,也不知这两卫的统领上将军是六皇子的拥护者。孟承业在朝中,也向来做出一副在三皇子和五皇子之间摇摆不定的表象。   孟承业把重要的消息都透露给了孟时涯。父子关系固然僵硬,但二人都很清楚,孟府中人,一荣俱荣,一损皆损。   “此番大考,你理应夺魁,只怕到时候的日子,不好过。”   做了状元,各番势力争抢拉拢,谁都不好得罪。   孟时涯沉思,随后轻轻摇头,眉目紧皱——“不,今春开科,我不打算赴考。”   孟承业看过来,跟着皱起了眉头,道:“你的学问,难道不足以扬名殿试?还是说,你不打算入朝为官?”   房里陷入了沉寂。孟时涯久久没有回话。孟承业似乎也习惯了他这态度,并不催促,默默等待。瞧见孟时涯想得出神,像是有什么心事,孟承业不由得心中感叹,这孩子,确实是长大了。   “平南王、刑部尚书相互勾结,但京兆尹、金吾卫与他们不睦已久,若要从中一一击破,并非难事。你若入朝为官,无须费心太多,到时候辅佐六皇子登基,亦不愁得不到高位。到时候,为父挂一个尊贵至极的闲差,你来掌握大权,孟府只会比眼下更稳固繁盛。”   孟时涯看向他,眼眸里透露着冷淡轻蔑。他冷笑道:“我自会为孟家考虑。但我入朝为官,不是为了孟家,更不是为了自己,我……你放心,六皇子身边,文臣总有他人为首。我,意欲为武将。手握兵权,才能护他一世平安……再过三年,我会赴武举,势必夺魁。”   “武将?”孟承业彻底呆住了。   再为同窗   国子监元月二十开课。十九未时,孟府的马车停在了国子监大门外。几个仆从向守门侍卫递交了吏部尚书孟承业孟大人致祭酒大人的手书,侍卫禀告过后,孟时涯得了准许,搬入了学舍。   国子监太学、广学两馆以官胄子弟居多,平民亦多在光学馆。官胄子弟财多人脉广,或是住在家中,或是在朱雀街上租上几间宅院,是以学舍里,几乎全是平民子弟。搬入学舍的权贵子弟,平南王庶子李瑛是第一个,孟时涯就成了第二个。   孟时涯选中了竹涛院的癸字号房,为此他给原先住在癸字号房的一位学子租了幽雅院落作为交换。   自然,他要与林长照同房,并且他特意从四张床榻中选了临近林长照的那一张。借口倒也不突兀,就为了窗外那竿竿绿竹。   孟府的公子喜爱赏竹邺安城人人皆知,他画得一手好丹青,皆以竹为题,装裱起来,京城权贵、文人雅士争求一观,出价千两。孟时涯还特意带上了作画颜料,和他此前所绘的几幅墨竹画轴。   书童荻秋帮着把带来的东西归置完毕,又把赵嬷嬷的嘱托重复了一番。药还得喝几副,餐饭不能断了,衣衫须多穿,夜里读书不可太晚……唠唠叨叨好半天,孟时涯丝毫没有不耐烦。等荻秋走了,同房的几个学子围拢上来,纷纷表示讶异。   这个说,此前孟公子对待书童可不似这般好脾气,那个说如今的孟公子看起来更易相处。还有人追问,是不是彻底跟李恒他们闹掰了。   这些个学子脾性相投,说话直来直去的,放在重生之前,孟时涯只怕懒得理,说不准还会觉得厌烦恼怒。而今倒觉得其情也真,平民家的学子更合得来一些。   国子监厨房有饭厅,学子可自行去用饭,孟时涯本不惯与人挤在一处用膳,但国子监规矩是不可带随从仆役,事事须得亲力亲为。他知晓这一生若要先跟林长照成为好友,势必得改了昔日高傲个性,放低身份。于是就随同房的学子一道往饭厅。   饭厅有匾额,上书“知味堂”。孟时涯前世从未踏足,就是这世落水之前,也没有来此用过膳。他乍现身知味堂,引起了不小的骚动。孟时涯心里局促,面上强装镇定,盛了几样小菜,端了碗白粥,坐在了角落里。   只是才喝上一口,就看到两个熟悉的身影并肩走进来,选了临近他的一张桌子坐下。大约是谈话在兴头上,二人都没有察觉孟时涯的存在。   林长照换了件月白色的袍子,里面套了夹袄,看上去不似前几日那般瘦削,脸颊带笑,整个人精神许多。孟时涯端着碗,目不转睛,不知不觉脸上流露出宠溺的表情。   与林长照一起的那人,身形修长,剑眉星目,举手投足豪爽磊落,前世也是林长照的好友,姓徐名绍,字长风,与林长照年岁相同,不过他在广学馆读书,学的是农工商技,偏他喜爱舞刀弄棒,后来考了武举,中了探花,孟时涯被斩首时,徐绍已是战功赫赫,官封左武卫大将军。   徐绍与孟时涯唯一一次谈话,还是因为折柳台的柳絮姑娘。柳絮幼时与徐绍青梅竹马,后来柳家遭难柳絮被拐卖至京城,多年后机缘巧合重逢。徐绍囊中羞涩连折柳台的大门都进不得,想偷偷把柳絮带走被李恒堵住要痛打一顿,孟时涯替他讨了个人情。   想到这儿,孟时涯垂下眼帘,甚是愧疚。他当时不过是一时兴起,看他们二人苦命鸳鸯,随口劝了两句,之后再没管过,完全不知李恒、余正那时故意放走徐绍,事后却派人围堵徐绍,差点儿把徐绍打死。但柳絮姑娘,却被李恒玷污,余正等人还要欺辱于她,她便一头撞死了……   孟时涯被判死刑之后,徐绍曾到天牢看他,送了他一坛酒,对他说,浪子回头终不晚,又说,以后会替他给林长照上香。法场上,帮着孟父为他孟时涯收殓的,除了李瑛,再一个就是徐绍。   孟时涯思虑片刻,想着滴水之恩,总该回报。但直白了当地告知徐绍,不免叫人怀疑,能够重活一次固然幸运,可被当做妖魔怪物就得不偿失了。孟时涯不愧聪明过人,转眼间就有了主意,他自会告知折柳台的柳絮姑娘就是徐绍一直在寻的故人,然也会做得水到渠成。   一个仆役打扮的少年捧了碗汤药,径自走向林长照,笑嘻嘻地说道:“林公子,您的药熬好了,趁热喝吧,我也好跟贺大人交差。”   林长照道了谢,双手接了,皱皱眉头,咬牙一口气吞咽下去。许是太苦,他连连吐舌头,四处寻水喝。   孟时涯眼疾手快,把白粥递到他面前。林长照没留神,道了声“多谢”就吃了几口,待压下苦涩才放下粥碗。只是抬头瞧见白粥的主人,吓得瞪大了眼睛,猛然站起身连连后退,差点儿把长凳撞翻。   “你——”孟时涯虚扶一把,勉强挤出笑容,“你当心……”   林长照愣了半晌,被徐绍推了两下才醒过神,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冲孟时涯笑了笑,拱手一礼。回头叫那仆役先离去,替他转述对贺大人的敬意。仆役跑这趟本是闲差,乐得清闲,捧着药碗欢欢喜喜走了。林长照没再说话,局促不安地坐在那儿,想把孟时涯的碗推回去,手又停在半路。倒是徐绍从附近的议论声中听明白了,晓得眼前俊采风流的少年郎就是大名鼎鼎的孟时涯,便热情地作了见礼。   “在下徐绍,云州人氏,是广学馆学子。孟师兄,久仰久仰。”   “幸会。听闻云州有织烟湖,常年笼罩白雾如烟,湖岸遍生芦苇,美不胜收,可惜不曾前去游赏,未能领略其中绝世之美啊。”   徐绍闻言,兴致更甚,眉飞色舞地把家乡胜景描述了一番,说那白雾如何诡谲,芦花飞起如何曼妙,又说湖里所生大鱼如何肉质鲜嫩。孟时涯侧耳聆听,双目偷瞄林长照,看着他垂着眼帘发呆,手指捏着腰间挂着的玉佩轻轻摩挲。   玉佩甚是眼熟。没多久孟时涯就想起来了,这是前世林长照嫁给贺之照为男妻之后才佩戴的,据说是贺之照送给林长照的聘礼。   莫非……他们今世已定了终身?   孟时涯脑袋里一片空白,指甲掐着虎口才凭着刺痛让自己思虑前后。不会的。大周朝虽有可娶男妻的律条,但到底易招人非议。贺之照是六皇子心腹,在六皇子未被封做太子之前,断不会留下任何把柄给敌手。林长照满怀抱负,有救济天下之心,也断然不会初入国子监就自断后路。   瞧林长照神色,并无羞赧思念之意,眼下与那贺之照只怕还是知己之交。   孟时涯忽然忆起,前世这个时候,担任国子监祭酒一职的并不是贺之照,而是王衍之。他有些慌神。怎会如此呢?莫不是因为他重活了一次,世事跟着有所变动?是了,否则长照也不会这么早就遇上贺之照。前世,他们都是入朝为官之后才与贺之照结识的。那时候,贺之照以太子太傅的资历,任职于礼部,做了礼部尚书,后来孟承业做了太傅,吏部尚书一职落在了贺之照头上。几番变动,六皇子成了太子,又做了皇帝,大权在握,大周朝国力日益强盛……   静下心来,孟时涯收回目光,微笑着冲徐绍点了点头:“原来徐兄练过拳脚功夫,真是有缘。在下也曾跟外祖父学过几招,有机会定要与徐兄切磋一番。”   “好啊!”徐绍哈哈大笑,在孟时涯肩膀上用力一拍,“一言为定!难得在国子监找到一样能文能武的,徐某求之不得!”   林长照在一旁笑着摇头:“你能武倒说得过去,能文却罢了。开课在即,你连一篇论术都写不出来,到时候还不是被主簿大人骂?”   徐绍晃着脑袋,有恃无恐,道:“我学的是冷冰利器铸造,论术这种东西不打紧。再说,有你在,我怕什么?咱们同住一屋,我若写不出来,找你请教就是了。”   孟时涯挑了挑眉,弯起嘴角,故作讶异,道:“我知林兄住在竹涛院癸字号房,却不想徐兄也是。甚好,甚好,以后读书骑射,可结伴而行了。”   徐绍闻言更加高兴,又把那些钦佩孟时涯学问的话说了一通。倒是林长照惊诧不已,看向孟时涯,几番欲言又止。孟时涯见他这般为难,就直言相告,说起了元宵节的变故,道李恒等人在折柳台如何放肆,自己越发看不顺眼,与他们起了冲突,不小心落水,那些个所谓好友竟无一人下水相救,叫他明白酒肉朋友不可相交,病了一场更觉得从前糊涂,只想洗心革面,规规矩矩地读书、做官。   林长照听罢,沉默少时,抬手一礼,笑道:“孟公子本就心善,与他们几人不同。人生在世,难免有识人不清的时候。如今与那纨绔子弟绝交,是件大喜事,值得一贺。”   徐绍连连赞同,手脚麻利去取了茶水竹杯,倒了三杯,嚷嚷着以茶代酒,恭贺孟时涯“涅槃重生”。   孟时涯暗叹,可不就是涅槃重生么?他不但重新活一次,而且又遇上了林长照,徐绍,也可谓天意难违。   三人这边正经喝茶,其乐融融,旁边吃饭的学子们看不明白,只觉得挺快活,有样学样跟着相互敬茶。知味堂一时热闹非凡。   林长照抿唇低笑,眼角眉梢添了风采,让孟时涯看得出神,很快收敛起心思,只当自己是林长照的寻常同窗。   秉烛夜话   知味堂用过晚膳,时辰尚早,再加上明日才开课,夜里没什么事情可做,不少学子都出去国子监逛了逛。徐绍每日必要练武,说要去演武场,孟时涯以初来乍到,许多东西未曾收拾为借口拒绝了一同练武的邀请,随着林长照回了竹涛院。   一路上,灯盏燃起,红晕铺满脚下,颇有几分旖旎绮丽的意趣。林长照性子拘谨,言语不多,便听着孟时涯跟同窗已有一年的学子们打招呼。   其实孟时涯对那些昔日同窗不甚相熟,有几个连名字都叫不出来。他冷冷淡淡地回话,旁人只觉得他个性就是如此,也不计较。或许是前两日孟时涯痛打李恒等人之举颇得人心,往日里对他疏离有加的学子莫名热情了几分。   “孟兄回到府中,令尊可曾责备于你?”林长照侧脸看过来,笑问。   孟时涯压下心头暗喜,淡淡道:“这倒不曾。家父在朝堂上总被刑部尚书、京兆尹排挤,心中愤懑已久,我打了他们的儿子,他恨不得跑到陛下眼前夸我英勇呢。”   林长照愣了片刻,笑出声来,低着头轻轻骂了句“胡说八道”。   “不过那姓李的和姓余的都是小心眼儿,明日在学堂他们必会寻我的麻烦,到时候辛苦林兄你跑一趟,偷偷把祭酒大人请来,为我主持公道。”   “孟兄懂得拳脚功夫,难道怕打不过他们?”   “这倒是。大不了,再打他们一顿,叫他们从此绕着我走。”   林长照抿嘴低笑,不再说话。   回到癸字号房,屋内其他两位学子,周泰平和阮青山正捧着书卷埋头苦读。这二人都是广学馆的,都想着年末国子监试考能拔得头筹,转入太学院,是以格外用心。孟时涯悄声收拾衣物书册,也幸赖家教甚严,举止文雅,才不至于打扰到他人。只是他毕竟从下被伺候惯的,整理东西实在不擅长,忙碌了半天,那周泰平和阮青山都睡下了。   国子监学舍设计得极为精巧,每间房里四个学子的床铺用木板围隔起来,只留两扇小门。夜里把小门关紧,再拉上帘子,既不透光,又能隔音。这是因为学子生活习性不同,怕相互之间生起矛盾而特意设计的。若非如此,孟时涯也不会这么早就搬入学舍。他这几日都做噩梦,梦见前世种种而惊叫醒来。若是叫林长照听去了,只怕一切都要露馅儿。   孟时涯去外间洗漱回来,对着书案上乱七八糟的物事儿犯傻。荻秋那孩子,生怕他住不惯,往包袱里塞了许多东西,光狼毫笔就带了几十竿。作画的颜料都放在广口瓷瓶里,整整二十余个瓶子,堆得书案没有丝毫空地。   林长照洗漱回来,看到的便是孟时涯左手一把狼毫笔,右手一个瓷瓶,皱着眉头想发火又发不得的无奈神情。   “衣柜下有隔层,是给学子放纸笔用的。孟兄不若把狼毫笔放在那儿,对,就是那儿。还有这些纸张,拿棉布裹了,一并放进去,反正用不完。孟兄平日爱作画,颜料就置于书案上,摆放整齐也就是了……砚台一个足以。这瑶琴实在放不下,就放在床头的木匣上罢……还有这笔架……”   孟时涯嘴角噙笑,听从林长照摆布,把物件一样一样放置完毕。抬头瞧见林长照摇头苦笑,挑了挑眉,压低了声音道:“林兄笑我娇生惯养?”   “岂敢。”林长照瞪过来,无奈笑道,“这些事,我原也是做不来的。”   孟时涯料他想起了家人,知此时林家只剩下他孤身一人,又远离故土来到京城,难免心境凄凉。他搬了圆凳,示意林长照坐在书案对面,自己则取水研磨,铺开宣纸,提笔勾勒。   “林兄今夜似乎不困,晚睡些也无妨。横竖我初次宿在家外,躺在床上也是辗转难眠,不如就陪林兄说些家常话罢。”   林长照看向他,微启双唇,甚是诧异。少时点了点头,将烛台取来放在书案上。孟时涯正欲提笔,忽而想起什么,抬头,叫林长照多穿件外袍。林长照迟疑片刻,转身取了件棉袍披了,重新坐好,目光落在宣纸上。   浓墨熏染雪白,几笔划落,宣纸上便出现了低矮群山,连绵荒野,一道长河穿山越岭。孟时涯提腕勾画,屏气凝神,英俊脸庞上带了几分沉重。   成群骏马出现在画纸上,马蹄奔腾,溅起河水浪花,仿佛能听到万马齐鸣,豪壮辽阔之气扑面而来。   林长照痴痴望着游走的笔尖,思绪飘到了几千里外。孟时涯蘸了颜料涂抹,山带暗绿,草带青黄,骏马或有枣红、灰褐夹杂……末了那画纸一角,画着身穿戎装的男子,看不清面容,唯见头盔上一抹红缨于风中猎猎。   林长照眼中湿润,感触万分,正欲抬头说话,又见那狼毫挥动,两行题字跃然纸上——“连山壮阔与栾江,骏马齐奔看苍茫,谁能为君将旗鼓,俱是通州好儿郎。”   连山以西是燕国,栾江更是穿过大周朝直通燕国,俱是最偏僻的通州的要塞之地。大周朝立国六百年来,通州儿郎为守护边境,血刃沾身,战功赫赫,是铁骨铮铮的好男儿。   画作完毕,孟时涯从匣子里摸出印信,下方上刻山峦之状,通体血红,一看便知价值连城。他沾了印泥,抬手在题字下方稳稳垂落,正是流传中世人渴求的“天门铁衣”四字。   孟时涯提起宣纸,递给林长照,满目温情。林长照怔怔望了他许久,才伸手接了,细细端看,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唯恐眼前的图卷是幻境一般。   “这是……连山,这是栾江!通州闻名于大周,都只为这一山一河!”   “错了。通州闻名于大周,是因为通州儿郎骁勇善战,百折不屈。”   “……是啊,是啊……”   林长照激动万分,红了眼眶,被孟时涯看着又有些不好意思,勉强忍了眼泪,将画卷铺展在书案上,生怕折损了丝毫。   他叹道:“你画得,可真好……我隐约似听见了骏马嘶鸣。呵……小时候,我曾见过数百匹军马横渡栾江,波澜壮阔,一度想着要做大将军,骑上战马,征战沙场呢。”   “入朝为文官,何尝不是沙场征战?”   “的确如此。”林长照点头认同。他忍不住再去看那辽阔的荒野,目光落在戎装人的身上,不由得好奇问道:“这是画的通州儿郎,还是孟兄认识的人?”   孟时涯起身拨了拨烛花,背着手在书案旁缓缓踱步,悄声说起了往昔。孟时涯的外祖父李珹,是大周朝李氏皇族的旁支,袭封广安王,享万户恩赐,生养了两儿一女,女儿嫁到京城邺安,他与两个儿子则镇守通州边境二十余年,先后捐躯,俱葬在连山下,栾江畔。   “外祖父一生戎马,豪情磊落,纵然惨死边关,也不曾后悔。他是生于京城,却在通州长大,两位舅舅也是。外祖父与舅舅,向来以通州人自诩,甚是得意。……五年前,燕国偷袭连山关隘,外祖父伤重,我偷偷跑去探望,不想连他最后一面都未曾见到,两位舅舅也……那时我站在荒野上,痛哭流涕,埋怨外祖父与舅舅迟迟不肯回京城,最后落得身死他乡。后来看到骏马奔腾穿过栾江,连山横亘起伏,心中激荡,似是明白了些许。如今,已是全然明白了。”   房内一时静寂,唯有灯花哔啵作响。   林长照望着画卷,思忆故乡,情难自禁。孟时涯则望着他,追忆前世,想到那时孤苦伶仃打理了外祖父和舅舅的葬礼,满心怨恨,回到京城性子大变,冷傲乖戾,偏执无情,不知伤了多少人的心,最终又害得……孟时涯苦笑。若不是重新活过来,这辈子只怕跟前世一样,自甘堕落,终将落得如李恒、余正那般人人痛恨,背负一世骂名。   窗未关紧,通过缝隙,能瞧见绿竹随风轻摇,枝叶婆娑莎莎作响。竹香伴着墨香,令人沉醉。   孟时涯想得出神,待发现林长照伸手在他眼前轻晃了两下,不由得笑出了声。林长照赶紧摆手叫他压低声音,孟时涯连连点头,甚是乖巧。   林长照替他把已经干了的画卷卷起收好,准备塞进他书案一侧的瓷缸里,瓷缸已经放了不少孟时涯从府中带出来的画轴,林长照拨弄好大会儿,生怕新的画卷挤压坏了。   孟时涯扯住他袖子,示意他不必忙活,随后把那画纸往他怀里推了推,意思再明白不过。   “你这是……画给我的?”林长照讶然,瞪大了眼睛。   “自然。这屋子里,可只有你一个通州儿郎啊!”孟时涯笑道,“我瞧你似在思念故乡,就画了通州的连山、栾江、骏马,好叫你解一解思乡之苦,也免得今晚夜不能寐,明日在学堂里打瞌睡。”   “我可不会做那有愧圣人之道的事。”   “哦?那不如晚些再睡,且看看明日如何?”   “……你这人……”   孟时涯嗤嗤笑起来,林长照拿他无可奈何。那副画在他手里放了少时,又被他放回孟时涯的书案上。   林长照道:“既是送我,总该装裱了,我也好挂起来,向他们炫耀一番。‘天门铁衣’的墨宝,千金难求,以后我若是没钱可使,就把画藏起来,谁要瞧一眼,须得一两银子。”   “都说读书人清高,林兄却这般市侩。哎,早知如此,我就随便画两匹掉毛断尾的老马,看谁还说我画得好。”   “都是跟祭酒大人学的啊!昨日他跟我说起如何坑了工部尚书,叫他为国子监捐献了几百两银子,我不过是现学现用。”   “……原来如此。”   孟时涯听到他提起贺之照,透露出与贺之照熟稔若此,不免心酸,也只得忍了。好在林长照虽不善与人交际,但若与人谈得拢,便是无话不谈,甚是信赖,孟时涯心中略略宽慰些。只盼以后能比今晚相处更自在些,早早成为挚友,然后再叫他知道自己一片情深。   孟时涯本是知道林长照父母仙逝,眼下出于关怀之意,也只好问一遍他家中还有何人。林长照自幼丧母失父,早已习惯孤苦,乍被提起也不觉得难过多少,只道他母亲难产而死,父亲在他懂事之初也病故了。他本是吃百家饭长大的。   “我父亲曾在通州镇军大将军旗下做了个传令小兵,后来负伤不能再上战场才娶了我母亲,母亲生我又难产而死。他过惯了军中的日子,一心想栽培我学武,以后考个武举,可惜我自生下来便体弱多病,未能如他所愿。不过他病逝之前,巧逢解甲归田的镇军大将军,承蒙大将军夸赞,含笑而去,此生也算不枉。”   林长照轻描淡写说了身世,又说起那位梁大将军是个能武能文的,不能再披战甲,就在通州乡下开了个学堂,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林长照在他家里做做勤杂,如同义子,更得梁大将军指教,是以聪慧非常,被人传作神童。后来梁大将军重病,留了书信给朝中老友,托老友指引林长照到国子监太学馆读书。若非如此,平民出身的林长照只能入读广学馆。这本已是三年前的事,林长照给梁大将军守了三年的孝才离开通州来到邺安。   孟时涯前世只知道林长照出身贫寒,父母尽逝,也曾疑心他出身贫寒何以进了太学馆,没料到其中还有这般缘由。越想,他越是对林长照钦佩不已。年幼如他,无依无靠,还知奋进。若非勤学,又如何能得大将军青睐亲自指教。更何况他这般孝顺,非为至亲也守孝三年,否则他早早入太学馆,学有所成,恐怕眼下已经金榜题名了。   林长照像是许久未曾提起往事,不知不觉说了很多。等情绪平复,颇难为情地笑了,说自己命中不幸,却总是遇到贵人,先是梁大将军,然后又是贺大人。   孟时涯心道,总有一日,我也要成为你口中的贵人,助你高升,护你周全,保你此生安享太平。   屋外梆子声隐约响起,随后是学舍的守夜人拉长了音的喊声:“子时三更,平安无事——”   原来夜已深了。   孟时涯与林长照相视一笑,俱是长长吁了口气。虽然还在兴头上,但想到明日要早起,便打了个招呼,各自分开去安歇。   孟时涯特意提醒,明日得空他就找人把画卷给装裱了,等弄好定要林长照挂起来,但不许收钱叫他人来围看。   林长照被他逗笑,答应了绝不收钱。孟时涯又叮嘱,不许他带贺大人来看。林长照不解其意,孟时涯叹气说,贺之照才是真的丹青高手,自己怕贺大人看了这画,质疑他京城第一才子的名声。   林长照嘴角噙着笑去睡了,看上去忧愁尽去。孟时涯这才放下心,关了窗,熄了烛火上床歇息。   深夜访客   孟时涯在床上辗转难眠之际,贺府的大门被人敲响。耳房的值夜人闻声起来开了房门,看到的是两个身披斗篷,风帽几乎遮去了整张脸的男子。值夜人立刻把人请进来,紧紧拴了大门,才弓腰致礼,但并未出声。那二人也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随值夜人绕过前院,去了后院亮着烛光的屋子。   值夜人轻轻扣门,压低了声音唤道:“大人,贵客到了。”   屋内一阵响动,不多时,门从里面拉开,国子监祭酒贺之照现身,满脸惊喜,拱手把客人引到屋内,又关了门,转身行了一礼。   一只手将他扶起,示意他不必多礼。随后那只手的主人扯去风帽,露出了一张略显稚嫩的清秀脸庞。这是个十六七岁的年轻男子,身量不算高,但腰背挺直,颇具贵气。   他身侧的人也拉下风帽,三十出头,留着短髭,目光炯炯,甚有威严。   贺之照也对那三十出头的男子拱手一礼,算是打了招呼,引着他们到厅堂上坐了,亲手沏茶,先后送到少年与那中年男子手里。   少年坐在主位,像是来惯了此处,解下斗篷,随手一抛便将斗篷甩到了帷幕遮挡着的内室一角的衣架上。贺之照看在眼里,淡然一笑。   “贺大人怎的这么晚了还没入睡?”少年开口,嗓音清亮,甚是悦耳。   随行的男子笑了起来:“想必为着明日国子监开课在忙吧。国子监这两日可真热闹啊,来了不少各州出名的学子,原先入了两馆的也有惊人之举。”   贺之照摇了摇头,笑道:“何将军就别来取笑在下了。学子顽劣,差点儿在国子监闯出大祸,至今我还没能给平南王一个交代,着实头痛呐!”他看向年轻人,又道:“六皇子不必担心,那孟时涯心性其实不坏,往后也是能堪大用之才。”   这两位深夜访客,正是当朝六皇子李云重,和守卫皇宫的右卫上将军何冲。   六皇子李云重闻言笑道:“他若为朽木,孟尚书也不至于那般护着……”议政殿上孟承业颠倒黑白,痛哭流涕地指责平南王纵容其子行凶,把孟时涯推到冰冷池沼里差点儿淹死,一副无赖模样,难怪平南王暴跳如雷,口出狂言说什么“淹死了也活该”,惹得陛下不悦。   “此事可牵扯到六皇子?”贺之照问道。   李云重轻轻摇头,没说什么。   何冲在一旁打抱不平:“三皇子上奏说都是国子监教管不力,要撤了贺兄的职位,另选他人为国子监祭酒。六皇子不能明言袒护于你,就提议说干脆撤了国子监,被陛下骂了一通。”   “骂得好。”贺之照哈哈大笑。   李云重气恼,白了他一眼,终于有了几分少年人的模样。   何冲把这些时日宫里大事捡些重要的说了。其一是皇帝病情稍稍好转,上朝两日,处理了些政事,这日午间又发热不退,时睡时醒。几个皇子轮流侍寝尽孝道,看似风平浪静;其二是文武恩科考官已定,文试由孟承业做主考官,武试则是刑部尚书余以初主考。这二人曾做文武状元,眼下官阶也是最高,朝中大臣没多少异议,约莫再过三日就会张榜告知天下,定好恩科开考之日;其三是皇后自作主张给四皇子定了婚事,是她娘家侄女,四皇子并不领情,当众说了不娶,还自请驻守灵州,眼下闹成一团;其四是五皇子此前去通州押运粮草却暗中克扣将士军饷的证据以及找到了,只待良机,一击必中,叫五皇子难以翻身。   李云重痛恨胡贵妃与五皇子母子二人,然到底顾念血脉相连,不愿匆匆翻出五皇子贪污的证据,让三皇子落井下石结果害了五皇子性命。他意欲等三皇子耐不住性子自行犯错,再将二人一并处置,也省得相互之间没有牵制而失了分寸。   贺之照看着李云重长大的,知晓他是什么脾性,再说六皇子以后若要即位,留下残杀兄长的骂名并不是好事,也就不责怪他心软了。   皇帝的病情已然如此,六皇子也无可奈何,只好日日陪伴左右,聊表孝心。皇帝对他和淑贵妃母子历来薄情,六皇子对皇帝虽有孝心但也说不上父子情深,他便每日端茶倒水,亲试汤药,落一个幼儿贤德的名声,也尽了为人之子的心意。   至于文举开考,六皇子对孟承业也算是颇为信任,孟承业无可再升,又不贪财,是以无须担忧文举舞弊。他忧心的是余以初眼高手低,办砸了武举,选出一些不能为将的鲁莽武夫。   贺之照沉思良久,道了句“勇士易得,良将难求”,嘱托何冲别再举荐韩胜来取代余以初,免得三皇子一众人疑心,继而牵扯到六皇子。   “那四哥却要如何?他当众顶撞皇后,皇后懊恼偏要促成这桩婚事,等父皇醒来听了皇后的话,若成了定局,只怕四哥要违抗旨意……他本就冲动,要是被三哥他们添油加醋……”   “这就要看六皇子你的了。六皇子为陛下侍疾,每日守在一旁,其他皇子可没这个耐性。你只需把那边疆战事危险提上一提,再说四皇子苦读兵书勤学武艺是以不能伺候在侧,一来好成全四皇子京外驻守的心愿,二来也让陛下明白四皇子并非孝心不足。”   “可若是皇后抢先开了口呢?她与胡贵妃,每日都去父皇那儿刺探消息,父皇醒来必瞒不过她。”   “那又如何?她总不敢待陛下一醒就提四皇子的婚事。陛下只会疑心她是给自己‘冲喜’,然后勃然大怒。要知道,陛下一直不肯信自己重病难医,绝不希望听见所谓用喜事来消灾的说法。”   李云重与何冲听罢,连连点头。何冲低骂了他一句“老奸巨猾”,李云重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瞥见贺之照一脸无奈,笑得越发灿烂,眼泪都要出来了。   “哎呀,六皇子可许久没这么笑过了,上次还是听说孟家公子痛打‘邺安四犬’,高兴得多吃了一碗饭呢!”何冲哈哈大笑,拍了拍贺之照的肩膀,“贺大人,还是你这个做老师的有办法!”   李云重不好意思地收起笑容,又是那副皇室气派,威严不可亵渎的神情,一如十年前初见贺之照。七岁的孩童额头顶着淤青,圆溜溜的大眼睛瞪视十七岁的贺状元,带着几分警惕,抿着嘴巴不张口,直到肚皮下咕咕作响。   贺之照出身不高,然心存大志,自从识得这位六皇子可为明君,就尽心尽力为他筹谋,一同隐忍,多次失去升迁的机会。后来甚至假意疏远六皇子,从权力中心的三省六部转入国子监,数年光阴才成为国子监祭酒。李云重极为信赖他,有时不免露出幼时撒娇耍赖的小性子。   咕噜噜,咕噜噜,一阵闷响。两道目光落在了何冲的肚子上。贺之照与李云重面面相觑,都是颇为嫌弃。   何冲挑眉,揉了揉肚皮,叹气:“这不能怪我失礼啊殿下。我家夫人晚饭做得早,我自然吃得早,眼下早饿坏了。您看看贺大人这儿,没个丫鬟上茶点,也没个夫人给他备宵夜,贵客到了都没东西吃。”   “在下平日都在国子监用膳,饿不着。”贺之照轻嗤,“国子监知味堂的饭菜,还是很可口的。”   李云重笑道:“那倒是。你从各位大人手里坑去了多少俸禄,本王还能不知道?知味堂的厨子,还有两个是从本王府上抢去的呢!”   “殿下要记得,不可耽于饮食,才能成大事啊。”   “又胡说。”   “哪里胡说了?你看你五皇兄,整天胡吃海喝,胖成什么样了?不等三皇子暗害他,他也要吃出一身病来把自己害死!”   五皇子天生肥壮,完全没继承胡贵妃妖媚的容貌身段,因此皇帝虽然极其宠爱胡贵妃,却对五皇子不冷不热,说不上多么喜欢。偏偏皇后不受宠,皇后所生的三皇子模样最肖似皇帝。皇帝为难于立太子,不能说没有这个缘故的影响。   “哈!别提他!但凡他争气一点儿,也不至于这么多年都斗不过三皇子!昨儿个宫门口我和几位大臣可都看见了,他下马车的时候,愣是踩破了脚踏,差点儿跌个跟头,我们想笑又不敢笑,憋得可真难受……”   何冲性子开朗,说话时常没有顾忌,好在他也知道场合轻重,加上平时没少在三皇子和五皇子那里受委屈,就连懦弱的大皇子有时也可以刁难他这堂堂上将军,故而李云重便放任他。   “……听说你那国子监来了个竹竿似的年轻人,是什么通州第一才子,还说瘦的太可怜,没进国子监大门呢就晕倒了……”   贺之照拧眉头,若不是碍着品阶不如对方,非要给他一拳叫他闭上嘴巴:“你这包打听的臭毛病怎的还没改?”   何冲挤眉弄眼,嬉笑道:“我不包打听,你哪能知道那么多重要消息?行了,说说吧,那年轻人可是你亲自抱进国子监的,眼下身体可好?能养胖了为我们所用吗?”   李云重端起茶杯,撇去浮上来的茶叶,喝了一口,茶水已凉,就放了回去,正襟危坐,望着贺之照,嘴角含笑,似在打趣。   贺之照哭笑不得,摆了摆手,道:“他又不是待宰的羊羔,什么养胖不养胖的?那孩子姓林,名长照,取自‘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确是满腹才华。”他忽的顿住,轻轻摇了摇头,又道:“林长照秉性单纯,只怕难敌朝中虎狼之辈,我也不好强求,只当他是个文墨知己罢了。”   “知己?”李云重低声喃喃,“世间难得一知己……先生何其幸运。”   贺之照看着他,但笑不语。   李云重似乎猜到了他在想什么,耳廓泛红,辩解道:“本王可不是在抱怨——本王……心在天下,但求贤才,不求知己……”   “唉,说起来,殿下也不小了,皇后既提到四皇子的婚事,只怕也早为殿下的婚事做好了打算。”何冲道,“以属下看,殿下还是早点儿寻个心上人,向皇上请旨赐婚,也好叫皇后知难而退。”   李云重怔了片刻,转头向贺之照求主意。贺之照望着他,沉思良久,点了点头。   何冲正要把京城权贵之家有适龄女儿的一一报出来,贺之照截住了他的话头,无奈道:“已是四更天了,将军不是饿得不行了么?回去找嫂子煮饭吧!殿下劳累一天,也该歇着了。”   贺之照偶尔也会没规没矩的,他这样赶着客人走,身为贵客的李云重也不生气,只是临走前径自去了贺之照内室,把他挂在床头的一幅松照青山图给拿走了,说是万一出了门被三皇子和五皇子的密探围堵,拿着画坛圣手贺之照的大作,别人也只会猜想这是堂堂六皇子强取豪夺而来。   “堂堂皇子大半夜跑到臣子家中打劫么?谁信?”   “本王又不是特意来你府上的。本王去千佛寺给父皇祈福回来,顺路经过,想着父皇最爱贺大人的书画,就拿了一幅准备献给父皇。”   千佛寺在玄武街这头,皇宫在玄武街另一头,贺府恰好在玄武街当中,这理由无懈可击。李云重得意而笑,心满意足而去。   贺之照不能亲自送他们出门,便站在院中等守夜人回话,不多时守夜人来报,说六皇子跟何大人离开了,贺府附近不见密探踪迹。贺之照垂着眼帘,轻轻叹了口气,苦笑一声,转身回了房。   邺安四公子   孟时涯小瞧了他自己的拳脚功夫,被他痛打一顿的李恒、余正、周知安和陆行彦并未能如时开课。国子监权贵子弟居多,小道消息来得极快,纷纷传说李恒等人伤得颇重,至今还昏迷不醒,又说可能一年半载都来不了国子监念书了。   学子们多被李恒等人欺压,闻言拍手称快。   孟时涯倒不信李恒等人还是昏迷不醒,但卧床不起极为可信。当然,就算他们起得来,也会装作起不来。依李恒和余正那般霸道跋扈的脾气,不等到孟时涯亲自上门致歉,又怎会抛头露面?   孟时涯偏不叫他们如愿。平南王、刑部尚书等人被孟承业牵制着,不好到国子监寻孟时涯的晦气,平南王妃和刑部尚书的夫人,还有京兆尹的夫人,每日跑到国子监,守在门外哭诉,说要国子监祭酒给个说法。   一连三天,国子监门口热闹非凡。贺之照眼不见心不烦,躲得远远的。孟时涯无需出门,每天陪着林长照、徐绍和李瑛读书下棋,大有修身养性的架势,国子监门外的喧闹影响不到他的心情。   他今世虽是十八岁,却有着前世二十五岁的阅历和心机,大风大浪俱已见识过,几个妇人的手段能奈他何?   竹涛院住着挺好的,知味堂的饭吃着挺香,学堂听主簿大人、典学大人讲学也不觉得枯燥,更何况林长照与他朝夕不离。孟时涯从未觉得日子这般惬意过。   孟府的书童荻秋也是个能人,不知道从哪里想来的主意,每日扮作送菜的小厮,给孟时涯传递外面的消息。孟时涯并不避讳林长照,有时候还特意叫他一起来听。荻秋说话有趣,手舞足蹈地像个小孩子,林长照对荻秋很是喜欢,常常把贺之照送给他的糕点分给荻秋。   这日午后,孟时涯跟徐绍从演武场较量了一番后回来,就见荻秋在竹涛院癸字号房等着,正把从外面带来的零嘴儿分给癸字号房的几位学子。孟时涯明白他是怕自家少爷不会照顾自己,拉拢人心叫人家好给自家少爷帮忙,心里感激又觉得好笑。   荻秋见到他,叽里呱啦地先把赵嬷嬷的嘱咐说了,不外是吃好穿好莫惹事,又吩咐他别忘了下个月是祖父祖母的忌日,叫他务必回府一趟。随后荻秋兴致勃勃的问他可知道“邺安四犬”。   孟时涯活了两辈子,自然是知道的。邺安四犬,说的是打死了小贩却栽赃仆人的余正、强占他人田产的李恒、偷窥别人家小妾洗澡还意欲不轨的周知安和假意收留无家可归的孩子却做起了人贩子的陆行彦。前世,这四人作恶可比这些还要更毒更多,宣文年间才被邺安城的百姓冠以“四犬”的称号。   孟时涯之所以如此清楚,因为消息就是他透过知味堂的仆役暗中放出去的。余正等人更卑劣的事情眼下并没有做,孟时涯也不会诬陷他们,所以选了几件他们而今已经犯下的罪行,故意说得似是而非,就是徐徐图之,一点点叫他们在邺安城无立足之地,而且连带着平南王等人被朝中大臣攻讦,势力削减。   “唉,想不到他们在国子监名声不佳,更在外做了如此恶事。也不知贺大人是否还会容许他们留在国子监?”林长照叹息。   学子中的败类,自然不配留在文人圣地。可惜他们的父辈身居高位,且都高于国子监祭酒,只怕贺大人也难做。   孟时涯笑道:“国子监里人人不耻与他们为伍,又不怕他们,他们觉得没意思,自然不会再呆下去。”   林长照眼中顿时亮了起来。他兴冲冲把荻秋带回来的画轴展开,在房内寻找合适的位置准备挂上去。同房的几个学子瞄了一眼就知道是好画,再瞄一眼发现是孟时涯的大作,个个跟疯了似的,争抢着要一睹为快。林长照也不吝啬,索性挂在自己床头的空墙上,颇为自豪地说起画中通州盛景之美。   荻秋跟着傻笑,替自家少爷觉得骄傲。不过他自幼见惯孟时涯的画作,早已不觉得稀奇,就转过头来跟孟时涯讲他最近的所见所闻。   “说起来,那传言也不知是真是假,所以至今也不见有人上门去抓人。不过如今邺安城的百姓都是绕着那四户人家走,便是卖菜的,也不愿上门去送了,你说好笑不好笑?就算他们没做那等事儿,依照他们素日为人,叫他们四犬也不为过。”   荻秋感叹一番,又道:“不过京城百姓还是明事理的,知道少爷您不是那种人,从未做过坏事,所以非但没有把您骂进去,还把您称作‘邺安四公子’之一呢!”   孟时涯提笔写字的动作顿住,抬起头来看向荻秋,讶然问道:“邺安四公子?”   他嗓音不觉拔高,同房的学子们闻声看过来,也来了兴致,围拢过来,纷纷好奇追问——“什么四公子?”“是四个人吗?”“都有谁都有谁?”“小兄弟你快说说看!”   荻秋咳了一声,压下满脸兴奋,不紧不慢地瞄了孟时涯一眼,又瞄了林长照一眼,然后眼角瞥见徐绍,目光停驻片刻,不待他开口,学子们又纷纷嚷嚷起来——“自然算孟兄一个!”“原来说的是林兄啊!”“这徐绍怎么就成了四公子之一?他学问还不如我呢!”“就是就是……”   “哎哎哎你们真是——”荻秋气恼。这群学问人,未免太聪明,他就是瞧了那么一眼,心思全被猜去了,没意思,好没意思!   嘴上说着没意思,荻秋到底藏不住话,很快把今日来国子监的路上听到的话倒了出来。原来邺安城的百姓骂完“邺安四犬”,想着偌大邺安城人杰地灵,怎么尽出猪狗不如的蠢材坏水?叫外地人知道了岂不笑掉大牙!所以他们合计着,哪家的公子聪慧心善,哪家的公子风度翩翩,说来说去,就弄出了个“邺安四公子”。   “第一位就是我们家少爷啦!少爷可是大周朝第一才子!风姿俊朗,气度不凡!第二位嘛,是平南王府的二公子李瑛李公子。要说这李瑛公子跟他哥哥大不相同,哎,也算是平南王府风水好。第三位,就是林公子啦!林公子虽然来自外地,可他入了国子监,以后是要留在京城做官的,已经算是邺安人啦!林少爷乍来邺安,就把仅剩的干粮给了小乞儿吃,自己饿得昏倒,大善之举感人肺腑!这第四位,徐公子,徐公子学问是差了点儿,可人家武功高啊!朱雀大街上孤身擒住仨凶犯,那身手,那姿态,那叫一个英武神勇……”   孟时涯微笑着看向林长照,林长照面红耳赤,连连摆手,结结巴巴地解释说自己不过是举手之劳。学子们这几日学堂上听书,也见识过了林长照的博学,对他本就钦佩不已,知此善举自然心服口服。徐绍力擒凶犯的事情国子监早已传遍,学子们对于他能列入四公子排名也是赞同的,他自己也不谦虚,拍着胸口讲起行侠仗义的壮举。   竹涛院癸字号房谈笑风生,恰逢天晴,午后暖日照进来,竹香熏人欲醉。孟时涯偷偷观望林长照一举一动,满心温热,恨不得便这样地久天长。   众人闹了一番,趁着天暖,说要把“邺安四公子”聚齐了,只当开个品茶会。于是荻秋急忙忙找他给孟时涯包的好茶叶,有人去请李瑛。徐绍最爱热闹,自己跑去请太学、广学两馆的馆丞。林长照被孟时涯哄劝着坐在了窗外的竹亭里,面红耳赤不敢抬头,几个性情奔放的学子还取了酒,作起了诗文。   竹涛院向来清静,而今这般喧腾,临近的松照院不少学子闻声而来,得知是为着“邺安四公子”举行的品茶会,一传十十传百,竹涛院的凉亭不多时就围满了人。   众学子本都是各地才俊,读书人的清高傲气在身,素来独来独往,眼下见了才子宴会,莫名心向往之,彼此之间生疏渐消。昔日同宿一房也难得说上几句话的,这会子亲近了许多。   孟时涯等人自然是被众星拱月,围拥在当中的。林长照有些放不开,手脚僵硬不敢乱动,只一双清亮的眼睛左右观望,满眼欣喜。   “那个绛紫色袍子的,是灵州刺史的儿子。”“披着黛蓝大氅的,是工部侍郎的胞弟。”“个头最矮的,是大皇子的小舅子。”“抱着书的,是左监门卫上将军的儿子”……孟时涯在林长照耳边悄声与他介绍。林长照越听越诧异,忍不住问他怎么就全知道。   孟时涯笑而不语,眼角带着几分得意。林长照便装作不要理他,孟时涯顿时收起笑容,低声告饶,说自己数日前也不识得几个,都是这几日听他们谈天时自己猜出来的。   林长照半信半疑,看他自以为绝不会错的神情,不免觉得好笑。但孟时涯此举也是为他以后积攒人脉,林长照心知肚明,也是感激在心,就顺手替他倒了一杯茶,送到他手中。   孟时涯受宠若惊,差点儿失手把茶水倾洒了。痴笑之际,贺之照领着两位馆丞走了进来。众学子纷纷起身见礼,贺之照回了礼,看了一圈,目光落在林长照身上,向他笑了笑,坐在了首位。   “我方才听说了,邺安四公子的由来不虚,是国子监的荣耀啊!”贺之照笑道,“其实在座诸位都是国之栋梁,大周朝不可多得的良才。这四位既然深受你们推崇,自是有他们过人之处,往后诸位尽可融通请教,更进一步,行君子之所为,成公子之风采!我之心愿,便圆满了!”   学子们无不动容,纷纷称是。   林长照望着贺之照,眼眸中神采奕奕,再也掩饰不住。   孟时涯满心苦涩,叹息一声,面上强颜欢笑,不敢叫他发现异常。贺之照比之他们,不过年长几岁,然举止言谈,都不是他们能够比拟的,正如他的字,“兰烟”。大周朝皆赞贺大人为“兰烟公子”,委实不算妄传。   也难怪林长照对贺大人另眼相看。   前世,这位贺大人以君子文雅之面貌,行雷霆狠厉之手段,将最不受皇帝喜爱的六皇子推上了御座,之后铲除贪官污吏,斩灭叛贼逆臣,数年光景就让大周朝成为了远近十余国中最强盛的一个。   这一生,只怕他也能做到。   孟时涯凝望林长照笑颜,暗暗发誓,无论如何他都不会与贺之照为敌。相反,他会助贺之照一臂之力,匡扶六皇子荣登大宝,然后看着林长照入朝为官,施展抱负,成为一朝贤臣。   翻脸为敌   “邺安四公子”品茶会过后几日,国子监都是其乐融融的景象。待皇榜张布,春闱将于四月初五开考,主考官是颇得文人赞誉的孟大人,学子们更是兴致高涨。已经苦读数年的学子早把名册交了上去,只待赴考。待他们听闻孟时涯这次不入春闱,替他惋惜,然更多是愉悦之情。   孟时涯本是状元之才,他若同年赴考,那状元之名无论如何轮不到别人。虽然这番得了状元名声也在孟时涯之下,但欲入朝为官者,哪个不在乎虚名呢?   林长照也为孟时涯可惜,以为他是避讳孟大人做了主考官的缘故。孟时涯没有解释,更不曾透露三年后赴考武举的打算。林长照以为他每日跟徐绍习武比试,空闲时专研兵法名著,是个人喜好罢了。   毕竟在学堂上,孟时涯读书还是很认真的,每日听学都不曾落下,主簿大人布置的文章也都用心写过。不过他到底聪明,见解颇深,不是每时每刻都听得仔细,有时候在学堂上也会发呆出神,偶尔还偷偷拿了天文地理的杂书来看。   转眼到了二月中旬,天气转暖,学子们下了学堂,三三两两聚在学舍的池沼旁凉亭里,席地而坐,辩论学术。   这日午后,因太学馆与广学馆各处例行修缮,学子们得了空闲,乐得自在。孟时涯捧了笔墨到竹林的凉亭里画竹。恰好李瑛寻了本古棋谱,就拉着林长照另外支了张小桌子一起下棋。徐绍无人相陪,自告奋勇给孟时涯做了研磨递笔的小厮。   一幅墨竹图绘到半途,忽闻竹林外吵闹声不断,且越来越近。孟时涯闻声皱起眉头,林长照更是被吓到,棋子掉落在棋盘上。   隐隐约约,能听出是叫骂,夹带着孟时涯的名字。   “姓孟的!给小王滚出来!”“……缩头乌龟!”“还不给老子磕头认错!”   竹涛院本来不大,没多时那几个人就穿过竹林,来到了凉亭外。乍见所谓“邺安四公子”聚在一处,来者更是怒火中烧,为首的李恒冲上来就要挥拳。   余正、周知安、陆行彦此前被打,丢尽了颜面,早明白那日孟时涯就是故意的。后来听闻孟时涯跟被他们欺负过的林长照做了朋友,有意跟他们划清界限,只觉得深受羞辱,再见面全无早先称兄道弟的熟络亲热,看着李恒冲过去,纷纷跟上前,欲以四敌一。   林长照面色惨白,瑟缩发抖,猛然起身躲到了一旁。孟时涯见此,想起林长照初来国子监那日被李恒他们嘲弄,只怕也挨了打,顿时心疼万分,狠劲上头,踢翻砚台,随它砸向李恒。   李恒始料不及,被砚台砸在额头,墨汁浇了一脸,气得发疯,更显得面目狰狞。他性子暴烈,明知打不过孟时涯也要拼一拼,又仗着有余正他们三个帮手,非要叫孟时涯吃点儿苦头。于是不顾一切还要扑上前。   这厢徐绍抬腿拦住了余正等人,那边林长照惊叫一声,抓起手边石头做的棋笥就要砸过去。他这一砸,只怕李恒的眼睛要毁掉一只。幸而李瑛眼疾手快拦住了,又起身将李恒推到一旁,免得他挨了孟时涯的狠踹。   “你滚开!”李恒对这个弟弟从来没有好脸色,亦不知领情,烦躁不已地将他甩到一旁,指着孟时涯的鼻子叫骂不休,“姓孟的,你这混蛋!往日小王对你客客气气,你如何对小王的?!你竟然想杀了小王!小王何曾受过这般屈辱!”   余正跟着叫嚣:“你行凶伤人,仗着姓孟的老匹夫相护,龟缩在国子监里不敢出去!我呸!你算什么公子!”   “有种你在国子监呆一辈子别出去!若叫本少爷在外面见了,必打得你腿断骨折,跪地求饶!”周知安跳脚怒骂。   徐绍拦着,他们知晓徐绍拳脚功夫的厉害,不敢打他,索性连他一块骂,又见穷酸小子林长照也在,于是连他也骂上,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临近的学子纷纷围拢过来,义愤填膺,可是都是文雅人,骂人的话一句都说不出口,个个涨红了脸。   李瑛为自己兄长感到丢脸,恨他败坏平南王府的名声,又怕他引起公愤再被痛打,上前推了他一把,叫他闭嘴。   “你们好歹也是国子监的学子,口出污言,不觉得羞臊吗?”   “滚一旁去!你这贱种!有你说话的份儿吗?!”   “你——你真是死性不改!”   孟时涯冷笑,缓缓踱步上前。他逼近一步,李恒便不由自主后退一步,只因孟时涯眼底杀意腾腾,满是恨不得将李恒剥皮抽筋的戾气。孟时涯顿住脚步,李恒脚下踉跄,已然出了冷汗。   孟时涯收起戾气,拂袖转身,看向余正等人,冷声道:“此前是我不由分说打了你们,可你们别指望我会认错!我只恨……只恨下手还太轻!你们说往日情分,什么情分……哼,不过是借着我,去讨好花柳章台的姑娘罢了!我既已痛改前非,便与从前一刀两断,酒肉朋友,再无瓜葛!”   李恒气急败坏,然奈何不了他,一腔怒火无处发泄,恨得牙痒痒:“好啊!好啊!孟时涯,你,你够胆量!你这是要跟小王为敌吗?行!那便为敌!在国子监,我等讨不回便宜,但你记着,出了这国子监,是小王的天下!你且等着!有朝一日,小王要将新仇旧恨一起报了!你可别怪小王心狠手辣!”   他抹了一把脸,看着满手墨迹,睚眦欲裂,面目扭曲。   余正啐了一口,凶狠地瞪着孟时涯,那周知安与陆行彦也是愤恨不已。   李瑛气恼道:“国子监是陛下的,国子监之外也是陛下的!天下皆属陛下,大周朝亦有律法条款!你说话行事,能不能像个大人!你又要如何心狠手辣?你犯下的错还少吗——”   李恒扭头恶狠狠看过去,骂道:“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来教训我?李瑛,我告诉你,你与这姓孟的做朋友,别怪我不顾兄弟之情,平南王府的大门,你休想再踏进去一步!”李恒甩手招呼余正,“我们走!”   四人凶神恶煞地来,凶神恶煞地离开。一路上踹断了几竿绿竹泄愤,不多时又有骂声传来,那余正竟一脚踹翻了某个不小心挡路的学子,引得诸学子与他们争吵起来。   孟时涯眼底浮起寒意。他早知会跟李恒等人闹到不可开交的地步,本欲从此形同陌路不再有所关联,眼下看李恒等人的打算,日后定要走到你死我活那一步。孟时涯原想着两世有别,不想把李恒等人前世的罪名加到这一生,可李恒是不打算改性子了。李恒要作茧自缚,孟时涯当然不会手软。   谁让他们,这辈子吓到了林长照呢?   “他们……走了?”林长照缓缓起身,捂着心口,怯怯地看向徐绍。   徐绍绷着脸,点了点头。李瑛一拳砸在木柱上,满面哀伤。而孟时涯轻轻走到他身边,揽着他肩膀,轻轻晃了两下。   孟时涯轻笑道:“别怕,有我在,他们不敢拿你怎么样。”   林长照面容上浮起愧色,不敢与孟时涯直视:“我,我……惭愧。方才我竟……帮不上忙。”   “不必惭愧,你不曾习武,打不过他们,躲着才是帮了我们。只是以后出了国子监,务必小心,最好找我们相陪。”   “……可是,可是总不能叫你们陪一辈子。”   孟时涯笑得诡异:“放心。他们活不到你的一辈子这么长。”   李瑛看过来,明知孟时涯说得歹毒,可竟不好责怪他。   李恒所作所为,做弟弟的比其他人都要清楚。他与孟时涯置气也便罢了,可那些为非作歹的事情……只恨苍天,为什么把他李瑛生在平南王府,又给了他向善心软的性子!   再往后,李恒四人还真是说到做到,处处与孟时涯为敌。在国子监他们不敢动手打人,就弄一些恶作剧来平添麻烦。今日弄脏了孟时涯的书案,明日又丢一条蛇到他们房里,隔三差五去寻孟府仆役家奴的麻烦,有一次更是堵着荻秋,打得他浑身是伤。   孟时涯将那些见不得人的小龌蹉暗中处理了,免得林长照知道。他虽与李瑛做了朋友,但也明白告知过李瑛,若是李恒做得过分,他不会挂念着给平南王府留下嫡长孙的机会。李瑛清楚孟时涯的父亲也是当朝大官,隐约又知道孟时涯似乎拿捏着平南王府的把柄,平南王府的存亡好像都捏在孟时涯手中一般。他劝不了孟时涯,只好劝平南王管好兄长。   只可惜,平南王纵容长子不是一日两日,这些天在朝中受尽了委屈,自然也不愿平南王府上下都憋屈着做人,因而完全没把李瑛的劝告听进去。   二月二十三,入了夜,李恒在折柳台醉了酒,非要让未曾卖身的清倌柳絮相陪,兽性大发欲行恶事,碰到一个江湖莽汉吵闹着要见柳絮,二人打斗起来,一直打到折柳台外。在朱雀大街上,李恒被那醉酒的江湖莽汉一刀斩中孽根,当时就昏死过去。   消息不出一炷香就传到了国子监,亲眼目睹打斗现场的学子连呼可怕,只是语气里掩饰不住愉悦。   “这该怪他下流!听说柳絮姑娘拼了命逃,胳膊都断了才保住清白。他胡作非为,老天要罚他绝后,能怪得了谁!”   “那醉汉?早逃走啦!一看就是个亡命江湖的狠角色,满脸大胡子,官府找人画像都画不出他容貌……”   林长照听到这话时,缩在书案后面,愣了半晌,长长叹了口气。忽的转头看向孟时涯,欲言又止。   孟时涯无辜地瞧着他,摇了摇头,压低了声音嘀咕:“我倒是想给荻秋报仇,再把李恒他们打得一年半载下不了床。这不是还没来得及出国子监?”   林长照“哦”了一声,信了他的解释,想做个同情李恒的表情,奈何嘴角忍不住翘起来。   那晚整个邺安城都沸腾了。平南王与平南王妃跑到皇城门口哭诉,要请陛下主持公道,然后遇上了同样哭求陛下为他做主的刑部尚书余以初,原来当夜余正在赌坊跟人争吵,失足从台阶上滚下来,摔断了两条腿。   国子监也跟着热闹到大半夜。想到以后李恒和余正大概不会再现身国子监,被国子监除名,就觉得面上添了几分光彩。   徐绍练武回来,说他去寻了李瑛,李瑛已经回平南王府了,想必是知道了家中变故。   “李瑛为兄长,也算是仁至义尽,做到了弟弟的本分。李恒自作自受,后半辈子已经没了用途,平南王若再不知依仗李瑛,只怕也没什么好日子过。”孟时涯拿着一本兵书,抬头瞧了徐绍一眼,“往后,也得你我多多照拂李瑛了。”   徐绍闻言,慎重地点了点头。   林长照看了看他们二人,呆呆地跟着点头。过了片刻,他便把这些烦心事抛到了脑后,翻箱倒柜地收拾东西,像是要出门。   “你这是……要远行?”孟时涯好奇问道。   林长照头也不抬地整理包袱,其实不过就是一块丈长的白底蓝花棉布,狼毫笔,砚台,宣纸,一本诗集,还有件蓝色滚白边的披风。   “贺大人与我约好了,明日去郊外看杏花。”林长照腼腆笑道,“听闻郊外十里坡栽满了杏花,花开时节如云碎,美不胜收。”   孟时涯猛然抬头,心中一阵刺痛。   杏花疏影   “潮音,十里坡杏花开了,你可有兴致一起去看?”   他心不在焉地答应了。第二日,他完全把这事儿抛到了脑后,跟一群人在折柳台喝得醉醺醺。临近傍晚,回孟府的路上,瞧见两个小孩儿拿着杏花花枝嬉笑跑过,才想起了跟那人的约定。   到了十里坡,杏花怒放,满树粉白,时而花瓣飘零,如梦似幻。他身上醉了,心里也醉了,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杏花树下穿行,忘乎所以。   然后他看到杏花深处,一个衣衫单薄的少年背靠着树干坐着,杏花花瓣落了那少年一身,衬得少年苍白的脸色越发憔悴,可是又带着几分秀美。   “潮音,你还是来了啊……”   少年淡淡一笑,抱着小小的包袱站起来,身子晃了两下。少年穿过层层花枝,来到他面前,望向他时,满眼亮光。   “我本以为早上的杏花才是最美的,不曾想黄昏的杏花也这般好看。”   好看,真的好看。那双眼睛……好看。   他捧着少年的脸,在他怔愣之际,低头吻了上去。少年唇齿间都是淡淡的杏花花香。他察觉到一双手臂扶上了腰侧,便将整个身子坠下去,倾倒在少年的臂腕里,压得他几乎站立不稳。   一朵杏花砸在他脖子里,他猛然睁开眼,少年正满面泪痕望着他,口中喃喃——“还尽情思泪纷纷,梦里不见杏花林。安得明月长相照,天涯无处闻潮音。”   少年的身影渐渐虚无,十里杏花也渐渐消失。他的眼前只剩下带着腥味儿的一片血红……   “明见!明见!”   孟时涯大喊着从梦中醒来,坐起身,周遭一片漆黑。大约是他喊得太大声,惊动了同屋的其他人。床榻的两扇小门被敲响,随后林长照的声音响起,担忧地问他是不是做了噩梦。   噩梦吗?是,也不是。   他记得前世的一切,自然分得出来,那一日林长照约他共赏杏花,从早晨到黄昏一直等着他,他带着醉意去了,意乱情迷之下亲吻了林长照,只是醒过来之后懊恼万分,只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林长照对着他哭过。他被人取笑说林长照要做他的男妻,素来憎恨男妻这个词儿的他又惊又怒,冷笑着对林长照说,从此别再痴心妄想,他绝不娶男妻,叫林长照离他远一点。林长照听了那几句话,顿时泪流满面,羞愤离去。   从此,从此他们就很少说话了。   后来,他偏偏迷上林长照,明知他已是别人的男妻也要纠缠,用尽了手段想要林长照回到他身边。林长照托人给了他一纸信笺,信上便是那一首诗。林长照不肯见他,曾经黏着他的明见不要他了。   他爱得太迟,明见已然心灰意冷,至死都要与他为陌路人。   孟时涯抹去眼泪,压下喉头的哽咽,沉声道:“无妨,我只是……梦到了从前。”   徐绍困得要命,含含糊糊地抱怨:“从前?从前有什么好怕的?……你这胆量还是习武之人……”   一屋子人接连回了床铺去睡。孟时涯没再听到林长照的动静,料想他也困了,轻轻叹了口气。终究是一夜无眠。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听着林长照推开两扇小门起床洗漱,跟惯常早起的周泰平、阮青山去用早膳。孟时涯起了身,穿戴整齐,本想就着凉水把脸洗了,隔壁房间的一个学子热心招呼,分了他些许热水,孟时涯心中感激,嘴上还不习惯致谢,只好冲对方微笑颔首。   “哎哟你可别误会,我哪里爬得起来去烧水?每晚读书到半夜,困也困死。这都是林兄勤快,早起烧了热水分给大伙儿用。”那学子似乎姓张,憨头憨脑的,笑呵呵说完,又去叫同房的人起床。   孟时涯在外风度翩然,素日在家都是极懒惰的,冬日起早更不必提。如今混在一堆勤学的书生当中,只觉得有趣。   然而想想林长照似乎做惯了这些,就忍不住心疼他。再想想他今日起早是为了去见贺之照,又忍不住心疼自己。   外头艳阳当空,半丝风也没有,穿得稍厚些,竟感觉不到初春寒意。孟时涯叫乘坐的马车在京郊停了,给了马夫碎银子叫他原地等着,步行去了十里坡。十里坡恰如其名,地势起伏错落,离了官道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土路,两侧栽满了杏树。如今杏花绽放,引来文人学士颇多。   十里坡倒也并非真的足十里长,只是五六里还是有的。放眼望去,漫山遍野都是粉白云朵般堆积成团的杏花树。因为占地颇广,倒也不见人潮,行上几十丈远能见到几个人罢了。   孟时涯默默不语,自顾前行,不知不觉在十里坡转了一个多时辰。他知晓此举实在幼稚可笑,但是按捺不住心头的渴盼。他就是想见一见林长照,明知林长照在此处等的人不是他,他也宁愿偷偷瞧一眼再回去。   到底还是叫他找到了。   杏花树下,青草稀疏,一张不大的棉布铺开,中间放着酒壶糕点果子之类,两端的褥子上分别坐着林长照与贺之照。二人手执酒杯一饮而尽,相视而笑。林长照喝不惯酒,呛了一下,贺之照坐起身子,伸手去拍他后背。贺之照身量颇高,抬手时触碰到低矮花枝,粉白花瓣轻飘飘飞落,洒了他们一身,又引得二人对视,不约而同笑出了声。   世人说相配的男女,爱用“才子佳人”一词。这二人在一处,倒可以用“才子佳郎”来形容。   孟时涯悄悄退后,躲在斜坡下,借着杏花枝干遮挡,坐在冰冷的土地上,双手捧着额头,久久未动。   那二人的说话声传了过来,不甚响亮,可能听得真切。   林长照道:“贺大人,您是宏泰十三年的状元,一朝成名天下知,怎么会……”   “怎么会一直留在这国子监做了祭酒一职?”贺之照朗声笑了一阵,“是啊,宏泰十六年的状元都已是堂堂二品官了,怎么会有人入朝十年都不曾挪过位置?哎,不用觉得难为情,好些个学子都想问却不敢问呢!”   停顿了少时,贺之照又笑道:“我自然志不在此,不过眼下,并不好与你说道,怕你惹祸上身……”   “莫非为立储之事?传闻贺大人少时野性难驯,潇洒不羁,学生想不到除了这个,还有什么能让您避讳。”   “……好啊,好啊,我这回倒碰上个敢说话的了!那你便说说,我是怎么想的?”   “学生觉得,明主如好玉,千劈王凿去顽石才能现身于世,当然急不得。十年也好,二十年也好,都值得等。”   孟时涯慢慢抬起头,嘴角露出了笑意。他就知道,林长照非池中之物。   贺之照轻轻拍掌,由衷叹息一声,道:“长照啊长照,果然不负盛名……你心里明白,我就无须多言。如今大周尚且安稳,我便做我悠闲自在的教书先生,也省得早早得罪小人,等到用我之时反而束手束脚。”   孟时涯侧耳,过了许久才听到林长照低笑,又听他说道——“国子监人才济济,各州各府书院里也俱是英才,贺大人将来有的是帮手。”   贺之照的声音不紧不慢地传来:“不错……眼下已遇到不少,我更是放心啦。”   孟时涯听到林长照发出一阵悦耳的笑声,想着他前世也曾这般轻松自在过,心底便浮现出阵阵苦涩。他悄悄起身,下了坡离开,穿过横斜交叠的花枝,漫无目的地走着,渐渐远离了那谈笑风生的二人。   他脑海里一片空白,过了一炷香的功夫,才意识到自己在找什么。他在找前世的记忆里,林长照瑟缩在寒风中等待他许久时所依靠的那株杏花树。这其中的杏花树何止百株,可他清清楚楚地记得,那棵杏花树的躯干有多高,枝条都是如何伸展的,那棵树下还有几块裸露的岩石。   冥冥之中天注定,竟然真的让他找到了。   孟时涯眨了眨眼,勉强压下泪意,整个身子蜷缩在杏花树下,抱着臂膀,一动不动地坐了两三个时辰,直到日暮渐沉,赶车的马夫等不及来寻,到处喊“孟公子”。   起身离开那片地,孟时涯背着手往马车走去。行了几步回过头,怔忡之间,仿佛看到了那个满眼欣喜的少年站在杏花树下,耳边回荡着少年的声音——“潮音……”   “明见……”孟时涯低声喃喃,“你可曾投胎转世?你……你魂归天际之时,心里是否还怨恨我冷酷无情?我只是,只是爱得太迟啊……”   这一世,为何还是有点儿迟呢?   孟时涯坐在马车里,头靠在马车侧壁上,满面憔悴伤感。   有诗人大家曾言“杏花未肯无情思,何事行人最断肠”,他幼时读了,只觉得无病呻吟,不懂何谓断肠之痛。眼下他懂了,却宁可如幼时那般茫然无知,也省得这般纠结痛楚。   “哎唷!前面那是国子监贺大人的车驾吧?老朽认得!孟公子可要赶上前去打个招呼?”赶车的马夫笑呵呵地回头问了一句。   孟时涯沉默片刻,轻笑了一声,道:“多谢大叔好意……还是不打扰他们了。”   “哦,好。也是。贺大人常常宴请博学之士,今日不知请了哪位大儒!哎呀,想想当年贺状元金榜题名,走马朱雀街,风流倜傥不知羡煞多少人!这么多年了,他还年轻着,我等这糙汉都老啦……”   大叔知孟时涯这时候换了好脾气,也不惧他,兴致高昂地讲起昔日贺之照,贺兰烟公子如何如何恃才傲物,如何如何狂妄放肆,说起那折柳台的老鸨祝盼儿怎的对他一见倾心,人老珠黄也不肯从良。   孟时涯记起了折柳台的柳絮姑娘,想着这几日找什么借口去一趟折柳台,把她赎出来。只是烟花之地人多口杂,他这边把柳絮带出来,那边林长照恐怕就知道了,而且听到的还不知是讹传成何等模样的消息。他先前说洗心革面,烟花之地总是不方便再去的,否则叫林长照疑心他人品,他纵使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楚。   思绪间,马车已经行驶在朱雀街上。朱雀街修的甚宽,往日再拥挤也总能容两架马车左右通行,这会儿华灯初上,却硬生生堵在半路。   “怎么了?”孟时涯掀开棉帘,问道。   赶车大叔跳下马车,卷起了棉帘,搓了搓手,笑道:“没甚大事,我看是哪家权贵子弟在醉生楼宴请,马车一时没能停好,堵住了街口。”   孟时涯想着国子监也就没几步的功夫,就把银钱付了,叫赶车大叔回家用饭,自己则步行转向了醉生楼。   他想着前世林长照最喜欢醉生楼的桃花醉鱼,便打算点几道菜带回去。   鸿门宴   然而走到醉生楼门口,孟时涯就知道自己选错了时机,来错了地方。因为那所谓权贵子弟不是宴请朋友,而是将整座醉生楼包了下来。所谓权贵子弟不是别人,正是大周朝的几位皇子。   大皇子英王李云璟,三皇子忠王李云琦,四皇子安王李云翰,五皇子齐王李云泽,还有六皇子李云重。   跟在几位皇子后面走进醉生楼的,是贺之照与林长照。   孟时涯思虑一番,正要转身离开,被并肩走来的平南王和金吾卫上将军堵住了路。抬头再看,孟承业捋着胡子,笑呵呵地跟在平南王身后。   “贤侄这是要去哪里啊?”平南王强忍着怒气,皮笑肉不笑地捏住孟时涯肩头,“许久不见,可是不认识老夫了?”   “哎,王爷说哪里话?他又不是个眼瞎的,还能不认识平南王您啊!”孟承业缓缓上前,拉了孟时涯一把,拉得他踉跄一下几乎摔倒。孟承业面上露出几分怒容,轻声呵斥道:“瞧瞧你,头发乱糟糟的,又是去哪里鬼混了?说是搬到国子监好好读书,怎么就来到了大街上乱跑?你没见着几位皇子的车驾?赶紧躲开,免得冲撞了贵人!”   孟时涯拱手随便一礼,低着头就要走,那边平南王还要拦,孟时涯身手矫健,不动声色躲开了。   无奈还没走出两步远,就听到一个如洪钟般的声音喊道:“那不是孟尚书家的公子嘛!来人啊,去把孟公子也请来!”   孟时涯一面懊悔走得太慢,一面又庆幸能进去陪着林长照。不为别的,就因为不放心这个出声叫住他的人,五皇子齐王李云泽,那个酒囊饭袋、沉溺美色的家伙。孟时涯之所以听得出他的声音,是因为此前某天被李恒他们拉去陪齐王喝酒,谁曾想这家伙竟然肖想上了孟时涯,嘴里没干没净的,后来被孟时涯叫人暗中痛打一顿,又把他些许把柄透露给三皇子,他才收敛一些。   大庭广众之下,齐王自不敢把他怎么样,顶多是拉拢罢了。但孟时涯担心林长照,毕竟齐王素来喜爱文弱的男子。他得设法让齐王厌倦林长照才放心。   平南王冷哼一声,走在最前面,待齐王向他施了一礼,趾高气昂迈过门槛进了醉生楼。金吾卫跟平南王不睦,连带着对五皇子齐王也不喜,只是做了个揖就跟着进去了。独留孟承业把孟时涯挡在身后,跟五皇子客套了几句。   “令郎天资过人,将来必是朝中栋梁,孟尚书何必谦虚。”   “他向来不安分,前几天还把平南王府的小王爷给打了,差点儿出人命啊!哎,别说栋梁之才,以后不被陛下惩处,下官就心满意足了!”   许是想到李恒受伤后的惨状,五皇子肥硕的身躯微微颤抖,不自在地移开了落在孟时涯脸上的目光,呵呵笑着说无妨无妨,他会劝李恒别计较。   孟时涯心中觉得好笑,强自忍住了。一路到了二楼雅间,回头瞧了一眼,乌压压的都是十二卫中的精兵,身着铁甲手执利刃,威风凛凛。这群皇子,一个个倒是惜命。进了雅间的门,就见平南王坐在主位,几位皇子按照年龄大小依次坐着,然后是金吾卫上将军陆威成,他父亲吏部尚书孟承业,国子监祭酒贺之照,挨着末位是林长照,偏六皇子和林长照之间,三皇子和孟承业之间各空出了一个位置。   孟时涯拱手弯腰,以书生之礼拜过几位皇子,跟几位大人见了礼,径自坐到了六皇子李云重和林长照之间。他故作冷淡地瞟了林长照一眼,用那丝毫不曾压低的声音问道:“林兄不是有肺病在身么?可是大好了?怎的大冷天穿得这般单薄?”   林长照有点懵,一时愣住,随后明白过来,低头嗫嚅道:“……好些了,不碍事。多谢孟兄关怀。”   孟时涯眼角瞥到五皇子一副嫌弃的模样,心中暗自嘲弄他蠢货,面上装作清高孤傲,嗯了一声。五皇子齐王李云泽贪生怕死,但凡有点儿病的人他都疑心会传给自己,不愿接近。似肺病这般能让人面目难看的,他自然更是忌讳。林长照说自己好些了,五皇子心里也难免有疙瘩,总归再不会觊觎他姿色。   贺之照嘴角噙笑,端起酒杯,看向四皇子李云翰,道:“安王此去灵州,山高水远,不知几时才能回来,还请多多保重。”   四皇子李云翰生得眉目英武,闻言也举起杯子,豪爽地一饮而尽,道:“灵州风景甚好,只怕本王去了那里便不想着京城了,你们也别留我,嘿嘿!反正父皇寿辰时,本王自会奉诏回邺安的。”   “对对对,”五皇子接了话茬,连声称是,语气里满是愉悦,“灵州很好,四哥不用担心,到了那儿安享太平,且放宽心。”   四皇子捏着酒杯,脸上冷意如霜,显然去灵州虽是他提出,却并非他心之所愿。   这几位兄弟,各自脸上的神情也懒得避讳。这宴会,说是给四皇子送行,其实不过是做给皇帝看的“兄弟之情”。大皇子跟四皇子一母同胞,但他从前也曾处处防备这个弟弟,兄弟情义早淡泊如水了。此时分离或成永别,固然伤感,可他自保尚且困难,又何谈护着这个胞弟呢?也不过是给他倒一杯酒,长叹一声。   “四弟,三哥也敬你一杯。路途漫漫,四弟一切小心。”三皇子李云琦生得倒也英俊,可惜双目阴柔,令人看了不喜。   轮到六皇子时,他起身,恭恭敬敬地举杯,秀气的脸颊上带上了几分少年人的稚嫩:“四哥,你记着早点儿回来看我,还要给我带灵州的特产。”   六皇子李云重跟四皇子李云翰最要好,至少别人都是这么看的。李云翰自幼就对皇位没什么兴趣,六皇子又是个年幼贪玩的,他便常常领着六皇子到处跑,闯了不少祸。算起来,小了他五岁的李云重是被他带大的。幼时李云重没少挨其他几个哥哥的打,都是李云翰照顾他,给他吃的喝的,免得他被宫里的下人糊弄过去吃了苦头。   李云重说着说着眼中就有了泪花,哽咽起来:“要不四哥你别去了……你去灵州做镇军大将军的副将,是要上战场的,万一……四哥为何不做文官?”   “你这小子!”李云翰就坐在他左手边,见他要哭,也跟着伤感起来,勉强笑着在他头顶上揉了一把,“四哥我连文章都不会写,怎么做文官啊?行啦,等四哥在灵州安顿好了,就接你过去玩几天,可好?”   “当真?”   “当真!绝对当真!”   李云重这才高兴起来,把那鹿肉脯最大的一块夹给了李云翰,欢欢喜喜招呼他吃菜。   孟时涯看在眼里,笑在心里。他知这六皇子心机够深,藉由年纪最小,撒娇充楞,不动声色收买了四皇子的人心,又让其他几个皇子放下了对他和四皇子的提防。他更知前世六皇子做了皇帝,也算顾念兄弟之情,给了四皇子最大的恩赐,故而前世四皇子虽长居灵州回不得京城,却也落得潇洒自在。   林长照低着头,闷不吭声,筷子拿在手里却不敢动。贺之照本就是三皇子借着街头偶遇的机会强拉过来,明里给四皇子送行,实则是借机拉拢。三皇子把四皇子冷落在一边,不时问贺之照话:国子监修缮得如何,是不是要加些珍稀花木;他收集了许多古书,看过之后弃之可惜是否能放到国子监书库;演武场的弓箭可够用,他平日习武故而找人多打了一批……   “你尝尝这个。”孟时涯夹了一筷子桃花醉鱼给林长照,悄声说道,“几位皇子平易近人,没什么好怕的。”   李云重和李云翰听了这话看过来,先后大笑,对孟承业说道:“孟大人,令郎说话真是风趣啊!”“可不是!本王平易近人吗?外面的人都说,四皇子面黑,夜里能止小儿啼哭!”   五皇子嘿嘿嘿嘿装傻笑了一通:“是啊是啊,似本王这般富态,民间传闻把本王叫做大胖子,本王也从来不生气。”   三皇子似笑非笑,看向林长照,道:“这位正是通州来的才子吧?京城盛传‘邺安四公子’之名,今日见了,倒也不逊孟家公子。”   平南王脸色顿时难看起来,把酒杯重重一放,愤恨无比地瞪着孟时涯。   “皇叔也听说了吧?眼下席间有两位公子呢,本王也算有幸才能见到。可惜本王才疏学浅,不能与二位公子这样的才子一探学问。只盼将来在朝中相见,静听二位高论。”三皇子李云琦举起酒杯敬酒,眼底含笑,目光盯着他二人。   孟时涯道了声“过奖”,端起酒杯饮了,转头看那林长照也要喝,劈手夺了酒杯,道:“林兄就先别喝了,你这肺病不宜饮酒,若还想入朝为官,可得惜命才是。”然后替他把酒喝了,冲三皇子点了点头。   孟时涯连连提“肺病”,着实让人扫兴,那金吾卫恼得涨红了脸,若不是孟承业拉着他喝酒,只怕就要站起来骂几句。五皇子一脸不耐,装作没听见,三皇子冷笑一声作罢了,而大皇子本身体虚也不能多饮,呵呵笑着附和。   四皇子李云翰豪爽,直言道:“满腹才华却被病痛拖累,那可不好。本王府上还有许多人参灵芝,治病良药,我身子康健向来用不到,不如送给这位林公子吧。”不等林长照站起来赔罪,李云翰已经挥手叫随从回府去取了。   “我的府上就没甚么了,贺大人前些日子去拜访几位尚书大人,搜刮去不少好东西,我身为堂堂皇子不想被比下去,就送出去好多。哎,而今想想,真是后悔。”李云重摆出一副不高兴的样子,瞪了贺之照一眼。   三皇子轻笑一声,道:“六弟,男子汉大丈夫,一言九鼎,怎能说后悔呢?贺大人也是为了国子监的学子,更是为了大周将来朝中的栋梁之才,是用心良苦啊。”   李云重叹气道:“就算是吧。我这些年爱跟人攀比,也不知挥霍了多少好东西,如今想拿来做个人情都没东西可送。”   李云翰哈哈大笑,在他肩膀上拍了一巴掌,拍得他身子晃了一下:“你才多大的年纪,说什么这些年?我才是这些年被你坑去了太多东西!”   平南王捋着胡子,摆出了长者的严肃神情,沉声呵斥道:“有什么贵重的,心疼成这般?皇室又不缺那些,别叫人家背地里笑咱们皇室中人吝啬!”   李云翰装作没听见,自顾喝酒。李云重低着头小声嘀咕,隐约像是在说“谁敢”。   林长照小声谢了,拿茶水敬了四皇子李云翰一杯,李云翰笑着受了。   这顿饭到底吃得艰难。林长照战战兢兢,全靠孟时涯和贺之照给他夹菜。孟时涯要刻意摆出清高的谱儿来,也累得慌。酒到半酣,平南王跟金吾卫上将军起了争执,就为了平南王府的府兵横行街头冲撞了金吾卫的事情,三皇子和五皇子明枪暗箭地相互讽刺,大皇子被强灌了几杯酒,借口身体不适先行离去了。孟承业被三皇子、五皇子拉着讨论圣人之道,也是忙得不可开交。   等恭送了几位皇子离开,贺之照看了看裹着两件大氅的林长照,笑了笑,说自己有事还得入宫,叫他二人先回国子监。孟时涯正要跟林长照离开,醉醺醺的平南王从醉生楼追出来,指着他们二人的背影破口大骂,骂孟时涯是为非作歹的小人,骂他不识抬举。   孟承业早就离开了,由着孟时涯放肆。孟时涯便拉着林长照胳臂,大摇大摆地离开,一边走一边回声——“是不是我听错了?难道是在骂我?可怎么听上去像是在骂陆将军啊!罢了,陆将军心胸开阔,必是不介意的。”   陆威成比平南王还要烂醉,迷迷糊糊听到有人骂自己,立刻想到了平南王,不由分说扑过去,跟平南王扭打成一团。醉生楼前,依旧是人山人海,围观者众多。   “早知道就不跟贺大人一起进去了……”林长照小声抱怨,“吃得一点儿都不痛快。”   孟时涯微笑道:“皇子相邀,哪里是你能拒绝得了的?再说,你不跟着进去,怎么能得那两位贵人的赏识?”   林长照明白过来,面露喜色,看向孟时涯,由衷赞了一句:“孟兄,你真是厉害,小弟佩服!”   折柳台   转眼间到了三月下旬,大考在即,国子监放了假教学子们好好温书,因此学舍里到处是发愤苦读的学子,唯独孟时涯和徐绍没有去领号牌准备赴考,每日练过武就悠哉悠哉地到处晃,惹得学子们怨气冲天,叫他们俩去国子监外面逍遥快活,省得碍眼。   徐绍得了空闲就去找当年失散的青梅竹马,孟时涯本想让他少花点儿功夫,告诉他柳絮的所在,只是想到这二人还有婚约在身,若柳絮因身在花柳之地而自惭形秽,不肯相认,徐绍也会为难,就继续隐瞒了下去。   孟时涯每天早晨把饭菜给林长照送到房里,好叫他省了来回奔走的时间多读会儿书。林长照心中是有底气的,但同房其他学子都苦读,他也跟着紧张,从早到晚抱着书册不放手。孟时涯拿他没办法,除了备好早饭,每日都会去朱雀街上给他买些新鲜糕点瓜果。   不过来来回回,孟时涯都在折柳台附近转悠。他是担心柳絮出事。   那李恒到底是因为柳絮遭了劫难,虽不怨柳絮,但奈何这位小王爷从来不讲理,说不定哪天发起疯来就要迁怒柳絮。   果然,叫他给猜对了。   这天午后,折柳台还未迎客,大门忽然被一群人撞响,砰砰砰地引来了不少街上的行人。孟时涯闻声而至,听来者叫骂,知道这是平南王府的家丁。这些人嘴里说着请柳絮姑娘过府一趟,但孟时涯知道,李恒那厮失了孽根,找不到凶手,要拿柳絮来出气了。李恒眼下要不得柳絮的身子,可他能要了柳絮的命。   青楼薄命女,如何也是敌不过王族世子。   折柳台的老鸨祝盼儿混迹京城十余年,巴结权贵不少,性子早练就了泼辣如火,被那平南王府的家丁吵得烦了,就唤了折柳台的十几个龟公堵在门口,自己则披头散发,裹着肚兜坐在门槛上破口大骂。   “这个也找柳絮,那个也找柳絮!当我们家青黛、云莺、赵意是死了吗?!四大头牌,柳絮才排第四!小蹄子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连累别的姑娘没人翻牌子!啐!我不打她打谁?怎么,你们还要找她?行行行,你们尽管领走!脸都给我打烂了,你们要是看着不嫌弃,就领给你们王爷瞧瞧,到时候可别发火给我打死了!我还等着她治好了脸继续接客哪!”   为首的家丁恼道:“啰嗦什么?把人交出来就是!我们主子才不管她脸蛋怎么样,只要活着就行!”   “什么!不看脸?那是冲着她身子去了?呸!想得美!我辛辛苦苦给她弄了个头牌的名号,养在屋里好几年不让人碰她,留她个清清白白的身子,就为了等着有人出天价!你们不带银子不带珠宝的,就想这么把人领走?!脸给她打烂了又不是治不好,老娘还等着她治好了再捞一笔大的呢……”   “你这臭婆娘——”   “哎哟哟我的天哪!还有没有王法了!不给钱就想带走我家的姑娘,你们想得美啊!老娘花在她身上不下三千两,你们动动嘴皮子就想带走人,欺人太甚啊!你们有种就踩着老娘的尸体进去!没胆子?没胆子就给老娘拿来一万两白花花的银子!”   祝盼儿撒泼耍赖,又哭又闹,又抓又挠,也幸亏折柳台的龟公都是练家子,平南王府的家丁推挤了半天愣是没能进得了门。   孟时涯在前门看了一会儿,趁着没人注意自己,转身离开,沿着院墙去了折柳台后院。多亏前世李恒他们常带他在折柳台厮混,这里的布局孟时涯再清楚不过,轻而易举寻了个偏僻处翻墙而入,熟门熟路摸去了柳絮的房间。   翻窗进去时,柳絮正在朱窗前的书案上作画。她是个才女,尤善书画,所以此前李恒才会叫孟时涯作画拿来讨好柳絮。这位柳姑娘命运颠簸流离,却是个心高气傲的,纵使孟时涯才高八斗俊美不凡,也对他没什么青睐之意。   孟时涯落地起身,柳絮虽然吓了一跳,但并没有大声叫出来,只是从凳子上起身,回过头欠身行了个万福。   “孟公子?”柳絮知他不是好色之徒,倒也不怕,淡淡一笑,道,“此前在折柳台落水,想必早已大好了?”   孟时涯拂了拂袖,笑道:“若不是大好,怎能为自己报仇?”   “这么说,孟公子真的要与那姓李的决裂?”   “还能有假?”   柳絮掩唇而笑,眉目间光华四射,明艳逼人。她挪动步子,去圆桌前要给孟时涯倒茶,被孟时涯按住了茶壶。视线相对,孟时涯神情凝重,倒叫柳絮有些纳闷。   “孟公子不是来闲坐的?”   “我是来带你离开的。”   柳絮轻嗤一声,面露嘲弄之意,转身要回书案前继续作画。   孟时涯叹气道:“平南王府的人就在大门外,你今日再不离开,被他抓回王府,名声不保且不提,只怕命也难保住。”   “自从遇见那混账,小女子从未想过能长命。他要来抓,小女子自有我的办法来脱身。”   “如何脱身?自我了断吗?令尊遭人诬陷,累及全家,这仇你也不报了?”   “你怎知——”   柳絮顿时面目惨白,看向孟时涯,浑身都在发抖。她本是官家小姐,也算大家闺秀,流落风尘多年,等着有机会找到仇人,多少委屈都咽到肚子里,从不敢跟人提起出身来历。她不知孟时涯怎么就这般清楚,心里骇然,一时没了主意。   孟时涯将她房中物事一件件翻出来,轻手轻脚随地摆放,弄做挣扎时扯坏的模样,一面说道:“此事以后再与你详说。今日离开折柳台,倒是个好时机。你的户籍我早寻人改过了,以后你换个名字,只要不常抛头露面,想来没人会知道你就是折柳台的柳絮姑娘。”   他找枕头裹着花瓶,压碎了之后把碎片摆开,又扯碎帷幔床帐,把整间屋子弄得一片狼藉,却没出多大动静。   柳絮情绪激动,手足无措,被孟时涯拉了一把才清醒过来,揪着他衣袖,眼泪滚落脸颊。她哭道:“孟公子,为何……为何要……”   孟时涯叹气道:“李恒是下了狠心要杀你,算起来也是因为我与他新仇旧恨,连累到你。我保你活命,自然是应该的。你放心,我有办法让折柳台不受牵连。”   柳絮倒也是个聪慧机灵的,知道机会难得,立刻把往日积攒的贵重物品收拾了一小包,留下大半放在容易找到的地方,然后寻了一双绣鞋,带走一只,另一只丢在门口。   二人忙碌完毕,孟时涯又把一包迷药洒在书案上,趁着外面没人,将柳絮从偏僻处带走了。   翻出墙头时,柳絮看孟时涯示意,喊了一嗓子——“救命!我不去王府!救命啊!”   声音不大,但足以让守着后门的仆役听见。   二人从小巷子里离开,之后寻了个无人的宅院让柳絮换了衣服,打扮得朴素简单,又弄脏了脸,一眼看上去像个粗野的丫头,就绕到折柳台前门去听消息。   没多时,祝盼儿闻讯回了院里,一面往里走一面骂跟着她进去的平南王府的家丁,说他们狼心狗肺,围着前门要人,却从后门把人劫走了。平南王府的家丁郁闷万分,也疑心是自家主子另派了人,就没有回嘴。   孟时涯知道此计可成,就大摇大摆地带着柳絮从朱雀街走过,往孟府而去。路上也遇到认识的,知孟时涯向来不贪恋女色,见一个模样粗糙的姑娘跟着他,难免好奇问几句。孟时涯便说,这是他从通州来的表妹,是他舅舅的遗孤,失散多年,这两日才找到,他正要带人回孟府安顿下来。   柳絮一直低着头,旁人只看到一张风尘仆仆的脸庞,也就信了,连声道恭喜。其实这倒也凑巧,京城里的人都知道孟家的姻亲都在通州,孟公子的舅舅也是来送过喜帖的,至于孩子什么时候生的又如何失散的,当时通州多战乱,一切也说得通。   孟时涯带着柳絮堂堂正正进了孟府的大门,徒留京城人纷纷感叹,说孟公子的表妹身段挺好,可长得也太普通了些。   孟府宅子不小,空院落还是有的。孟时涯把柳絮安排在他母亲生前最爱的兰园里,让她换了新衣裳,稍稍打扮了一番,然后叫仆役把府里的下人都叫来。等着仆役来兰园之前,孟时涯安慰了柳絮一番。   “你不必不自在,我这么安排,也是顾怜你才学心性,引为知己。你要改头换面,总得有个合适的身份。我大舅舅李焕赤胆英魂,也不算辱没你的出身。旁人若是问起来,你便说自幼走失,只记得母亲姓柳,随了母姓。”   孟时涯又把舅舅李焕当年匆匆成亲,谁料不久之后通州内乱,舅母死于贼匪刀下的事情说了。因为是舅舅的伤心事,外祖父他们都不常提起,知道舅母逝去的人并不多。再说已过去多年,纵使有人查证,也无从查起。   柳絮跪下给他磕了三个头,哽咽道:“此恩如再造,不知何时才能还清。如今我既然不再是贱籍,愿为李将军供奉香火,年年祭拜,叫他在地下也能享儿女孝心。我原先乳名叫做‘解语’,以后人前我便是李解语,私下里才是柳解语。”   孟时涯闻言点了点头,扶她起来。等下人们都到了,便称她为表妹,命令孟府中人从此恭恭敬敬待她,在府中尊称小姐,对外称作表小姐。孟时涯挑了原先伺候他的两个丫鬟琴瑟和玲珑,安排她们照顾柳解语。   孟府的人向来嘴巴严实,就算有人把柳絮的无故失踪跟孟家表小姐的出现联想到一块儿,孟府的人也不会乱说话。更何况,孟时涯还打算再给平南王府栽点儿赃,暗中怂恿折柳台老鸨祝盼儿去平南王府闹几回,定要他们有口难辩。   孟时涯找来赵嬷嬷和纪管家,也去找了孟承业,把实情说了,他们倒不曾反对。孟承业想着栽培栽培柳解语,以后为她寻一门好亲事,也算是给孟家添了助力。赵嬷嬷则想着孟家添了女眷,总算多了些烟火气息,像个家的样子。不用孟时涯多说,她就给柳解语安排得十分周到,真心把她当做表小姐看待了。   忙碌到入夜才算得空回了国子监,孟时涯跟林长照、徐绍一起用过晚膳,叫他们一起到竹林散步。学子们都在屋里读书,入夜后竹林里很是清静。孟时涯没有瞒着他们两个,把白天的事情说了,但没有提自己是刻意等时机救人,只说碰巧看到平南王府的家丁要抓人,不想一个风华正茂的姑娘丢了性命才出手相助。   “孟兄侠义之举,小弟佩服。”林长照称赞了他一番,又嘱托说该早早把柳絮的户籍落在孟府,就算他日被平南王府查出来,也不敢轻举妄动。   孟时涯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笑道:“正是,正是,我一时忘了,以为改了贱籍为良籍就行。”   他们说了会儿闲话,正打算回去,孟时涯一拍脑袋,装作突然想起什么的样子,压低了声音对他们说道——“哎呀,我怎么没发觉,原来柳姑娘老家也是云州,跟徐兄你是同乡呢!她父亲曾做过云州玉衡县的县令,可惜遭人诬陷被杀了……”   徐绍顿时目瞪口呆。   心有所属   自从孟时涯有意无意把柳解语的身份透露给徐绍,徐绍就从早到晚黏着他,非要亲眼见一见这位柳姑娘。孟时涯存心磨一磨他的急性子,就推脱说柳解语如今是孟家的表小姐,贸然见外人,还是个男子,不仅有损她清誉,还会坏了孟府的名声。   徐绍左右无法,求助于林长照,林长照也说为了柳姑娘着想,叫他别突然现身吓坏了人家。   “解语是我未过门的妻子,怎么就吓坏她了?我长得又不丑!”徐绍委屈万分。   孟时涯笑道:“你们多年不曾相见,你怎知她还愿意嫁给你?”   徐绍急红了眼,恨不得拍桌子跟孟时涯叫嚣:“我徐绍是个言而有信的人!解语信得过我,自幼如此,再过十年二十年也是如此!我本以为她是失足落水而亡,才耽搁了时间,但是自从我抓到了那几个人贩子,知道她被拐卖到了京城,就没日没夜地找她……她若知道我的心意,定然愿意嫁我!”   林长照心软,看他这样情深义重,就转头叫孟时涯帮他想个办法。   孟时涯这边说了会给解语画一幅像,叫徐绍辨认,那边又故意说,既然做了孟家的表小姐,那就该嫁个门当户对的,一穷二白的小子想娶她让她每天吃杂粮咸菜,孟府无论如何都不答应。   徐绍急得发了疯,要去主持武举的礼部上报姓名、籍贯,试图参加这一年的武举,可眼下还有几日就要开考了,赴考的考生早已停了登记造册。他坐立难安,好端端的英俊儿郎被他自己折腾成了乞讨汉模样。   好在孟时涯没那般心狠,更不是个严守礼教的。他让徐绍写了封书信,详述柳家遭难后徐绍的经历,解释了为何过了好几年才寻到京城来,又附上当年两家指腹为婚时所用的凭证,即一只银镯子,拿去给柳解语辨认。   孟时涯回府,跟柳解语先提了他的同窗好友,说闲谈时得知徐绍是云州人,也是玉衡县的,想着他们是同乡,就提到了柳知县的名讳,谁曾想自己的同窗好友说柳知县正是他岳父大人。孟时涯觉得机缘巧合,又怕弄错了,故而带了徐绍的信件来印证。   柳解语自然是一番痛哭,哭完之后便把父亲遭受上级栽赃而被处斩的往事讲了。她自己被发配为奴婢送到云州府,但半路上被官差卖给人贩子,人贩子几经转手将她卖到了京城邺安。她年纪小小吃尽苦头,幸而遇上祝盼儿,虽然入了风尘,但到底有祝盼儿护着,不曾被人辱了去。柳解语对徐绍毫无怨言,还多有牵挂,当天就写了回信托孟时涯拿给徐绍,好叫他安心。   孟时涯不仅把回信给了徐绍,还带着他和林长照到孟府做客,以欣赏画坛才女解语姑娘的大作为名,让徐绍与柳解语隔着窗户瞧了一眼。   只这一眼,加上青梅竹马的情意,指腹为婚的事实,徐绍便从此害了相思病,每每被孟时涯取笑。   四月到了,大考在即,林长照心中焦虑,竟落得夜不能寐,每晚披了大氅在竹亭里独坐发呆,叫孟时涯看在眼里心疼万分。他若陪着,林长照于心不忍,几番催他回去睡,他若不肯,林长照就越发焦躁。孟时涯无法,只好每夜透过窗户偷偷望着林长照。   于是孟时涯发现,稍晚些的时候,贺之照会端着热粥寻来,拿给林长照吃了,与他说上几句话,林长照才放松些许,回房来睡。   孟时涯惆怅不已,却又无可奈何。   到了四月初四,京城邺安发生了大事,当今宏泰帝突然病重,命在旦夕,各部全候在皇宫等着遗诏,那第二日的大考自然是无法如期举行了。礼部的文书传遍京城是在初四的傍晚,满京城的学子都愤怒无比,但也骂不出口。国子监闹腾了半天,诸多学子也唯有接受这个噩耗,继续苦读,以待开科再赴考。   贺之照在国子监的住处前挤满了学子,他们骂不得皇帝,却对贺之照颇多怨言,一些人嚷嚷着要退出国子监,除非国子监祭酒大人跟朝廷上奏,尽快再开恩科。贺之照闭门不出,学子们吵得越凶,周知安和陆行彦本就对考科举没什么信心,碰到热闹就煽风点火,怂恿学子砸了贺之照的门。   孟时涯等人赶到时,贺之照刚好拉开门出来,一脸冷傲面对学子们。周知安记恨贺之照袒护孟时涯等人,暗中甩出了一把沙石,要叫贺之照丢了颜面。他刚出手,林长照就喊了句“小心”,扑过去拦在了贺之照身前。   细碎沙石砸了林长照一脸,也进了他眼里。林长照痛呼着捂着眼,蹲在地上低着头,难受万分。   孟时涯一脚踹飞了周知安,正要上前,贺之照已经捧着林长照的脸,对着他眼睛猛吹了两下,看着他流出了眼泪,又捏着他双手不叫他揉眼睛。   “可好些了?”贺之照问得温柔。   林长照不好意思地笑了,但脸上分明挂着泪痕,看起来甚是滑稽,把贺之照给逗笑了,抬起袖子轻轻擦去他脸上沙土,把他扶起来,拍了拍他衣袍,拉着他进屋去洗脸。   学子们悻悻离去,周知安早带着陆行彦溜走了。独留孟时涯站在门外发怔。他没敢进屋。更确切地说,他抬不动脚步。   林长照就那么冲出去救贺之照了,幸而挡去的是沙土。可若那是刀剑呢?他焉有命在!林长照想也不想地就去为贺之照挡着……他爱惜贺之照的性命,恐怕已胜过他自己罢?   孟时涯早知林长照对贺之照是不一样的,但他没想到林长照竟有为贺之照赴死的决绝!   林长照在贺之照房里呆了许久,孟时涯听他们二人说起科举停考的事情,说到皇帝的病情,默默地独自离开了。回到竹涛院,他坐在自己的书案前,看着那副他送给林长照的画卷,一语不发,脸色有些吓人。同房的几个学子心情烦闷无处发泄,相约去了朱雀街上散心,屋子里就剩他一人,黑漆漆的,静得能听见外面竹叶莎莎的声响。   他没注意到林长照回来。林长照点了灯,看到他坐在那儿吓了一跳,怪他蜡烛也不点一支,随后就把书册收拾收拾,拿出了干净衣衫要去洗澡。   “这么晚了,你可曾吃过晚饭?”孟时涯让自己的声音不要那么颤抖,故作平静地问。   林长照点了点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本来忘记了时辰,是贺大人叫小厮拿了饭菜,在他房里吃的。”   “你与贺大人,倒是谈得来。”孟时涯轻笑一声,“贺大人对你……也与旁人不同。”   屋里静寂少时。林长照转过身,抬头看向孟时涯,抱着衣衫的双手微颤。他与孟时涯四目相对,忽的移开了视线,很是不安地低下头。又过了一会儿,林长照吸了口气,鼓足勇气看向孟时涯,轻声问道:“孟兄,是在疑心我有意讨好贺大人吗?”   孟时涯激动地猛然起身,道:“我没有——我,我只是……”   林长照摇头,轻笑道:“无妨。国子监又不止一人说我讨好祭酒大人。我也的确……的确待贺大人不同。他于我有恩,我心中感激,千般万般讨好也不为过。更何况……贺大人是郎朗君子,我仰慕于他,自然什么事都愿为他做。”   孟时涯还要解释,林长照长长叹息一声,截断了他的话:“孟兄心高气傲,不知仰慕为何物,自然也不会懂我是什么心境。不过我知道分寸,在国子监绝不会袒露心意,坏了贺大人的名声,更坏了国子监的名誉。”   林长照抱着衣衫出去了。   孟时涯颓然坐下,半晌后,呵呵苦笑了一通,低声叹道:“真是……傻透了。明知他心有所属,为何还要对他心存希冀?明见……他不是明见啊。”   他是林长照,是不曾对他动过情思的林长照,而不是他的明见!   可偏偏知道得一清二楚,知道这个林长照心属贺之照,孟时涯还是把他放在了心里,便是他自己也挪不出去了。   这一晚,孟时涯依然难眠。他敞着两扇木门,听着对面林长照的动静。或许是明日不必赴考,也或许是得了贺之照开解,林长照睡得安稳。深夜时,孟时涯起身,悄悄打开了林长照床前的两扇小门,蹲在他床前,静静地看着他沉睡的脸庞。   在国子监养了两个月,林长照稍稍长了点儿肉,看上去不再瘦骨嶙峋,脸颊变得平滑白皙,愈发显得清秀文雅。孟时涯想着他在那一世的模样,起初是比如今要好的,只是后来病重,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在他怀里逝去时,轻飘飘的仿佛没有重量……   不。他不是明见。可他还是揪着孟时涯的心,把孟时涯逼得无处可逃。   “长照……林长照。”孟时涯拂去他耳边散发,替他把被子盖好,轻轻叹了一声,“不管你心里有谁,我都会一同护着……我发誓,发誓叫你这辈子快快活活。”   他退出来,掩上林长照床前的小门,回到自己床榻上,拿被子蒙住头,紧紧闭着双眼不让眼泪流下来。   不能再哭了,他得学会轻松自在地面对林长照。能跟林长照在相识已是上天眷顾,他不想失去这个朋友,哪怕此生只能是朋友。   一箭双雕(上)   可惜,大皇子英王李云璟并没有收拾五皇子的打算。   “不过是个妾室,真闹到父皇面前,伤了兄弟情谊……不太好。”从妾室房里出来,听着她哀哀切切的低泣,大皇子李云璟愁眉苦脸。   大皇子妃跟随在后,正在抹眼泪,听了这话只觉得不可思议。她抢先一步拦在大皇子前面,怒道:“兄弟情谊!他算什么东西,也配作人家的兄弟!淫贱放浪,目无天伦,草菅人命——你跟李云泽讲兄弟情谊,你怎么不想想你那未出世的孩子!”   大皇子妃情绪激动,歇斯底里地抓住大皇子的胳膊,眼泪淌了一脸:“他当众羞辱你的小妾,几时把你这个兄长放在眼里啊!英王府丢了条人命,伤了个人,你不去讨个说法,王府的名声,你的名声还要不要?!”   大皇子心烦意乱,被她这么抓着更是不悦,用力挣脱开就要走。   大皇子妃哪里肯这么放过他,跟在后面大声哭诉,一众随从吓得气都不敢用力喘,小心翼翼躲到了一旁。   “你叫本王如何讨说法?父皇偏爱他多过本王,本王说了又有什么用?”   “天理昭昭,孝悌纲常,于情于理都是他不对,怎么讨不到说法了?!”   “唉!就算讨到了说法,到时候人人都知道本王的小妾被调戏了,那还不是一样,一样丢脸!”   “你,你居然这么想——”   这夫妻二人纠缠之际,王府的嬷嬷哭着跑过来,跪下就喊,说那小妾趁人不注意,一头撞死了。   大皇子妃闻言几乎昏厥,扯着大皇子的衣袖,跪在地上嚎啕大哭:“眼下你还顾及什么脸面?珠儿的命也丢了啊!她虽只是个妾,可也跟了你三年!王爷好狠的心……你怕丢了自己的面子,怎么就不想想幽儿和臻儿!他们长大若是知道,自己的父母连王府中人都护不住,被人指指点点又该如何自处!”   大皇子转头看向她,眼中流露出悲痛,但转眼又是满眼退缩抗拒,只说世子和郡主年纪还小,什么事都不懂。   他慌里慌张,一面斥责旁边的下人不准胡说八道,一面扯开王妃,逃也似的离开了回字廊,去了前院。   大皇子妃跪坐在廊下,哭得上下不接下气,眼看着大皇子的背影就要消失在扇形门洞下,猛地起身,拔起头饰的银钗砸向他后背,哭骂道:“你好多的借口!懦夫!你就是怕他杀你!你贪生怕死!”   饶是如此,大皇子也没有停下脚步。   大皇子妃扶着朱漆廊柱,无语凝噎,丫鬟见她站立不稳要来扶一把,她挥袖将人甩开,披散着头发转身缓缓往那小妾房中走去。素来高贵端庄的一府王妃,顷刻间狼狈如街头村妇。她冷笑着,任凭眼泪滚落脸颊。   那小妾留下一纸遗书,只有鲜血写就的三个字——   “恨!恨!恨!”   大皇子妃坐在她床头,默默垂泪,形似痴傻。她也恨啊,恨自己出身名门,恨身不由己,恨所托非人!   府中嬷嬷带着人给那小妾收殓了,大皇子妃还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几位嬷嬷看着心酸,纷纷离开,好让她清静一下,暗地里哭一场。大皇子妃察觉到了,可是一股郁闷愤恨之气堵在胸口,她哪里还哭得出来?   夜已深了,一个护院打扮的男子悄悄进门,到了大皇子妃跟前,半跪下行了礼,毕恭毕敬递上一封信,低声道:“王妃心如死灰,世子和郡主可就没什么指望了。”   大皇子妃猛然抬头,警惕地看着来者。那人笑了笑,示意大皇子妃把信收了,又道:“五皇子品行不端,祸及英王府,英王却心生胆怯不敢讨回公道,王妃也不必指望他。您是王妃,有品阶在身,何不带着两个孩子入宫,让陛下瞧一瞧世子和郡主生养得多好?”   大皇子妃接了信,那人转眼就没了踪迹。大皇子妃已是无所畏惧,立即拆了信,看罢哈哈大笑,两行清泪滚落眼角。她收起笑容,将信拿到蜡烛上引燃,烧成灰烬后疾步出了房门,唤人伺候梳妆,又叫人把已睡着的世子和郡主抱出来。   今夜陛下病情反复,虽未昏迷,但宫里还是召了皇子侍疾,据信里说,五皇子很快就会进宫。   大皇子妃从未这么沉着冷静过。她描了淡妆,换上素色绣花的宫装,发髻上插了两根玉簪,走出房门时,王妃的气度尽在举止间。世子李臻和郡主李幽已被送上马车,察觉到王府里氛围怪异,有些害怕,等大皇子妃上了马车两个孩子围上来,一边一个抱着她胳臂。   大皇子妃看了看左右,笑道:“幽儿乖,臻儿乖,母妃要带你们进宫拜见皇爷爷。你们五皇叔也在。记着不要说错了话。”   李幽八岁,已经懂事许多,闻言点了点头。李臻只有六岁,但生来聪慧,也跟着点头。   “母妃想叫幽儿跟皇爷爷说什么?”   “皇爷爷病了,你们不用多言,就说想他老人家了,盼着他早日康复。”   “……那对五皇叔,怎么说?”   大皇子妃莞尔一笑,附在李幽耳边,低声嘱咐了几句。李幽乖巧地说了声“女儿明白。”   “好孩子……等这件事成了,咱们全家就离开京城。你们觉得冀州好吗?冀州有山有水,还盛产桃子。你们俩最爱吃桃子,是不是?”   母子三人进宫后,直奔皇帝寝宫,紧赶慢赶,终于抢在了五皇子前头。大皇子妃托内务府总管何公公将一双儿女送进寝殿,在外面站了一会儿,依照礼数去了杨皇后宫中请安。   大殿门外的长街上,大皇子妃的轿辇遇上了五皇子一行人。五皇子自知理亏,更知这个皇嫂看他不顺眼,生怕她突然冲上来叫骂,于是收起平日的倨傲,陪着笑脸问好。   大皇子妃出乎意料地没有生气,还笑得诡异,点了点头,错身走了。   “她这是发疯了?还是遇上了什么好事?”五皇子回头望了一眼,喃喃自语,想到她那个笑容,觉得心里不太舒服。   五皇子没太在意,带着人到了皇帝寝殿,远远瞧见内务府总管何公公在殿门外候着,两个孩子各自捧了个小匣子蹦蹦跳跳地出来。   大皇子妃不但夜里入宫,还带着孩子一起来?五皇子心中直觉不妙,却又想不出个所以然。他挥退了左右,又拿眼神威吓何公公退到一旁,自己则上前两步,挡在了两个孩子前面。   李幽和李臻像模像样地行了礼。姐弟俩嘻嘻笑着,透出一股机灵劲儿。   “你们来看皇爷爷啊?跟皇爷爷说什么了?”   李幽朗声道:“父王病了,不能亲自来看皇爷爷,所以幽儿和弟弟一起来替父亲尽孝。我们恭祝皇爷爷万寿无疆,皇爷爷好高兴,赏了我们这些。”   五皇子暗中嗤笑,心道这个大皇子妃真会打算,知道自己的丈夫争不了宠,就把女儿和儿子推出来。旋即,他心里咯噔一下,扑通扑通一阵乱跳。五皇子用力拍了下大腿,气恼万分,咬牙切齿要上前闯进宫殿,脑子一转,脚步又停了。   皇帝膝下虽有几个儿子,可给他生了孙子的,大皇子和三皇子,三皇子的儿子是侧妃所生,而且只有两岁。大皇子这个儿子李幽,不但是正妃所生,是皇长孙,已经六岁了,更不用说还生得聪慧可爱……   五皇子脑海中浮现了那想法,越发恼火。他本就生得肥胖,发起火来面目越发狰狞。李幽和李臻姐弟俩有些害怕,却紧紧牵着手,一步不曾退缩。   五皇子瞥见二人怀中的精致木匣,收起怒气,强装笑容,问道:“那皇爷爷跟你们说了些什么?”   李臻眨巴眨巴一双大眼睛,咬着手指头,歪头笑道:“皇爷爷夸我好厉害,六岁就会背诗了。我给皇爷爷背了好多首诗!”   “是吗?会背诗是挺厉害……皇爷爷赏了什么给你们?”   李臻越发高兴了,一边说一边要打开木匣——“玉玺呀!”   五皇子顿时愣住。   李幽眼疾手快将李臻的木匣盖子按下去,不顾李臻闹情绪,将他手中的木匣抢过来也抱在自己怀里。她冲五皇子甜甜一笑,道:“五皇叔,弟弟嘴笨说差了,您千万别告诉皇爷爷啊!”说罢转头瞪着李臻,骂道,“笨死了!明明是玉鲤,美玉雕刻的小鲤鱼儿!”   李臻不大高兴,低着头咕哝:“都差不多嘛!反正皇爷爷说了,他宁可给我,也不给父王,不给三皇叔,四皇叔,五皇叔,六皇叔。皇爷爷说最好的都留给臻儿——唔唔唔……”   李幽捂着李臻的嘴巴,拖着他就走,远远地抛下一句——“五皇子,母妃找不到我们要着急的,幽儿和臻儿告退啦!”   两个小家伙跑得飞快,转眼间就出了寝宫大门。   五皇子站在那儿,眼底闪过一丝阴狠。他冷哼一声,径自上前,也没让何公公通传就进了皇帝寝殿。伺候皇帝歇息的宫女吓了一跳,但没敢叫出声来。五皇子意识到皇帝已经睡着了。他拂袖而去,步伐匆匆,临出门差点儿把何公公撞一个跟头。   “人呢?!”   一离开皇帝寝宫,五皇子立即召唤亲近随从,一边往宫门方向走一边压低了声音吩咐:“去给本王找几个高手来,要不曾露过面的!本王今晚有重要的事情吩咐他们去做!你们几个,给本王盯着大皇子妃!随时派人向我汇报她的行踪!”   “是!王爷!”   原本宁静的皇宫,不多时就掀起了一波无形的巨浪。   一箭双雕(下)   在皇后那里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惹得皇后颇不耐烦地把她打发了。大皇子妃脱了身,立刻原路去寻一双儿女。母子三人在皇宫一处花园里碰了面,大皇子妃一手把两个木匣接过来,一手牵着女儿李幽,李幽牵着李臻,什么话也没多说,急忙忙奔出崇阳门。   上了马车后,大皇子妃把木匣丢在一旁,搂着两个孩子,热泪盈眶,连声夸他们做得好。   “母妃为什么叫我们那么说啊?皇爷爷赏赐的明明就不是玉鲤,是一对玉雁。”李幽悄声问道。   李臻也问:“臻儿分得清玉鲤和玉玺,皇爷爷也没有说最好的都留给臻儿。母妃,臻儿说皇爷爷给我玉玺,是不是不对啊?五皇子看起来好生气……”   大皇子妃冷笑道:“就是要让他生气,他越生气越好!他……他平日欺负咱们英王府都是没胆量的,今天母妃就叫他知道母妃有多厉害!”   李幽点了点头,道:“五皇叔最爱欺负人了!上次他来咱们家,抓着一个丫鬟姐姐的手,把她吓哭了,我走过去五皇叔才放开她,然后走了。”   大皇子妃亲了亲他们额头,言语间嗓音多了几分沙哑。她苦笑一声,道:“以后再也不叫他踏进咱们英王府一步!不过回去的路上会有些意外,你们不要怕,听到动静就闭上眼睛,捂着耳朵,知道吗?”   “知道!”   大皇子妃的马车坏在了朱雀大街上,孟尚书府的附近。那宽敞的石板路不知何时叫人凿了几道深深的裂痕,裂痕横穿街道,马车驶过碾碎了石板,卡住车轱辘,一瞬间马车跌向旁边,最终歪倒在一户人家的院墙上。   骏马长嘶,几个侍卫拉都拉不住,幸而只是车轱辘坏了,马车车厢完好。侍卫们安抚受惊的马,刚刚将马车扶正,就瞥见几个黑影穿过夜色急奔而来。侍卫们瞥见黑影之中有亮光闪烁,顿时明白过来,大喊了声“有刺客”,拔刀将马车护在当中。   车厢里,大皇子妃搂着一双儿女,咬着嘴唇,紧紧闭着双眼。她怀里的两个孩子乖巧地闭眼捂耳朵,完全不知周遭发生了何事。   黑影越来越近,杀意越来越浓,人手单薄的侍卫手脚都在发抖。   又是一阵响动,有个身影飞快地翻过院墙,踏着马车车顶,纵身跳到了朱雀街另一边的宅院里。还没等英王府的侍卫跟刺客交上手,哗啦啦又一群人翻过院墙,落在了马车周围。   瞬间,三方对峙,面面相觑。英王府的侍卫认出那群翻院墙的是金吾卫,立刻指着另一拨人喊道:“他们是刺杀大皇子妃的刺客!”   金吾卫一行人怔了片刻,为首那人立即转身跟英王府侍卫站在了一起,与那群蒙面黑衣人对峙。   黑衣人竟毫无畏惧,似乎下了必死的决心,提刀就来杀。   霎时,刀剑相击,鲜血四溅。   此时此刻的孟时涯,正看着林长照和孟承业对弈。孟府的花厅里,矮榻上摆着棋盘,孟承业和林长照分主客坐了,孟时涯跪坐在林长照身旁,徐绍则站在孟承业身后,偷看不远处的小方桌旁煮茶沏茶的柳解语。软塌的一脚,右卫上将军何冲仰脸躺着,睡得正香。   棋盘上局势胶着,孟承业微微蹙眉,林长照不动声色。   孟时涯捡起一颗棋子,砸在何冲脑门上,棋子弹回来被他接在手里,顺势抛回棋笥里。何冲一个挺身翻起来,摸了摸额头,指着孟时涯骂了句“淘气鬼”。   “该出去看看了。”孟时涯笑道,目光依旧黏在棋盘上。   何冲翻身下榻,风一般出了门,刚好有手下来通报,说孟府不远处有动静。   “带上兄弟们,瞧瞧去!”何冲嚷嚷着,“哎呀真是的,跟好朋友喝个酒都喝不安生,外面又吵又闹的……”   人渐渐走远,屋子里只有落棋时的轻响。   须臾,孟承业将手中棋子丢回棋笥,抬头看了林长照一眼,笑道:“老夫,认输了。”   林长照拱手,起身应道:“尚书大人谦虚,此局尚未分出胜负。”   “我心思不宁,早晚要输的,何必苦撑,叫你们这些小辈看笑话。”孟尚书起身,整了整衣衫,从柳解语手里接过一杯茶,喝了两口,将杯子还给她。   徐绍急忙道:“晚辈怎敢笑您……”   孟尚书瞧他涨红了脸,又看看羞怯低头的柳解语,朗声大笑:“你不敢,可他们敢。”说罢转身出了门。   徐绍偷偷瞥了柳解语一眼,嘿嘿傻笑了两声,立刻跳出房门,跟在孟尚书身后。   孟时涯从榻上起身,来到林长照身边。二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笑出了声。   “去看看?”孟时涯笑问。   林长照颔首浅笑:“好,那就看看孟兄的妙计是否有成效。”   “放心吧,总不会枉费我辛辛苦苦把右卫高手调进英王府。本公子叫他们抓活的,他们必不会拿一些死人交差。”   “那可是大皇子妃和她一双儿女的命,你也敢赌?”   “嗳,她自己情愿的,我可没逼着她冒险。再说了,她今日不冒险一试,只怕一双儿女要被迫留在邺安城,庸庸碌碌一生,说不定也活不了多久。”   两人各自拿了一杯茶,一饮而尽,看得柳解语好气又好笑。   “我煮茶如此辛苦,你们只当饮酒,大煞风景。”柳解语笑道,“表哥你要习武,粗鲁些也就罢了,怎么林公子也跟着学?”   孟时涯瞧林长照低着头,耳朵尖微微泛红,不由得握拳放在唇边偷笑。   他二人并肩走出房门,外面喊打喊杀声越发响亮。孟府几十丈外的街上,隐隐亮起了红光,似大队人马朝那个方向奔去。   林长照走着走着忍不住笑了:“何将军明明是守卫皇宫的,却几次三番带着人在邺安城的大街上见义勇为,金吾卫哪还有什么用武之地?”   孟时涯侧头瞧了他一眼,甩开折扇,笑道:“自然还是有些用处的。”   林长照瞥向他手中折扇,皱眉:“冷。”   孟时涯讪讪笑了,赶紧把扇子收起,随手丢给跟在一旁的荻秋。荻秋接过扇子,揣在腰间,噗嗤一声笑出来,被孟时涯回头瞪了一眼,笑嘻嘻地跑到前面看热闹去了。   这一夜,邺安城又变得热闹喧嚣起来,简直胜过了端午那几天的夜晚。   一群刺客意图刺杀大皇子妃和英王府的世子、郡主,本以为对付几个侍卫和金吾卫的士兵绰绰有余,谁料想英王府的侍卫竟是绝顶的高手,不但没杀掉对付,还被缠住脱不了身。   厮杀了半柱香时间,右卫上将军何冲突然带了十几名亲信跑过来,不由分说加入厮杀之中,还把金吾卫的也当成了刺客,一通好打。   最终,那群真正的刺客一个都没逃掉,想自杀又被何冲拦下,全数活捉。   金吾卫帮了人还挨了打,要跟何冲讨说法,何冲仗着臭脾气,骂他们不先说清楚,辩称夜色太暗,他只认出了英王府的侍卫。金吾卫要把刺客带走,何冲无论如何都不肯,吵着吵着眼看要打起来,孟承业便提议把人绑起来,悉数送进皇宫连夜交由皇帝审问。   大皇子妃逃过一劫,将两个孩子带出来,一眼便看见孟时涯就愣住。因为孟时涯的腰坠儿,正是一只红玉雕刻的鲤鱼。她心中震动,面上不曾表露,只是向何冲道了谢,借用了孟府的马车,由侍卫护送着回王府了。   马车里,李幽眼尖瞅见暗格打开了条缝,伸手把它抽开了。暗格里放着一只红玉鲤鱼,和一纸信笺。信纸上只有寥寥数语,可那笔迹,大皇子妃是见过的。   “‘池沼虽小,或水深不可测;江河涛涛,可知万古长流。’母妃,这是什么意思?”李幽只觉得十分巧合,在皇宫里说起了玉鲤,出了宫就真见到了。   大皇子妃长长吁了口气,疲惫的脸上露出了笑容——“是说一条鱼儿它不想留在池沼里,因为会被人捉去杀掉,它想在江河里游来游去,自由自在……”   “我想做这样的鱼儿!”“我也想!”   “那你们答应母妃,今晚的事情,不要与别人提起,就连你们父王都不能说。明白吗?如果回头有人问玉玺啊玉鲤啊,哪怕是皇爷爷问,你们也要说不知道。”   “好!”   孟承业去了皇宫,将近天亮才回到孟府。林长照尚未痊愈,吃了药就在孟府的客房安歇,徐绍护着孟承业忙碌整晚,回来径自去了客房,倒头就睡。   孟时涯精神奕奕,在花厅里捏着棋子玩,看到孟承业带着一身疲惫回来,给他倒了杯水。孟承业笑笑,接过去喝了。   “宫里情形如何?”   “热闹。”   “……怎么热闹?”   “几位皇子都被请到了天牢,亲眼看着陛下审问囚犯。原本那些刺客死活不肯开口,大理寺和京兆尹都无可奈何,谁料英王府的一个侍卫认出其中一个刺客曾是他同门师兄,于是顺藤摸瓜,牵连数百人,查出了幕后真凶就是五皇子。五皇子自然不肯承认,三皇子就说了当晚五皇子醉酒调戏大皇子小妾之事……”   三皇子认为,五皇子误会大皇子妃在皇帝面前告状,恼恨在心,出于报复要杀人灭口。五皇子调戏大皇子小妾一事属实,大皇子不得不承认,又说小妾颇感羞辱已经自尽。铁证如山,五皇子辩驳不了,惹得皇帝当场下旨,剥夺五皇子亲王封号,暂时拘禁于王府。   五皇子没料到失手之后竟被查出来,自己落得如此下场。羞愤之下提起英王府世子得了玉玺,说此事不但他知晓,三皇子也有所耳闻,他一时鬼迷心窍只想夺走玉玺,三皇子暗中派出金吾卫也要抢夺,并且还想杀人灭口。   五皇子早猜出来所谓玉玺不过是大皇子妃的阴谋,他这般胡搅蛮缠,无非是想拖三皇子下水,顺便报复大皇子一家。英王府的人胆敢声称拿到了玉玺,野心昭彰,更是大不敬。五皇子破罐子破摔,想着拉下一个是一个。   谁料等皇帝把英王府世子和郡主叫来,两个小孩子委屈得直哭,说跟五皇叔提起的明明是一对玉雁,五皇叔听岔了。   不但如此,英王府的侍卫也提出,金吾卫来得蹊跷,看似帮忙,实则越帮越乱,好像有意趁乱劫走大皇子妃等人。金吾卫向来拥护三皇子,皇帝听了这话哪里还容得金吾卫解释说只是在追捕一名盗窃犯,又是一道圣旨颁下去,撤了金吾卫上将军陆威成的职,喝令三皇子再次闭门思过。   一夜之间,两名皇子获罪,近百官员将士受到牵连,皇帝处死了刺客也难解心头之火,御笔一挥废了胡贵妃的头衔,又惩罚皇后教养不善之罪,到天亮时体力不支,又昏倒了。   听罢,孟时涯甚是遗憾,道:“陛下到底还是没能下决心,立六皇子为太子……到底是为何缘故?三皇子和五皇子之野心狠心,早叫他失望彻底,他怎么就是不肯册立六皇子?”   孟承业沉默少时,轻声道:“……据说,陛下的胞弟靖西王年轻时曾与淑贵妃相识。偏偏淑贵妃早产生下六皇子,六皇子却不像早产的婴儿。胡贵妃暗示陛下淑贵妃认识靖西王在前,陛下不由分说就把淑贵妃打入了冷宫……”   原来如此。孟时涯摇头苦笑。就为这一个猜忌,淑贵妃早逝,六皇子吃尽苦头,而大周的太子之位空悬了十几年!   “那金吾卫又是怎么一回事?难道真是巧合,他们在追捕盗窃犯?”   “陆威成是如此哭诉的,那几个金吾卫的将士也是这般解释。可惜他们没能把人抓到,偏偏自作聪明想着刺客是五皇子派出,他们好抓住刺客扳倒五皇子。”   这就是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孟时涯对三皇子同情心有限,可没想着提醒他们去找找那所谓盗窃犯的踪迹。   他觉得有必要亲自去查一查。此前无意中救了被打成重伤的荻秋的江湖中人,那个阉割了李恒的醉酒大汉,跟余正吵架害他摔断两条腿的赌鬼,昨晚恰巧现身在谋杀现场的盗窃犯……桩桩件件透着蹊跷。   邺安□□   孟时涯没来得及查探那个神秘的盗窃犯。倒不是他找不来合适的人。之前他从右卫上将军何冲那里借来,安插在英王府的几位高手,见多识广,对邺安城的各路消息无所不知,丢给他们去查,早晚能有收获。   可惜他出不了国子监的大门。   自五皇子和三皇子被囚在各自的王府,国子监就关起了大门,严禁出入。非但如此,国子监祭酒贺之照贺大人还从左右两卫借来了数百禁军士兵,每日在国子监外巡逻。   学子们起初不能理解,跑去追问缘由,贺之照只道京城邺安近日多有意外,此举完全是为了防止学子们跑出去惹是生非,祸及国子监。   国子监的学子都是大周的聪慧人才,祭酒大人这么一说他们就猜到了。这不是因为之前发生的事太多,恐怕是不久京城邺安要乱上一乱,关起大门派人巡逻,是怕他们跑出去丢了性命,抑或有人杀红了眼,误闯国子监。   大皇子妃遇刺的第三日,入夜之后,已经好几天不曾出现在学堂的李瑛来到了国子监大门外,求见祭酒大人。   那时贺之照、孟时涯和林长照、徐绍、陆元秦等人正围坐在他房中下棋。听闻李瑛求见,贺之照立刻起身出了门。   孟时涯看了看正聚精会神对弈的林长照和陆元秦,示意徐绍跟上,也一同离开。   李瑛被带到了空旷的学堂,一进门就对贺之照双膝跪地,双目含泪,只说了一句:“陛下有危险。”   孟时涯和徐绍也听到了,徐绍瞥见孟时涯抬手,拿了块令牌给他,接过去,转身飞快走了。   学堂里,贺之照坐在上首的书案后,望着跪趴在地上的李瑛,叹了口气。李瑛给贺之照磕了三个头,起身想走,孟时涯堵着门不让。   孟时涯道:“你这一回去,平南王府才是真的没了活路。”   “我……我不愿父王恨我。”李瑛叹息,“他从没正眼瞧过我,可我到底是平南王府的人,理应与他们共存亡。”   孟时涯摇了摇头,沉声道:“你有如此的才华品行,死在他们当中岂不可惜?”抬手一击,将李瑛打晕了,交给现身的侍卫去照顾。   学堂里寂静无声。贺之照挥手示意孟时涯坐在他惯常的位置,孟时涯面无表情,走到自己的书案边坐下,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看向左侧,那是林长照素来习惯的座位。   过了半柱香时间,侍卫回来,身后跟着心事重重的林长照和陆元秦。侍卫将学堂的窗户尽数打开,月华如水流进学堂里,一排排书案呈现在他们眼中。林长照和陆元秦默默坐在自己的书案旁,看向贺之照。这个时候,已经隐约能听到国子监外的响动。   那是马蹄踏过朱雀大街的响动,是一列列将士疾行奔跑的脚步声。   贺之照看向在座的几人,露出了从未有过的欣慰笑容。   他轻声道:“这恐怕是本官最后一次为你们讲学了。你们都很聪明,不用我提点太多也能明白,所以本官便长话短说。大考虽还须两三年,但本官相信三年后,你们都会是本官的同僚。故而今日所讲,乃是君臣之道。算是贺某感念师生一场,聊作赠礼。”   席下三位学子,纷纷拱手致礼。   贺之照道:“民之所愿,明君适逢良臣。历朝历代,帝王子嗣众多,然皇储只得一人。所谓良臣,尽心尽职辅佐帝王,亦须协助帝王册立明君之人选。帝王有偏私,良臣择贤而不择帝王之偏爱。贤者立,则明君可得。不孝,不悌,不端,不善,不仁,皆不可拥立为新君。否则,臣非良臣,而是佞幸,君非明君,而是祸源。大凡良臣,宁可蒙受大逆不道之罪名,亦不悖民之所愿。如此代代相续,不失民心,才无亡国之忧。”   三位学子心中触动,神情有异,一同站起身来,向贺之照弯腰躬身,毕恭毕敬行了一礼,朗声应道:“谨遵大人教诲!”   贺之照起身回了一礼,带着笑意离开了学堂。   陆元秦情绪激动,想起国子监讲学曾以孟子的“君臣之道,恩义为报”命题,叫他们写一篇文章,他始终写不好。此刻文思如泉涌,奈何学堂里没有纸张,他跟孟时涯、林长照辞别,急匆匆回学舍去写文章了。   孟时涯歪过头看向林长照,他正背着手,笼罩在一片朦胧月色里,望着窗外的夜空,嘴角还噙着一丝微笑。   十八岁的少年,已经羽翼渐丰,有了迎风度雨的傲然之气。   比之于前世那个始终木讷不敢言,低头不敢与人直视的明见,眼前的林长照格外地引人注目。   孟时涯很清楚,他自己想念那一世的林明见,又不由自主地被这一世的林长照所吸引。   总之,他孟时涯就是逃不出林长照的手掌心。   林长照没有回头,只是抬脚走到窗前,望着皇宫的方向,那若有还无的红光所在处,轻声问道:“五皇子唆使平南王一起出兵,篡权夺位?”   孟时涯走到他身侧,背起手来,抬眼看向那轮明月,笑道:“是啊,他彻底失了圣宠,只好铤而走险。陛下昏迷不醒,宫里有胡贵妃接应,他们倒也不怕。”   “可惜他们过不了左右卫那一关。韩将军与何将军早就有所防备。”   “五皇子目光短浅,狂妄自大,有什么办法?只怕无须左右卫出手,他们就被拿下了。”   林长照蹙眉,思虑片刻,瞪大了眼睛:“你是说三皇子会带兵拦阻?”   “三皇子总比五皇子看得明白,他们无论哪个逼宫,都是成不了事的。三皇子出兵拦下五皇子,不管谁输谁赢,至少回头到了陛下耳中,三皇子只是曾经觊觎皇位,罪名尚可宽恕,可五皇子是逼宫谋反,弑君杀父之重罪,罪不可赦。三皇子此举,算是给自己添了条活路。”   可那也只是条活路罢了。   深夜时,徐绍带着一身血回来,侥幸未曾受伤。他拿了右卫将军的令牌入宫,以护驾为由拦在皇帝寝宫外,不管是胡贵妃还是皇后都不许进。僵持许久终于逮到一个偷偷从侧门潜入的宫女,那宫女端着一碗掺了药的参汤,严刑拷打之后招认是胡贵妃指使。太监总管叫人连夜寻来朝中重臣,御医不得已之下多给皇帝扎了几针把人弄醒了。   皇帝醒来,五皇子和平南王的府兵、暗中圈养的军队被三皇子带人拦在宫门外,左右卫陈兵一万在崇阳门,领兵者正是六皇子。徐绍离开皇宫时,五皇子和平南王被带到了议政殿前,三皇子请罪一同跪着,只有六皇子一人堂堂正正站在殿门口,等候皇帝召集群臣上朝。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徐绍换了衣服,李瑛也醒了,陆元秦写好了文章,孟时涯和林长照还在。国子监最出色的五名学子在学堂里静静地坐着,等天亮,等贺之照把朝堂上的消息带回来。   贺之照回到学堂时,学堂内外已经聚集了数百名学子,个个翘首以盼。清晨的光亮越过院墙,攀过树梢,穿过朱窗,落在了学堂内几位学子的身上。   贺之照看着他们,孟时涯率先从座位上站起了身,其他几人纷纷跟着起来,向贺之照行礼。   “陛下谕令,感念年岁渐长,诸皇子业有所成,堪当大任,可取资质尤佳者为皇储,代行天意,故……册立六皇子李云重为太子,位列东宫,百官所奏之事,皆付皇太子决断。自即日起,布告天下,以兹俱闻。”   孟时涯嘴角弯起,眼眸中闪出了亮光。   他踏上大周议政殿的第一步,便自此开始。   学子们安歇了一晚,起床就遇上了这样的好消息,如何能不兴奋?国子监外面巡逻的左右卫禁军已经撤退,昨夜那令人紧张的一场厮杀,在邺安百姓大多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就被抹去了痕迹,看不出任何异常。   当今陛下顾及颜面,最不喜皇室丑闻流传于百姓之间,皇子皇叔试图谋杀他这种事,他又怎会允许百姓知晓?   崇阳门外的血被洗刷得干干净净,朱雀玄武大街上的死者伤患全都被挪走。   邺安还是那个歌舞升平、繁华热闹的邺安。   五皇子被贬为平民,终身囚禁齐王府;三皇子留住了皇子身份,亦被勒令长居忠王府不得随意外出;平南王死罪拿亲王封号抵消,府中人概不追责,但活罪难逃,已被关进天牢;胡贵妃被赐毒酒,当晚就死了;皇后被罚禁足,无诏不能踏出寝宫一步。   病得只剩一口气的皇帝,给儿子找了许多罪名,唯独抹去了“谋反”“弑君”。忙忙碌碌到天亮,已经没有力气安排太子李云重的住处。原本开了皇子府的太子不好再住进宫去,于是李云重领了玉册金印,却还是回到了他的皇子府。   李瑛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了。平南王府离得不远,向来没有马车接送他,他低着头,孤孤单单走出了一段路,才发现林长照跟在身边,后面还有一个孟时涯。   李瑛看向林长照,欲哭无泪,笑而不能。   “李兄,人生不能顺心顺意,然并非黯淡无前路。你有救世之心,济世之才,万万不可灰心丧气。你说过,宁愿不曾生在王侯世家,如今也算是没了这层身份的拖累,何不重新开始呢?”   林长照上前扶了他一把,轻声劝道。   李瑛伸出胳膊把他圈在怀里,抱了一下,在他耳边低语道:“多谢……我,绝不会辱没了‘邺安四公子’的名声。”   李瑛大步离开了,留了一个挺直高傲的背影给他们。   孟时涯看着林长照眼中闪出了泪光,心中轻叹,在旁边劝了一句:“回去吧。我信得过他。”   林长照这才放了心,跟着转身回国子监。   迎着晨光,林长照望向孟时涯的背影,那也是个挺直了的,高傲的背影。   心事   六月中旬,邺安城因水患造成的损失终于被清理完毕,受灾的百姓从新一任京兆尹那里领到了粮食,分到了新修建的宅院,民心安稳。皇太子李云重前往太庙祭拜天地,敬告先祖,受到了京城百姓的夹道欢迎。   国子监的学子们也聚在人群里围观,纷纷赞叹年轻的太子仁善有为。   人潮涌动,甚是拥挤,孟时涯站在林长照身后,不动声色地护着他。   “他日我等金榜题名,簪花游街,也能有这般热闹,那就好了。”陆元秦叹息道。   “李兄做那文状元,你就是榜眼,咱们当中容貌最秀气的林兄来当那探花郎,到时候万人空巷,争相观看,只怕你骑在马背上吓得说不出句话来!”徐绍哈哈大笑。   陆元秦愣住,讶然道:“怎么,孟兄竟做不了状元郎吗?”   徐绍自知失言,瞧了孟时涯一眼,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孟时涯不以为意地瞟了一眼渐渐远去的太子车驾,道:“武状元,也是状元。”   陆元秦目瞪口呆。   林长照低头偷笑,冷不防前排的百姓往回走,一时挤得厉害。他身子单薄,一推就站不住脚,踉跄两下,一头撞进孟时涯怀中,被他抱了个满怀。   周遭的人没注意,还要往前挤,孟时涯赶紧把林长照搂紧一些,带着他往旁边挪了几步。林长照心慌之下不得不伸手揪住他衣襟,如此一来,他二人举止越发显得亲昵暧昧。   林长照耳廓极薄,顿时红得透彻,孟时涯的双唇不经意间碰到他耳垂,林长照吃了一惊,手忙脚乱把孟时涯推开,因为太过心慌,一只手杵在孟时涯脸上,像是给了他一耳光。   徐绍和陆元秦赶紧转过头去,装作没看见。   “我做武状元并不算抢了你文探花的风头,何苦如何嫉恨我?”孟时涯揉了揉脸颊,嬉笑道。   林长照瞪了他一眼,没再说话,抬脚便走。   孟时涯跟在他身后,嘴角挂着淡淡笑意。他不由得想起前世,他一举夺魁做了文状元,探花郎就是林长照。他披红绸骑白马,意气风发地走在最前面,并没有留意当时的林长照是何种表情。他唯一能想起来的,就是琼林宴上几位大臣多劝了林长照几杯酒,他自己心中烦躁,上前夺过酒杯替他喝了,林长照抬头拿那双醉意朦胧的眼睛望着他,娇憨可爱……   陆元秦听了徐绍的解释,才知道孟时涯早已下定决心要考武举,甚至不久可能就要离开国子监,替他感到惋惜,连连长叹。   林长照走在最前面,渐渐离开了朱雀大街。陆元秦本是为买书才出来,徐绍则是要给柳解语买些颜料画纸,就跟他们二人在一条小巷里告了别。   邺安城的小巷修得甚为宽阔,铺着石板,因为前些时日的雨灾,石板上青苔遍布,尚未清除干净,走起来一步三滑。林长照似乎心不在焉,好几次都差点儿摔倒。孟时涯忍不住时时出手相救,直到转入玄武大街才放下心来。   这几日,林长照总是这般,无精打采,心事重重。他面上笑着,眼底却不见波动。孟时涯为他忧心,奈何不好开口细问。   林长照偶尔会停在摊位前,看看人家卖的小东西,却什么也没买。摊主瞧他生得文雅清秀,也不生气,便是心中不悦,瞧见后面孟时涯的脸色也不敢流露出来。他们一路上不曾说过一句话,眼看着过了午时,腹中饥饿,孟时涯扯着林长照的胳膊把他带到一家酒楼,叫了几个他喜欢的小菜。   孟时涯不问,林长照也不说话,沉默地吃过饭,林长照还是那般在街上游荡,不知疲倦。他们走过前世曾经逛过的茶肆,林长照最爱逗留的古玩铺子,卖糕点的,卖衣衫的,他们去赏过花的户部侍郎的宅子,工部尚书家的宅子……竟然转了两三个时辰,天色都暗下来了。   孟时涯怕他累了,极想叫他回国子监歇着去,可内心里也极喜欢这般跟着他慢慢地走,瞧着他的背影。哪怕听不到他说话,也是心满意足的。   孟时涯早几日前就决定,待太子登基为帝,宫中安定,邺安城没什么可担忧的,他就到通州入伍为兵,历练一番。虽然还有一年多的光景,但是与林长照相处的时日算是越来越少,他自是一刻也不愿荒废的。   走着走着,街道两旁景色甚是眼熟。孟时涯忽然察觉到,他们这是往贺之照的府上而去。   原来,他是接连数日见不到贺之照,心中思念,不知不觉就往这里来了……孟时涯脚步顿住,站在大街上苦笑。   贺府大门外停着一架不算豪华却精致的马车,向来马车的主人非富即贵,此刻还在贺府拜访说话。林长照退了两步,躲在一个卖折扇的摊位旁边,悄悄打量贺府门口的动静。   只见贺府大门被两个人一左一右拉开,十六七岁的少年大步跨出门槛,想是没留神,下台阶时差点儿踩空。跟随在后面的贺之照眼疾手快拉了他一把,少年却气呼呼地甩开他,径自上了马车,一刻不停地离开了。   那少年正是已为太子的李云重。他从太庙回来,特意拜访曾经的老师贺之照。   贺之照站在自家门口,看着马车远去,神情寥落。等他转身要进门时,瞥见街道另一边的林长照和孟时涯,楞了一下。   林长照和孟时涯被请到了贺府花厅。府上仍旧没有丫鬟,也不见仆役,只有看门的老头沏了茶水送过来,又远远地退开。   贺之照坐在上首,端着茶杯,看了看林长照和孟时涯,笑了起来。   “你们两个,想问什么?”   孟时涯道:“太庙之行,如何?”   “繁文缛节,历来规矩,跪上大半天,等来一个青雀率领百鸟盘旋鸣叫的祥瑞之兆,倒也算十分顺利。”贺之照喝了一口茶,放下茶杯,目光落在了林长照脸上。   他见林长照低头沉默,不似往常那边带着笑,好奇问道:“长照这是怎么了?有心事?”   林长照吃惊抬头,弯了弯嘴角,笑道:“没甚么……方才,太子似乎很生气?今儿个是大喜,太子为何……”   贺之照垂下眼帘,一只手抚着茶杯,淡然一笑:“不过是为了三皇子和五皇子的事,说了几句重话,惹得太子不高兴了。”   林长照皱起眉头:“太子不高兴,贺大人还能如此轻描淡写,就不怕……”   “怕他与我离心?”贺之照摇了摇头,“他知道我是为他好,气不过两天也就罢了。太子到底年轻,心慈手软,想着陛下已经罚了两个兄弟,他日后……要解除三皇子和五皇子的禁足。”   孟时涯叹息道:“三皇子和五皇子夺位之心未绝,解除了他们的禁足,无异于给了他们机会相互串通勾结。太子应当遣人严加看管,暗中监视才对。大人,此事您万万不能顺从太子。”   贺之照点头。   林长照看似还有疑惑,几分犹豫,终究没有问出口。   三人就朝中官员职位变动谈论了一番,得知眼下朝中大多数官员已经知晓太子的隐忍筹谋,纷纷拥护于他,李云重已算是大权在握。眼看着时辰不早了,守门的人来问贺之照是买了饭菜带回来还是出去酒楼吃,贺之照哑然失笑,道要回国子监去。   一同离开贺府,走出大门后,孟时涯忍不住说道:“贺大人家里也该添一位内眷了,不然太子再来造访,您总不能带着太子去国子监用膳吧?”   贺之照脚步顿了顿,林长照也停住了脚步,二人一同看向他,一个似笑非笑,一个面红耳赤。   “你这是怪本官招待不周?”   “学生岂敢。”   “……料你也不敢。——本官还有许多事要忙,暂时没有空闲筹备终身大事,要等些时日了。你府上那位,只怕不能再等啊。李姑娘年纪不小了吧?”   孟时涯笑了笑,道了声是。   解语的婚事的确不能再拖了。三书六礼,准备嫁妆,繁琐得很,本就需要几个月甚至更长。万一遇上国丧,大周朝百姓一年之内是不允许嫁娶的。   可惜之前的科考取消了,否则徐绍功名在身,把解语娶了也算门当户对,堂堂正正。   贺之照瞧出他二人担忧,笑道:“听说孟府跟徐公子走得近?那位徐公子早先率兵护驾,是有功之人,过几天待陛下龙体无恙,本官上一道折子,请赐封他为奉车都尉,赏一座宅院,也好叫他双喜临门。”   孟时涯替徐绍谢过他,先后进了马车。   贺之照的马车倒也宽敞,布置装饰极为讲究,倒跟方才太子那架马车有几分相似。孟时涯知这位贺大人将来离开国子监,势必要一跃而上,独揽大权的,见他受李云重如此信赖,心里也便放心些。   林长照坐在另一侧,之前郁色消减不少。孟时涯看在眼里,唯有暗暗叹息。   到了国子监,下了马车,还未踏上台阶,一个侍卫打扮的年轻人就捧着请柬上前来,见他们三人一道出现,很是高兴。   “卑职是英王府的侍卫。我家王爷有事情想请三位过府一叙。请帖在此,打扰之处还望见谅。”   贺之照把请帖接了,扫了一眼,笑道:“英王客气。我等如时赴约,回帖就不写了,你去回话便是。”   那侍卫离开后,贺之照把请帖转手递给孟时涯,叹了口气:“大皇子哪有这样的决心……大皇子妃一介妇人,为王府筹谋如此,倒叫人佩服。”   “想来她已决定离开京城了。”孟时涯看了一遍请帖,笑道,“太子即位,大皇子妃也有一份功劳。她想离开京城,我等须得帮忙,叫她一家走得风风光光才是。”   林长照点头赞同,道:“却不知她想给大皇子争取哪里作封地?”   终有一别   英王的封地很快定了下来,就在冀州,一个说富饶不富饶,说贫瘠也不算贫瘠的中原州府。之所以封在冀州,是因为那里山清水秀多晴天,气候温和,适宜养病。   这与孟时涯等人猜测的一样。冀州与灵州相隔甚远,皇帝也就不再担心大皇子会与四皇子联手夺位。   大皇子离开邺安的日期近在眼前,他本来是不情愿的。皇帝驾崩是随时的事情,身为长子怎能一走了之?但皇帝下了旨,叫他无诏不能回京。为了太子地位稳固,皇帝也是下了狠心,就是已经出嫁的公主,也派人传去旨意,没有皇帝手谕或太子谕令,亦不可随意离开封地。   大皇子早就成了懦弱怕事的性子,皇帝这般吩咐了,他也只得接受,叫府中人尽快把东西收拾好,该遣散的人都遣散了。   孟时涯、林长照、贺之照三人来到英王府赴宴时,王府里的东西收起了许多,看起来颇为凄凉。倒是接待贵客的花厅没有变动,还添了几盆素雅的鲜花。英王病着,不能亲自出去迎接,就由管家代劳了。   他们来到花厅,看见的便是坐在椅子上,一边咳嗽一边陪两个孩子说笑的英王。跟贺之照同年的英王,面相里透着一股沧桑,比贺之照看上去老了好几岁。   两个孩子,郡主李幽和世子李臻被教养得很好,见了客人按照律例回礼,等客气过后才露出孩子气,亲亲热热地围上来说话。   也不知为何,两个孩子格外喜欢挨着孟时涯说话,这让孟时涯有点儿不知所措。他未重生前是个冷面傲然的脾气,谁家孩子见了他都要躲的,重活一次收敛了戾气,但也算不上温和亲切,偏偏李幽和李臻黏着他,一口一个哥哥地喊。   不多时,孟承业、何冲也被引到花厅。大皇子妃随后跟着到了。原来此次所宴请的,正是大皇子妃遇刺当晚亲眼见证之人。   孟时涯心中惋惜,叹那大皇子自从争夺太子之位失手,被人暗害生病,就失了斗志。否则以他皇长子的身份,人又不算愚笨,大皇子妃还有皇后风范,夫妻携手,膝下有子聪慧机灵,何愁坐不上皇位?大皇子平白让出了这么好的机会,六皇子能崭露头角自是他的造化。   大皇子招呼众人坐了,拿起酒杯,笑道:“前些时日内子遇到刺客,多亏各位出手相助,本王感激在心。今当远离,怕没有机会,所以内子准备了薄酒粗茶,想当面与各位道谢。”   大皇子妃执杯,起身,轻声道:“救命之恩,永生难忘。妾身以茶代酒,谢过诸位。”   众人客气了一番,落座后,郡主李幽为大家一一倒酒倒茶。她会说些吉祥话,逗得大家笑声不断,本来拘束的宴请,倒跟家宴一般温馨热闹。   世子李臻得了大皇子妃同意,笑嘻嘻地爬上孟时涯膝盖,缩在他怀里,天真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孟哥哥会画画是吗?只画竹子?”“哦,你也画小花啊!臻儿最喜欢画小鸟儿!”“是大雁啊,那哥哥会画大雁吗?”“我会画姐姐,可是姐姐说我画得丑。”“哥哥会画人吗?”   一桌人看着他们俩,尤其是看着孟时涯被问得招架不住,纷纷露出促狭的笑容。孟时涯觉得小娃娃实在难哄,就拿眼神向林长照求救。   谁知林长照只是笑。   大皇子笑道:“孟大人,令郎也到了娶妻的年纪吧?”   孟时涯的笑容顿时僵在了脸上。他偷偷望向林长照脸庞,林长照还是那般嘴角噙着微笑,正和郡主李幽一起玩竹木做的九连环,仿佛没听到大皇子的问话。   孟承业瞥了儿子一眼,咳了一声,笑道:“他尚无功名在身,哪家的小姐愿意嫁?”   “哎,令郎如此出众,考取功名是早晚的事,只怕到时候邺安城里要给贵府说媒的,从城东排到城西!”   “承王爷吉言!犬子若结了亲,下官定要往冀州送上一份厚礼!”   “哪里哪里,都是孟大人教导有方……”   大皇子与孟承业、何冲说笑着喝起了酒。大皇子妃瞟了贺之照一眼,亲自倒了一杯酒给他,说起了她的胞弟还在国子监读书。   “妾身家中只余我与小弟,他本暂住在王府,待我夫妻离开邺安城,他孤身一人没有去处,妾身怕他闯祸,想让他搬入国子监学舍,贺大人能否通融通融?”   贺之照爽快答应了,又说定会照拂于他,叫大皇子妃放心便是。   郡主李幽听他们提起小舅舅,顿时升起了离别伤感之情,扑入大皇子妃怀里抹起了眼泪。   “母妃,幽儿舍不得舅舅……咱们把舅舅带走好不好?”   “傻孩子,舅舅将来要为朝廷效力的,他眼下好好的在国子监读书,怎能跟我们去冀州?你若想他,写信就是了。”   “那我写信叫舅舅到冀州来玩……”   李幽一哭,李臻也跟着呜呜呜呜掉眼泪。孟时涯从小到大都没哄过孩子,浑身僵硬不知如何是好,正为难时,林长照伸出一双手来,把李臻抱过去,轻轻拍了拍后背,给他擦掉了眼泪。   林长照生得文秀,声音也柔和,他低语哄劝,不多时就让李臻止住了哭泣,搂着他脖子撒娇。   “哥哥,为什么皇爷爷叫我们去冀州啊?为什么不叫三皇叔、五皇叔去呢?”   房中顿时静了下来。大皇子妃脸色变了变,正要开口叫李臻不要胡闹,林长照呵呵轻声笑了起来。   林长照轻轻捏了捏李臻的小脸,道:“因为他们不够乖呀。陛下还要教他们听话做事,所以把他们留在京城。你不喜欢冀州吗?冀州东西二百里,南北二百里都是属于你的,你想去哪里玩就去哪里玩,可是在京城,你只能呆在英王府这一处宅院里,没办法骑马,也没办法练箭。若是你不放心,可以写信问问你们四皇叔,他定然觉得灵州极美。世子你还有你们四皇叔对陛下很好,陛下也想让你们过得好。”   六岁的孩子闻言高兴起来,立刻对冀州充满了向往:“冀州那么大啊……我喜欢骑马,王府的马驹太小了,一点儿不都像马。”   “冀州有很多草地,世子可以尽情驰骋。还可以叫人挖平了种粮食。”   “为什么要种粮食?”   “种了粮食才有饭吃。冀州的百姓有饭吃,就会夸世子做了好事。世子不喜欢做好事吗?”   “喜欢!”   ……   一顿饭下来,孟时涯觉得前生加起来的笑容都不如这一晚露出的多。他静静地看着林长照哄两个孩子玩,那副温柔可亲的模样,内心深处隐隐有了一种期盼——有朝一日,他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宅院,在屋子里他和林长照这般临近而坐,有两个孩子环绕膝下,笑声不绝于耳。   他以前从没想过林长照这般喜欢小孩子。   可林长照若要嫁与贺之照为男妻,是不会有孩子的。   孟时涯又觉得心酸无比。   辞别大皇子一家,他们夫妻二人领着孩子,将人送到了大门外,已经昏昏欲睡的世子李臻勉强睁开眼,跟林长照、孟时涯挥手,连声说舍不得他们。   “人世相逢,总有一别。世子别伤心,说不定你很快能在冀州找到一起玩的朋友呢?”   李臻和李幽这才松开他的衣摆,看着他们先后上了马车离去。   马车里,孟时涯和林长照面对面坐着,只有他们二人。贺之照回贺府了,孟承业与何冲也各自回家。他们被孟府的马车送往国子监去。   一路上,林长照低着头,沉默不语。   孟时涯忽然笑道:“人世相逢,总有一别……久别之后,终能重逢。长照,你说是不是?”   林长照猛然抬头,目不转睛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轻声笑起来。   他叹道:“我只是一时感慨,并没那般难过。”   孟时涯没有接他的话,自顾说道:“不管将来我去了哪里,与你分别多久,我总会回来找你……你,不要忘了我。”   孟时涯从未这般说过亲昵的话,林长照一时半刻未能反应过来,等他意识到孟时涯说了什么,脸上顿时腾地一下红了。他嗫嚅着,不知说些什么好,半晌之后叹息一声:“你这又是何苦……”   一双手伸过去,将他双手握在掌心,晃了两下很快松开。   “我视你为唯一的知己,怕分别久了,你忘了这些时日的情分,那我这辈子可就算白活了……我只盼你一切安好,将来再相见,你还能把我当成挚友,我便知不枉此生。”   眉眼里,都是深情,奈何语气间,皆是淡然。   孟时涯知他不是那一世对自己情根深种的林明见,知他此生早一步遇见了贺之照,倾心相许于他人,怕他尴尬,不愿他左右为难,只好将满腹的情意绵绵化作兄弟情深,知己难遇。   林长照自是感动万分。他点了点头,轻声道:“我不会忘的……你,你对我亦有恩,更是我的挚友,我……忘不了。”   大皇子一家离开京城那日,太子亲自带了几个亲近的臣子相送。城郊十里坡,杏花已经落尽,满树绿荫,挂了鸽蛋大小的果子。车驾在官道上停了半柱香,两个孩子跟着太子钻到杏林里,摘了些青涩的果实回来。   “等青杏酒腌好了,六皇叔就接你们回京城。”   “六皇叔要说话算话。”   大周朝未来的国君和两个六七岁的孩子击掌为盟,目送他们远离,伫立在杏林旁的官道上,怅然若失。   稍远些的高坡,孟时涯与林长照并肩而立,静静地看着太子一行人。   自古帝王家血脉之情淡如水,这位大周朝的储君,已经算是重情重义。但要做高高在上的一国之君,就不得不舍弃许多柔情。   林长照转头看向他,午后耀眼的光线笼罩着孟时涯,将他俊朗的脸庞衬得多了几分柔和。林长照背着手,微微仰脸,望进孟时涯的眼眸,笑了起来。   “你喜欢孩子吗?”林长照问,“应该是喜欢的吧?”   孟时涯沉默。他凝视着林长照的脸庞,不易察觉地点了点头。   “喜欢。”孟时涯苦笑道,“可是我……这辈子都不会有孩子了。”   说这话时,他心里是极难受的。他喜欢孩子,喜欢像林长照一样那般文静聪慧的孩子,可惜林长照生不了,便是能生,那孩子也不会是他的。   他早就做好了断绝后嗣的打算,无论是上辈子提剑去为林长照复仇而杀人,还是这辈子重活过来打算守护林长照一生,他都没再想过孟府里还能有小孩子活蹦乱跳。   只是数年后,通州广安王府的院子里,他看着两个小娃娃拿着木剑打来打去,想起十里坡送别大皇子一家那日的情景,不由得心生感慨,叹自己此生终不枉痴情一场。   说媒   孟时涯不想着为孟家留下后嗣,孟承业可不容他这般任性。英王府的那次宴会上,大皇子提起孟时涯到了娶妻年纪时,孟时涯那一瞬间的表情孟承业看得明白,孟时涯对同窗好友林长照的用心孟承业更是清楚。   但他总想试一下。   至少他们都知道,林长照对孟时涯无意,孟时涯不过是一厢情愿。   可怜了书童荻秋,要想出好多借口把少爷从国子监骗回家去。第一次说老爷有事情要商量,孟时涯跟着回家了,孟承业刚刚提到某位同僚的女儿,孟时涯就头也不回走掉;第二次拿了表小姐的婚事做借口,孟承业不过顺口提了句孩子,孟时涯又起身走了;第三次改为赵嬷嬷有事情找,不巧孟时涯进门就碰见赵嬷嬷,赵嬷嬷一脸惊喜让孟时涯知道自己又被骗了,把荻秋骂了一通。   自此,无论荻秋拿什么借口,孟时涯就是不回孟府,还留了口信叫他说给孟承业听,明明白白的四个字——“终身不娶”。   孟承业亲自来寻人时,孟时涯正做东在醉生楼宴请徐绍,赴宴的还有林长照、李瑛和陆元秦。   贺之照请求赏赐徐绍的折子经由太子批阅,赐了他奉车都尉一职,秋后上任。赏下来的宅子就在朱雀大街上,两进小院不算多大,好在修得精致,离孟府尤其近。徐绍知道这是贺之照的安排,特意上门谢过,还请了贺之照做媒人。   这次聚会,一来为庆祝徐绍领了奉车都尉一职,二来也是为他商议婚事。   纳彩提亲已交由贺之照,前两日贺之照拜访孟府,做媒说亲,郎有情妾有意,又是自幼定了娃娃亲,自然一切顺利。生辰八字也是幼时合过的,碍于习俗又合了一遍。接下来便是纳吉、纳征,也就是先请媒人送上薄礼,表示这桩亲事已经谈妥,然后选出吉日,过大礼,正式奉送礼金、礼饼、礼物、祭品等聘礼。   孟时涯身为表哥,居中协商,事半功倍,很快把纳征下聘之日定在了七月初七,一应聘礼也教徐绍列好了单子,又嘱托他尽快采买筹备。   国子监的学子有不少成了亲的,又跟徐绍交情甚好,徐绍倒也不担心。唯一犯愁的便是孟府是高门大户,孟府的姑娘出嫁,赴宴观礼的人不少,他怕有人认出李解语就是昔日折柳台的柳絮姑娘,解语心中难受,孟府面上也不好看。   孟时涯骂他小瞧了解语,又透露二人成亲当日,只请了相熟知底细的众人,并不打算大摆筵席。徐绍这才放了心,欢欢喜喜计算日子,好把成亲那一天给早早定下来。   孟承业赶到醉生楼时,几个年轻人刚刚写好聘礼单子,正在讨论核对。见了孟承业,众人请他入席,说笑了几句,把聘礼单子给他看了。   “聘礼倒也无妨,合乎礼节便是了。”孟承业从袖口里掏出了一本册子,拿给孟时涯看,笑道,“长风出身贫寒,本来没什么积蓄,都是太子赏赐银两才能周转,若是为了聘礼花尽钱财,别人只会说他贪慕虚荣。解语这边却不一样,她是广安王的亲孙女,又是我尚书府的侄女,陛下知她要成亲,今日特意赐她解语郡主的名号,食邑千户,她的嫁妆才得好好商议一番。”   徐绍要成亲,虽未及冠,也该取表字了。贺之照作为师长,为他取了“长风”二字,意为长风万里,浩荡辽阔。孟时涯得知他这字号与前世竟一模一样,不免暗中唏嘘,感叹命中早有注定。   听闻解语做了郡主,众人也甚是惊讶,没想到陛下垂垂病危,还记挂着广安王昔日的劳苦功高。孟时涯觉得当今陛下想必也是后悔当年忌讳广安王军功至高,迟迟不召他解甲归田,又始终不肯多派兵将到通州援救,最终使得一门虎将父子三人都丢了性命。陛下和太子都看重通州,有心弥补,孟时涯当然乐在心里。   他就是要重振广安王府的威风,就是要让朝中百官都明白,通州对大周来说有多重要。   孟家人丁也单薄,没有别的族亲,解语的婚事只能全靠孟承业和孟时涯。孟承业有心交给孟时涯来办,孟时涯不好推脱。   陆元秦瞧一张桌子除了茶水就是纸墨笔砚,忍不住笑起来:“瞧瞧我们忙活的,也不知是娶新娘还是嫁闺女。”   孟承业道:“谁叫你们都是至交好友?你们眼下辛苦些,回头哪个也想成亲了,老夫给你们做媒。”   “尚书大人做媒,那可是极大的荣耀啊!学生在此先谢过啦!”陆元秦难得活泼些许,喜滋滋地说道。他早就有了心上人的,奈何家世不算太好,姑娘家里迟迟不肯答应。有孟尚书做媒,那就万无一失了。   孟承业与陆元秦客客气气地说笑,旁边孟时涯、林长照和李瑛却都是脸上不自在,笑而不言。徐绍这个知道内情的,也只有装聋作哑,拿过嫁妆单子假装看得仔细。   孟承业说着说着叹息一声,道:“孟家到了老夫这一辈,只余老夫一人,偏也是单传。时涯没有兄弟姐妹,孟府空着偌大的宅子,实在冷清。眼下解语也要出嫁了,老夫这心里又是欢喜又是难受……”   他瞟了孟时涯一眼,手撑着额头,长吁短叹。   林长照察觉到孟时涯似乎翻了个白眼,不由得赧然偷笑。   孟时涯道:“表妹也是孟府的姑娘,到时候她生了孩子,过继给我一个便是了。”   孟承业闻言,面上起了怒容,拍了拍桌子,叱道:“胡说八道!孩子哪是能随随便便过继的?!她辛辛苦苦生养,你一句过继就夺走了,却不知她会多心痛?”   孟时涯没有说话,端起水杯坦然喝了一口。林长照瞧孟承业吹胡子瞪眼的模样,有些慌张,暗中扯了扯孟时涯衣袖,叫他收敛些。   “再说,解语嫁到徐家,孩子总要姓徐。就算多一个,也要姓李,算是你舅舅的后嗣!”   “多生一个不就行了?姓徐的学商,姓李的习武为将,姓孟的入朝做文官。三兄弟在一块儿养,又不用分开,长大后一同报效朝廷,荣耀门楣,到时风光无限,你高兴还来不及……”   “臭小子你真是,你真是——你当孩子是想生就能生的?!你惯会偷懒,怎么不自己娶个娘子生他三个四个?!”   “我——”孟时涯没有说完,因为众人拦着孟承业不让他扑过去揍孟时涯,林长照趁机暗中踩了孟时涯一脚,叫他不许再顶撞自己的父亲。   幸好他们是在醉生楼三楼,旁边没有外人,否则叫人瞧见堂堂吏部尚书要亲手教训自己的儿子,偏孟时涯还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准要传得邺安城人尽皆知。   等孟承业气顺了些许,徐绍殷勤地给他倒了一杯茶。   孟承业明白儿子是铁定了心不打算成家了,劝骂都无用,也不绝望。他瞧见林长照在一旁乖乖坐着,低眉顺眼的,就有了想法。   “贺大人也是这般推三阻四,多少个给他说媒的,都叫他谢绝了。也不知怎样的姑娘才能入了他的眼?”孟承业叹息,“朝中有人曾说贺大人只怕……只怕对林公子有意,林公子作何感想?”   林长照被他这么一说,顿时慌乱紧张起来,目光躲躲散散,嘴里结结巴巴尽是“我,我,我”,颇有几分羞愧难堪。   “二位都是有才之人,若能相守,不娶妻也无妨。将来老了,携手相伴,也不至于心里空落落的。”孟承业说着,面容上分明有几分动容,倒显得情真意切起来。   林长照更加说不出话了,头低低地缩着,露出的一段脖颈泛出了粉红,耳朵尖更是红得明显。   徐绍悄悄推了目瞪口呆的陆元秦一把,二人移开了视线,装作审看礼单。   唯有孟时涯和李瑛面色不好看。   孟时涯是恼怒而发泄不出,李瑛是伤感而不敢外露。   孟承业笑呵呵地说起了贺之照的为人,狠狠夸赞一通,又说起他对林长照的欣赏,盼着他入朝为官,能与贺之照共同辅佐太子。顺理成章的,他提到为贺、林二人做媒的事情。   大周娶男妻与寻常娶妻并无多大差异,不外乎男妻出门无须族中兄弟背出门,不必披红盖头。三书六礼之类,都不可少。大周人多多少少有些瞧不起做男妻的,但嫁娶休离皆有王法,也没人胆敢随意轻贱怠慢。   孟承业这般也不仅是为逼迫儿子娶妻生子。他是个明眼人,知道贺之照待这个通州来的少年与众不同,林长照不必说,自然是满心敬重贺之照的。   “贤侄啊,你们俩也真是缘分,名字里都有一个照字,可不正是互相照应么?”   “……伯父说笑了。贺大人那般不世之材,哪里是我能高攀的……我,我不敢奢想。”   “哎,难为情么?没甚么大不了,老夫悄悄帮你打听就是。若贺大人有意,你就等着好消息吧!”   “可是……”   林长照坐立难安,不好意思地抬头看了一圈,发觉李瑛正静静望着他,却又好像在发呆,松了一口气。等他找到孟时涯身影,才发现孟时涯站在窗边,望着楼下朱雀街的热闹景象在出神。   林长照悄悄离席,来到了孟时涯身边站着,回头偷望,见孟承业跟李瑛说起了话,赶紧回头顺着孟时涯视线往下看。楼下熙熙攘攘,一如寻常,并没什么好看的。   “孟兄……你生气啦?”林长照嗫嚅道,“我,我不是故意帮伯父,令你为难。我是怕你与他吵起来……今日毕竟是为长风庆贺,又要商议喜事,吵架总归不好。”   孟时涯侧过头来,冲他笑了笑,目光落在他脸上,思绪却还停留在前世,贺之照迎娶林长照那一日……   红衣似火,眉目如画,两位新郎同骑一匹马,被绵延了一里地的浩大迎娶队伍围在当中,缓缓走过朱雀大街。他在人群里本来瞧不见他们的,后来恍恍惚惚就跑到了醉生楼的三楼窗前,就是眼下他站的位置,正好看见他们从醉生楼大门前走过。林长照偎依在贺之照的臂弯里,一行清泪从他脸上滑落。   围观的人都说这位男妻喜极而泣,嚷嚷着要喜糖喜钱。   那时候孟时涯没想明白,嫁给贺之照的林长照,在迎亲途中落泪,究竟是喜极而泣,还是悲伤垂泪。   直到如今,他也没想明白。   他,永远是弄不明白了。   林长照分明是倾心于他的,可他在孟时涯臂弯里死去的那一刻,孟时涯弄不明白林长照是否还倾心于他。   “孟兄?孟兄?”林长照轻轻推了他一把。   孟时涯收回目光,抿唇一笑,道:“我……知道了。不吵便是。”   宴会结束,孟家父子终究没能吵起来。纳征之日定在七月初七,迎娶之日定在九月十九,都是黄道吉日。聘礼单子、嫁妆单子都已列好,宾客名单,两府各项事宜俱已安排妥当,只等按部就班一项项进行,然后就是新娘子把嫁衣做好了。   不但如此,孟承业还顺便给李瑛保了一桩媒,是左威卫上将军家的嫡长女,一位容貌秀丽,品行端庄的才女。   饭罢酒后,孟承业先行离去,临走对孟承业低声嘱咐了一句:“得了空带解语去你母亲墓前祭拜一番,叫她也知道……孟府有了喜事。”   孟承业猛然抬头看向孟承业,孟承业的身影已消失在楼梯口。   孟夫人死后,孟承业从未在孟时涯面前提到过她,这是第一次。孟时涯顿时想起了母亲的遗愿。   孟夫人临死前,对他说,此生万勿渴求挚爱,安安稳稳娶妻生子,留下一个过继到舅舅名下,也算给广安王府留了后。   林长照正与李瑛说话,大约在问他为何突然想起成亲。孟时涯默默地注视着林长照,暗自苦笑。   求而不得的,不止他一个。他总以为能坦然面对,跟别人不同,到头来,也有身不由己的时候!   百年之好   九月十九,天高风朗,万里无云,不冷不热是个极好的日子。徐绍由一众国子监的学子帮着打理,神清气爽地踏上了迎亲之路。他本生得英俊潇洒,人逢喜事更有精神,骑着高头大马比那传闻中所谓探花郎还要招人夸。   朱雀街上围观的百姓,羡慕得要命。   年纪轻轻,就领了官职,还娶了郡主,前途无量且不说,单就那郎才女貌就足够让人夸赞议论的了。   孟时涯是不曾亲眼见朱雀街上的热闹,但不用看也想得到。拥挤的人群几乎堵住了孟府的大门,贺之照、何冲、韩胜等人的轿辇费了些功夫才进了孟府。   李云重立为太子后,左右两卫上将军与国子监祭酒再没什么忌讳,跟孟府来往越发密切,朝中大臣这才明白这四人原来都是太子心腹。孟承业官职最高,四人俨然以他为首,这次孟府办喜事,其他三人早早来道贺,孟承业亲自出门相迎,把人带进去,余下一些交情好些的,都留给孟时涯招待。   孟府布置得喜气盈门,从上到下人人换了新衣,赵嬷嬷难得还打扮了一番,精神利落地指引府中仆役小心做事。柳解语家中没有女眷,孟府也没有主妇,在孟时涯授意下赵嬷嬷特意请了几位官员的夫人来为柳解语梳妆。几位夫人乍见柳解语就是一顿好夸,羡慕孟府有这样天姿国色的姑娘。   柳解语妆容略浓重些,本与她气质不符,但为防万一,她不得不借助妆容修饰外貌,免得叫人联想到折柳台的柳絮姑娘。好在她生得美,又是喜庆的日子,妆容浓重些倒也不夸张。   披上盖头之前,柳解语悄悄叫赵嬷嬷把孟时涯请来。等孟时涯到了,柳解语穿着嫁衣,对他再次磕了三个头谢恩。孟时涯没说话,笑着受了,等出了门,长长叹了口气,仰着脸许久不说话。   林长照在门外站着,瞧他那副神情,不由得打趣起来:“嫁妹妹的心情,不好受吧?”   “难以形容。”孟时涯笑着摇头,“若非新郎倌儿是我同窗,更是挚交好友,我定是要难过的。”   虽没什么血缘,但好歹相处半年多,他早把柳解语当做亲妹妹看待,真心盼她幸福美满,如今到了她出嫁之日,想着叫她赶紧嫁了如意郎君,又不舍得她就这么成为了别人家的媳妇。   “回头你去长风家里,郡主只怕也要亲手做羹汤,叫你尝尝手艺的。你无需难过。”   “那倒是。徐绍这臭小子到时候只有眼馋的份儿。”   孟府把琴瑟、玲珑这两个最机灵能干的丫鬟给解语做了陪嫁,一同到徐府去。柳解语上轿是孟时涯背着的。出了孟府大门,新娘的哥哥俊朗无双,新娘子衣衫华美精致,就连陪嫁的丫鬟都如花似玉的,看得邺安城的百姓啧啧称叹。再瞧那英俊潇洒的新郎倌儿,赞叹声更响亮了。   徐、李二人父母俱亡,只有孟承业这么一个长辈,拜堂时他还是要在的,故而新娘上轿前并没有哭轿子,由新郎下马,在孟府大门外恭恭敬敬磕了头。   郡主出嫁,总得风风光光的,孟府门口敲敲打打吹吹唱唱好一通热闹,足足洒了三百贯铜钱,撒的满地都是,新娘子的花轿这才由新郎官带着回家了。   孟府门口,孟承业、孟时涯、赵嬷嬷、纪管家、林长照、贺之照、韩胜、何冲等人并排站着,目送迎亲队伍远去,直到他们绕道去玄武街,听不见奏乐才收回目光。   孟承业和孟时涯看得出了神,何冲笑他们舍不得自家姑娘,催他们赶紧收拾妥当了去徐府喝喜酒。   孟时涯和林长照是最后转身回孟府的。林长照本来想直接去徐府,奈何之前孟时涯拿解语没有更多兄弟撑腰做借口,非要他陪着。林长照起初处处不自在,这会儿解语嫁出去了,他倒触动了情绪,转身之际被孟时涯发现他不知何时掉了眼泪。   孟时涯拿了帕子给他,一同迈过孟府门槛时,孟时涯忍不住幻想——今日若是他娶林长照为妻,这般牵着他的胳膊进了孟府大门,又该是何等的心情?   他牵着林长照,手掌慢慢地从林长照胳膊滑到他手腕,不知何时变成了捏着他手掌。林长照许是还在感触动容中,竟也没有发觉,就这么跟着他到了后院,进了孟时涯的屋子。   孟时涯只觉得像是做了一场将林长照娶进门的美梦。   进了屋子,林长照拿手背抹眼泪的动作打碎了这梦境。   “怎么哭得这样厉害?”孟时涯叹息,拿回手帕,拉开他的手,替他擦眼泪。   林长照哭得哽咽不止:“我,我不知……心里难受就是了。”   “你若想娶,早晚会有这么一天,你若想……嫁,迟早也会有这么一天。成亲是喜事,百年之好人人渴求,该多笑笑才是。”孟时涯苦笑道,“你这般哭鼻子,倒让我觉得……我多了个即将嫁人的弟弟。”   林长照的哽咽像是被堵在了喉咙里,他抬起头,怔怔地望着孟时涯满是怜惜的双眸,抬手阻止了孟时涯为他擦眼泪的动作,却抓着他手腕没放。   林长照眼中带了几分期许,轻声问道:“那我,我做你的弟弟,可好?我没有亲人了,只有你……”   孟时涯也不知自己怎么就能笑着落泪。他早叫自己再不能落泪的。可是他嘴角明明噙着笑意,眼眶却酸酸涩涩一行泪控制不住地滚了下来。   他也不知怎么就答应了林长照。   “好……”孟时涯道,“将来你要娶妻,我就帮你筹办婚礼。你要嫁人,我便……便背你出门,送你上轿,就像待解语那般。”   林长照笑了笑,低头小声道:“我不娶妻。”   孟时涯悄悄擦了眼泪,笑道:“都好……只要你喜欢,都好。”   孟承业等人到徐府时,新郎迎亲的队伍还在从玄武街绕一圈到朱雀街的途中。纪管家代行徐府管家之职,招呼宾客。徐府的喜宴都是相熟之人,就开在花厅里,总共摆了两桌,一桌坐着孟承业、贺之照等人,另一桌坐着孟时涯、林长照等与徐绍在国子监交好的学子。   众人吃着点心喝着茶,说说笑笑,倒也热闹。   林长照在孟府时哭了一场,认了孟时涯这个哥哥,到了徐府后知后觉才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吃糕点,话也不多说。   孟时涯只愿宠着他,所以也不勉强他开口,还时不时倒些热茶给他喝。   锣鼓声越来越响,迎亲队伍回来了。众人从花厅到了正堂,等待司仪唱礼。众人不再说话,这喜堂就有点儿怪异。虽然张灯结彩,红绸系带,窗花喜联贴满,到处都是喜色,但喜堂里实在冷清。   等新郎笑吟吟地拿红绸牵着蒙了红盖头的新娘走向正堂,众人又觉得这情形倒比热闹喧嚣更能打动人心。丝竹弦乐在院内吹响,宛如梦中轻飘飘的在耳畔,璧人一般的新郎新娘缓缓走来,又宛如下凡的神仙眷侣。   孟时涯望了林长照一眼,恰好他也望过来,二人相视一笑。他们均着红衣,一个在新郎身侧,一个在新娘身侧,隔着一段距离相望,殊不知在别人眼中,也好似一对佳偶。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礼成——”   喜宴上,徐绍与柳解语向孟承业敬了酒,又跟贺之照这个媒人谢礼。贺之照又是媒人又是恩师,徐绍对他的提点之恩感激万分,与他多喝了几杯。贺之照坐下时面颊微红,被酒量极好的何冲取笑了一番。   徐绍再过几日就要走马上任,国子监是不会再去了,几位同窗难免遗憾,却也真心为他高兴,盼着他飞黄腾达。都是年纪相近的男子,又都是洒脱的读书人,酒桌上自是谈得来。   孟时涯最是不受约束的,他在外还知道避讳,在家里只知亲近。柳解语虽是他表妹又嫁了人,他也不会为礼节冷落了她。徐绍又是恨不得时时刻刻黏着柳解语的。故而柳解语被拉着坐下,也与他们喝了几杯。柳解语在折柳台见多了客人,媚人的功夫没学会,说话倒是摸着了几分门道,既不失礼,又不生疏,一番话下来说得在座学子钦佩又羡慕,对徐绍更是高看了几分。   徐绍朝中有孟承业依靠,家里柳解语又是有几分手腕的,孟时涯一点儿也不担心。   一顿喜宴吃到了入夜天黑,座上诸人多少有了些醉意。孟时涯对新婚夫妇说了几句吉祥话,就带着几位学子一同回国子监了。   上马车时,林长照犹豫片刻,转身去了贺之照的车驾。孟时涯在一旁瞧着,并没有出声,眼看林长照得了贺之照准许钻进了他的马车,才吩咐马夫驾车。   孟时涯洗漱过后,换了寝衣准备入睡,发现林长照还没有回来,顿时没了睡意。他披着袍子坐在书案前,趁着烛光写了几幅字,又翻了一会儿书,仍不见林长照踪影。   明知林长照可能在贺之照住处,孟时涯还是放心不下,一颗心悬在那儿,也不知担忧些什么。   他实在等不了,就挑了灯笼出去。顺着小径走了一段路,远远瞧见一个身影慢吞吞地走着,脚步还算稳当,只是耷拉着双肩,似乎没什么精神。   孟时涯急忙迎上去,抬起灯笼看了看那人。   正是林长照。   “怎么弄得浑身都是水?”孟时涯急道,“天要冷了,冻病了怎么办?”   林长照笑了笑:“没什么。贺大人他……他其实不能多饮酒,否则身上会长红疹。我给他擦脸,被他不小心打翻了铜盆。”   孟时涯愣住了。   为贺之照擦脸?他身上起红疹,如何只会擦了脸……他们难道……   再想想,也只得叹息,叫自己莫在想下去。   早先林长照受伤,都是贺之照为他擦身子抹药,他们二人于礼不合的事情早做过了,又何必在乎这一件?   只是想到或许再过不久,林长照就要跟贺之照结为百年之好,正如前世那般,孟时涯心里依旧痛得厉害。   林长照回屋里洗漱完毕,换了衣衫,没有回床上躺着,却跑到竹林里散步去了。孟时涯拿他没办法,只好带了件披风过去陪着。   林长照满腹心事,沉思良久,才停住脚步,回头看向孟时涯,问道:“你觉得……我缠着贺大人,是不是做错了?”   孟时涯轻声笑道:“情之所钟,有什么错?”   林长照叹了口气,苦笑道:“我也不想……可是我没有办法。”过了一会儿,他痛苦地摇了摇头,看了孟时涯一眼,“他若是后悔了,我活着……我便不知为什么活着了……”   林长照垂头丧气地回房了。孟时涯本想安慰他几句的,可惜他一句安慰的话都想不出来。他独自坐在竹亭里,想着前世的事情,想着这一世的种种,最终只落得一个无可奈何的苦笑——他孟时涯若是不能叫林长照得偿所愿,那才是真的白活了两辈子!   新帝即位   宏泰二十三年冬,帝崩,太子李云重即位,谕令大周举国服丧三月。   宏泰帝谥号“景”,是为颂扬其在位年间,江山社稷安稳,抵御外侵立下功业。新帝在周景帝下葬七日后,举办登基大典,祭告宗庙先祖,张榜天下,待过了除夕则改年号为“宣文”。   李云重称帝,比起前世,竟提前了近两年。   这其中自然有孟时涯的功劳。   但他到底只是个未曾出仕的学子,再大的功劳也换不来帝王的当面奖赏,于是好处落在了孟承业的头上。   孟承业成了太傅,真正的一品大员,虽无实权,却能左右帝王的政令施行。贺之照接替孟承业做了吏部尚书,以雷霆手段彰显了其能力。吏部早被孟承业整顿得无可挑剔,贺之照却借由官员职位变迁升降,硬是插手到了其他各部,短短数月光景,新帝朝中一改往日懒散怠慢,有条不紊地运行起来。   李云重依仗的重臣都是值得信赖的,他本人也素来勤政爱民,行事决断毅然,大周朝种种弊端逐一得到革除,他便将目光放到各州府,打算徐徐图之,改变各地贪污腐败成风的局面。   孟时涯数月来,一面在国子监听课读书,一面跟着韩胜习武听讲兵法,偶尔得了空便回孟府听孟承业说起朝中要事。他整日忙忙碌碌,比起前世花天酒地,竟还要坦然自在。   转眼年关将近,国子监放了假,外地学子纷纷离京返乡,唯有几个没有去处的留在国子监。孟时涯担心林长照在竹涛院呆着太孤独,一直没有搬回孟府,每晚陪他在癸字号房住。   腊月二十三,大周朝素来有过小年的习俗,赵嬷嬷遣荻秋催了好几回,孟时涯无法,想着叫上林长照随他到孟府过年。谁知找了一圈,不见林长照的身影。   外面飘起了雪花,鹅毛一般洋洋洒洒,不多时国子监就落了一层洁白,银装素裹的煞是好看。孟时涯无心欣赏,披上大氅打算出门去寻,刚刚来到国子监大门口,就瞧见林长照裹着大氅,悠然踏上了台阶。   视线相对,林长照展露笑颜,欢欢喜喜地快走几步,带了几分雀跃冲孟时涯道:“孟兄,我正要找你。”   “哦?”孟时涯觉得稀奇,这几个月,林长照但凡无事,都会跟着贺之照到处跑,何曾主动找过他?   林长照颇为兴奋,双眸中闪烁着亮光:“我带你去个地方!”   说罢拉着孟时涯胳膊,转身就走。   他发上落了层雪,孟时涯看了一眼,抬手那袖子给他拂去。林长照起初吓了一跳,伸手来挡,发觉是孟时涯,才释然笑了。   他们顺着朱雀街走了一段路,拐几个弯,穿过两条小街巷,转到了甘棠街。甘棠街住的都是大周文人世家,甚少有店铺酒肆,街道宽阔又清静,比之于朱雀、玄武大街上的宅子,售价向来低不了多少。   孟时涯心中有了猜测,既为他高兴,又有些失落。   大约两炷香后,他们来到一处宅院前,门前蹲着两个石狮子,威风凛凛,只是大门上方空着,没有牌匾。   他们走了一段路,身上落满积雪,林长照急着推门进去,孟时涯拉了他一把,叫他把积雪抖落,才与他并肩进了院子。   进门有照壁挡着,绕过石雕照壁,呈现在眼前的是一个极为宽阔的院落,地上铺了青砖,院子正当中却栽着一棵树。孟时涯认出来,这是一棵杏花树。   杏花树许是长了几十年,虬枝盘曲,斜枝蜿蜒,挂着一层积雪,颇有意境。   孟时涯脚步放慢,目光凝聚在那棵树上,想着它到了初春开满杏花会是怎样的风情。   “这院子不大,前院倒还好,后院只要一口水井,一方菜地,一间厨房。想来房子的旧主人是个喜好风雅的,才把宅院建得这般奇怪……他的子孙经商赚了大钱,看不上这院子,又不舍得卖掉,我便花了钱租了下来……”   林长照顺着回廊,领他到正堂去,脚步匆匆,脸上泛出了红晕。   直到进了门,孟时涯才明白,林长照主动来寻他是有缘由的。   正堂里坐着贺之照,还有一个作寻常公子打扮的大周皇帝,李云重。   “学生孟时涯,叩见陛下,陛下万福金安。”孟时涯跪地,恭敬行了大礼,被一只白皙的手扶起来。   少年皇帝笑吟吟地看着孟时涯,身上披着狐裘,脖子里一圈雪白的狐狸绒毛,衬得他一张略瘦的脸庞越发唇红齿白。李云重长大少许,模样似乎更像传闻中容颜倾城的淑贵妃。   孟时涯只觉得他与林长照气质相似,才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颇为失礼,屏息凝神不敢再放肆。   李云重倒也不与他计较,给他赐了座。四个人按照尊卑先后落座,跟着李云重的何公公亲自端来了热茶给他们添上,随后不等李云重吩咐就退到了门外。   李云重瞧了瞧他们二人,笑道:“辛苦林公子跑一趟了。寡人闲来无事,到处走走,碰巧在门口遇上林公子与贺大人,想着许久不曾见孟太傅家的公子,便叫林公子请你来,寡人与你说几句话。”   孟时涯瞥了贺之照一眼,贺之照嘴角微弯,眼底却没有笑意,看起来心情不畅快。   孟时涯道:“请陛下吩咐。”   “寡人听闻,孟公子与韩将军勤学武艺,探讨兵法布阵,心中诧异。孟公子是打算弃文从武?”   “不敢欺瞒陛下,学生正有此打算。大周内无隐患,外却有北姜与燕国虎视眈眈,学生外祖父曾是大周的虎将,将门多热血男儿,学生愿做武将,为大周开疆扩土。”   “开疆扩土……好一个开疆扩土。”   李云重叹了一声,满目欣喜。他起身缓缓踱步,不时看向孟时涯,过了一会儿转身坐下,朗声大笑,叫了一声好。   “寡人信你有这等能耐!孟时涯,你用心学,参军入伍也好,考武举为官也罢,寡人且将通州留给你来守着!待你建功立业,寡人保证必让广安王府的声威更胜从前!”   “学生谢过陛下隆恩!”   李云重点点头,克制住激动的情绪,这才拿出了一国之君应有的威严,咳了一声,转头看向林长照,笑道:“那寡人就等着三年后,林公子你荣登榜首,领去文状元这个头衔了。”   林长照慌忙拱手道:“学生……学生必会竭尽全力,不负陛下厚望。”   李云重在朝堂上对着一众大臣倒是能滔滔不绝,不知为何在孟时涯与林长照面前有些不自在。他不说话,孟时涯与林长照不敢开口,贺之照只好出来打圆场。   却是瞧着外头天色昏暗,已是入夜,催李云重赶紧回宫去。   李云重望着贺之照,面容上浮起了忧色。他是微服出巡,言语之间不由得带了几分少年的任性:“宫里冷冷清清的,寡人……还真是孤家寡人。”   “来年陛下立后大婚,宫里就热闹了。”贺之照轻声道,却没看着李云重。   李云重闻言皱眉,神情不悦地瞪过去:“再热闹也是后宫里热闹,不是寡人心里热闹——罢了,跟你说这个做什么?寡人与兄长们都长大了,父皇也仙逝而去,哪还会像幼时那般……”他瞄了孟时涯一眼,叹息,“也不知大皇兄与四皇兄头一回在京城之外过年,可还习惯?”   孟时涯笑了笑:“陛下不用担忧。灵州与冀州都不是穷乡僻壤,两位王爷定能过个好年的。陛下若是思念家人,何不赏赐些东西,也叫两位王爷知道龙恩浩荡?”   李云重看看他,微笑着再次点头。他起身离去,迈出门槛后何公公撑起竹伞为他挡去风雪,可行到院中杏花树旁,李云重脚步顿住,回头瞧了一眼,抿了抿嘴,赌气一般将竹伞打掉,冒着风雪绕过照壁,消失在他们的视线中。   孟时涯扶着林长照起身,一同看向贺之照,贺之照还是那般懒懒散散地坐着,目光放空,也不知想些什么。   林长照喊了一声“贺大哥”,贺之照抬起头,对他笑了笑。   “天色不早了,你……”他起身,拂了拂衣袖,似乎打算离去。   林长照往后面退了一步,为他让出路来。   孟时涯不动声色挡在前面,向林长照笑了笑,拱手告辞:“我这就要回孟府了。贺大人想来回去国子监也是冷冷清清的,何不与长照一同过年呢?”   他没等贺之照回应,转身出了门,也离开了。   贺之照没有跟上来。   孟时涯迈出这所宅院大门后,走到巷口才停下脚步回转身来看。他躲在转弯处,瞧着林长照把大门关了,静静地站了许久,直到肩头积雪浸湿了大氅。   孟时涯沉默地顺着来时路回国子监去,一路上想着李云重的那些话,好让自己没空去想那所宅院里,贺之照与林长照是如何准备晚膳,在昏黄的烛光下共度小年夜。   李云重器重他,孟时涯坦然受之。只是李云重借着过年的由头提起大皇子与四皇子,孟时涯不能不多想。当今陛下的确仁善,然再仁善的帝王也会以王位为重。李云重不打算按照旧例召外地藩王回京过节,就连亲兄弟也没下旨召回京,想来已经下定决心要削藩收回各地藩王特权了,此举便是明白着告诉藩王,如不顺从,则永不能回京祭祖。   景帝驾崩,李云重甚至不曾让三皇子与五皇子出府到皇宫守灵,陛下出殡下葬那一日才将他们二人放出府,准许他们跟着到皇陵祭拜,葬礼结束立刻就把人给关了回去。   还真是个有毅力,有狠劲儿的少年君王啊……   但还有孩子气的一面。因为贺之照带头请求陛下立后大婚,这位少年君王推脱不掉,又拿贺之照没办法,发起火来也只能摔摔竹伞。   孟时涯忍不住弯起了嘴角。陛下的小脾气跟林长照也有些相似,他这么想着想着,心头忽然有些不舒服,但究竟为何,一时想不明白。   脚下积雪已深,孟时涯三步两滑,好在有一身好武艺,不至于狼狈跌倒。倒是迎面跑来的荻秋,裹成了粽子一般,圆滚滚地跑着四处寻人,瞧见他之后欢呼一声,转眼间摔了出去,一直滚到了孟时涯脚下。   孟时涯将他抓起来,瞧他鼻头都冻红了,心中生起了几分怜惜。这个傻孩子,一个劲往他身后瞧,以为能找到林长照的身影……瞧不见便满面愁容,想问又不敢问,可怜巴巴的。   “回去吧,跟嬷嬷说我……有事,等到除夕时,我会回孟府的。”   荻秋恹恹的低下了头:“是,少爷……”   等孟时涯走出几步,荻秋又追上来,不甘心地问了一句:“林公子去了哪里?他,他也要在国子监过年吗?”   孟时涯回头,笑道:“他啊……他租了宅院,正与贺大人吃晚饭呢。”   孟时涯抬脚走了。习武之人耳力好,走出去几十步还能听到荻秋低低的抽泣声。   风雪夜里,趁着别人家辉煌的灯火,孟时涯缓缓走着,在长长的街道上留下一串孤独的脚印。   往事   这个除夕,孟时涯到底没有留在孟府守岁。他将近午时回去,看着纪管家、赵嬷嬷将府中仆役尽数唤来,按照规矩赏了过年的红包,给大部分人放了两日休假。   孟府一共就三个主子,其中一个也早就嫁出去了。老爷从早到晚忙于公务,少爷又不是恋家的,府里少了许多仆役倒也忙得过来。   赵嬷嬷亲自去厨房准备了一桌好菜,左等右等不见孟承业回来,荻秋跑去衙门问,回头来报说老爷在六部衙门已经吃过了。孟时涯就跟赵嬷嬷、纪管家、荻秋放下主仆身份,在小厨房共用了午膳。   外头又飘起了雪花,孟时涯闲着无聊,站在花园一角的藏书阁窗前,瞧那凉亭立在冰封的水池上,白雪皑皑,枯枝横斜,每被风吹,团团雪花扑簌簌坠落。看了一会儿,思绪就飘回了国子监竹涛院的竹林。   不知雪下的绿竹,会是何等景色……   孟时涯再也坐不住,赵嬷嬷几番挽留,他只道心里闷得慌,实在不愿留在府中。赵嬷嬷知他们父子之情几近于无,孟府自他母亲去世之后便成了伤心之地,本来喜庆的守岁之夜也难熬得紧,就不再勉强,吩咐荻秋给他准备了吃食、炭炉和新做的棉袍,将他送回国子监去。   学舍里几乎见不到人,静得只能听到落雪的声音。午后雪下得越发大了,地上一层雪未化又落一层,石子路无人清扫,雪白干净的一条路上只有他和荻秋的脚印。   癸字号房只剩下他一个人。荻秋给他整理了一番,把不知何时何处折来的两支红梅插在林长照书案上的花瓶里。孟时涯只当没注意。   荻秋走过,孟时涯打开窗,灌了一肚子的冷风。竹枝泛黄,压着白雪沉甸甸地晃了两下,顺风晃进了屋内,弄得地上满是雪化的水。孟时涯只得把窗关了,披上大氅去外面竹亭里坐着赏雪。   竹林里自成天地,寂静无声。他靠着围栏,想起前世,今世尚在浑浑噩噩的那些日子里,每逢除夕与人厮混街头,竟想不起那时是如何欢笑的了。   他本是不喜静的,安静会让他胡思乱想,难以克制自己的脾气。如今他也不喜这般的安静,但他已不会为此而焦躁不安。   孟时涯不知道自己独坐了多久,等他醒过神时,竹亭外地面上的积雪已经把他先前留下的脚印给埋没了。   有个人低着头,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过竹林间的小径,向竹亭走来。   那人抬起头,瞧见孟时涯的侧脸,顿时愕然,停下脚步不动了。他望着孟时涯露出的笑脸,似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光。   孟时涯歪头看向他,笑了起来:“傻站着做什么?快过来。”   林长照抿唇笑了,一步一晃地来到竹亭下,抖了抖大氅上的雪花,孟时涯把小巧的暖炉塞到他手中,拉着他在围栏旁坐下,抬手拭去他头顶的落雪。   “怎么这个时候回学舍?天寒地冻又落雪,生病了如何是好?”   “在家中闷得慌……孟兄为何也在……”   “我?我也是如此。”   “你不用陪伯父守岁么?”   孟时涯没有说话。他看向灰蒙蒙的天空,探出一只手去接飘落的雪花,任凭雪花积在掌心,化了一手掌的雪水。   林长照看不下去,将他胳膊拽回来,铜制的手炉也塞回他手中,不安地盯着他双目,嗫嚅低语道:“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孟时涯轻声笑:“没有。是我不愿意陪他守岁。”   “……孟兄,似乎对伯父心有不满?”   孟时涯知道林长照是关切自己,若换做别人,他定是不愿意应对的。但林长照这么小心翼翼地问了,他便控制不住自己,将埋在心底的秘密对林长照轻声讲了。   孟家是官宦世家,孟时涯的祖父曾是太子太傅,权倾朝野,孟时涯的父亲孟承业也为孟家增光,年纪轻轻做了状元郎。广安王回京述职,想着给女儿找个门当户对,又能举案齐眉的如意郎君,挑来挑去选中了孟承业。一文一武,两大世家联姻,男儿满腹诗书,姑娘倾城之貌,当真是天作之合。   孟承业与孟夫人成了亲,很快又生下孟时涯,倒真算得上神仙眷侣。   可惜孟时涯渐渐长大,孟承业与孟夫人隔阂却日益加深。孟夫人养在将门,却是极爱诗书的才女,孟承业自幼苦读,奈何他只是为做官铺路。孟承业官职越做越高,到孟时涯祖父去世,他已在朝中一呼百应,常常带着一身酒气回家,更有甚者留恋青楼楚馆,落了个风流才子的名声。孟夫人素来洁身自好,所盼不过是一生一世一双人,谁料想孟时涯为了前程,竟想娶同僚家的女儿做侧室。几番争吵后,孟夫人失望不已,只当夫君不存在一般。   孟时涯已经懂事,知道自己的母亲其实还是在意的,更因为在意郁郁寡欢,一场风寒之后落下了病根。   八岁那年,孟夫人自觉时日不多,思念亲人,希望孟承业代为上奏,请宏泰帝将李家二郎,孟时涯的二舅召回京中为官。孟承业清楚宏泰帝不愿广安王父子回京,迟迟不肯上奏,孟夫人日日以泪洗面,直言广安王父子三人都在战场,总得有一个儿子回来,为李家留后。纵然如此,孟承业也没有心软。   某一日,孟夫人咳得吐血,孟时涯惊慌失措跑去找父亲,却撞见孟承业与一文弱男子在厢房颠鸾倒凤。原来不知何时,孟承业结识了一个男倌的才子,被他文弱风流的气质吸引,苦苦追求后得偿所愿,竟将人悄悄养在了孟府。   孟时涯不知所措,跑去告诉了孟夫人,孟夫人泪流满面,叫他不要声张。自己的母亲早知父亲移情别恋,还是个青楼的男子,为此病情加重无药可医,父亲却不曾多加过问……孟时涯年幼莽撞,哪里忍得住?他不但跑去大闹厢房,还将那男子打破额头,叫他滚出孟府。   孟承业碍于颜面,没再去找那男子,但几日后,孟夫人留了封遗书,叫孟承业好好照顾儿子,自缢在房中。母亲死了,这其中虽然有孟夫人太过心高气傲的缘故,但年幼的孟时涯又怎能理解?他恨孟承业,恨不得跟他断绝父子关系。   孟时涯要到通州去跟外祖父、舅舅一起生活,也不知逃了多少次,每次都被孟承业抓回来关在房里。孟承业对他细心关照,也试着解释过他们夫妻情分已尽,孟时涯却接受不了。   直到他十三岁时,广安王父子三人全部战死边疆,那个青楼男子也传来病故的消息。孟时涯为报复孟承业,时不时要在他面前提起那男子生前如何落魄潦倒,死的时候又是如何凄惨可怜。孟承业受不了这般折磨,也渐渐疏远了儿子。   父子二人,终于成了陌路。   “我与他,有整整两年不曾说过一句话……其实我心里清楚,他虽在外应酬频繁,但除了我母亲,就只有那个文弱的青楼男子。那人对他想来也是真心,怕他难堪,便不再来往,直到临死才托人捎了口信。”孟时涯停顿了片刻,摇头苦笑,“我不过是为母亲打抱不平,替她觉得不值罢了。从未想过……也许是母亲她起初把父亲想得太好,以为天底下的读书人便是专一、痴情的。”   孟承业爱读书,才学的确极好,奈何他从不痴迷于诗词歌赋。他与孟夫人,看似志趣相投,其实话不投机。他的确有错,不是错在薄情,而是错在隐瞒欺骗。   更错在自私冷酷,为一己前程,荒废了孟夫人的青春年华。   孟时涯低着头,沉浸在回忆里,满目哀伤。   林长照听得出了神,许久之后他忽的笑出了声,眼中滚出了泪水。   他哽咽道:“……难怪,难怪你厌恶……”   他转头,看向孟时涯,眼神中满是凄楚伤感:“孟时涯,孟时涯……太迟了……”   “是啊,太迟了。我懂得太迟了。若非我大吵大闹,逼得父亲把那人送走,那人也不会病痛交加,年纪轻轻就去世;若非我把一切挑明,母亲也不会失了最后一丝尊严,离我而去;若非我有意报复父亲,也不至于……有家却不想回。”   竹亭下,一片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隐隐约约的争吵声从松照院那边传来,听起来甚是耳熟。   “寡人说过,要立谁为后寡人自有决断,朝中臣子不容置喙!贺之照你好大的胆子!你真以为……你以为!寡人不是你掌心里的麻雀!”   “……臣,知罪。”   “是吗?你知罪了?你的罪过——你给寡人在这跪着!跪到你真的知罪为止!”   孟时涯与林长照面面相觑,林长照急忙起身,想要离开竹亭追上去。孟时涯一把抓住他,诧异问道:“你,哭了?”   林长照苦笑叹道:“你说得那般难过,我忍不住……倒是你,一滴眼泪也不见!算了,还是去瞧瞧贺大人……”   他挣脱开,匆匆忙忙离开竹亭,踏着没过靴面的积雪,吃力地沿着小径走出了竹林。   孟时涯怔愣片刻,赶了上去。   出了竹林,走出十几丈,就看到当今皇帝李云重的背影消失在学舍照壁那一面,而松照院门口的石碑前,贺之照直挺挺地跪在雪地里,衣衫单薄,冷着一张脸,似难过,又似动怒,更似一股狠意浮现。   林长照跑过去,试图把他拉起来,贺之照不动如山,脸上表情都不曾变一下。   “贺大哥……你这是何苦?难道你真要一直跪在风雪里?”   孟时涯抬头,大片大片的雪花落在他脸上,迷蒙了双眼。他慢慢走到贺之照身边,正打算帮忙一起将贺之照拖起来,林长照却解开自己身上的大氅,披在贺之照身上,他则扑通一声跪在贺之照跟前。   林长照搓着双手,因为太冷,声音都发抖:“……你要跪,我陪你跪着……”   山崩地裂,莫过于此。   孟时涯没想到,林长照为贺之照,竟能做到这般地步。   就像是,那一世他对自己的深情,全部都给了贺之照。   孟时涯捂着心口,想叫那疼痛平复些,可是一颗心仿佛被这漫天风雪冻得裂了缝。他站在不远处,风裹着雪花扑打而来,不多时就给他蒙了一身的白。   面对面跪在地上的两个人,渐渐地融入了满地洁白。   林长照垂头不语,两只手冻得没了知觉,他也不搓手了,一动不动地跪坐在积雪里,任凭风吹雪打。   大约过了一炷香,林长照忽然将手掌按向胸口,痛苦地呻吟了一声,弯下腰几乎趴倒在地。孟时涯扯下大氅裹住他,将他紧紧抱在怀里。   跪下去的一刹那,膝盖在积雪里磕得生疼。他想把林长照抱起来,身子一晃竟然没成功。林长照侧过头,满脸痛苦,勉强挤出一丝笑,伸出手来想要抓住什么。孟时涯将他的手握住,递到了贺之照勉强,随后将他整个人推到贺之照的怀中。   贺之照下意识伸出双手将林长照抱住,愣愣的看着林长照。林长照已经昏死过去了。   孟时涯起身,静静地看了他们一眼,道:“贺大哥……长照他爱慕你已久,你若怜惜他,就别让他这么一直等着……”   贺之照欲言又止,孟时涯不忍心再多看,转身狂奔跑远了。   上元节   邺安城的大雪,连下了十几天,可是过了除夕,天放晴后气温回升,没两日满城积雪化得一干二净,不见一丝痕迹。   就像林长照那一场病,来得快,去得也快。元月第三天他就下了床,精神抖擞地回了自己的小院。   不过这次是贺之照亲自送他回去的。   孟时涯听说这个消息时,李瑛正在孟府做客。徐绍出门碰巧遇见了林、贺二人才知道得如此清楚,还特意帮林长照转告孟时涯,说他已病愈,谢他当日跑了几条街找来大夫。   那日大夫诊断过后,说林长照“体虚心悸,忧思过度,如不调养,将会气虚力竭而短命”,自此孟时涯不知找了多少宫中御医,民间神医,打算给林长照彻底诊治一番。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康复了,倒好像那大夫刻意夸大了病情似的。   孟时涯不放心,追问了几句,徐绍非常肯定地说,看林长照气色,跟平常人没什么两样。   李瑛叫他别想太多,兴许是那日林长照冻得厉害,大夫难免要往重里说,又劝孟时涯若还不放心,改日请别的大夫再给林长照诊脉就是了。   孟时涯只好暂时放下此事,将李瑛的事与徐绍说了。   李瑛订了亲,正是去年夏天孟承业跟他提过的左威卫上将军家的嫡长女。平南王被收回了爵位,左威卫赵将军自然知道其中缘故,他家的嫡长女本来无论如何也不至于下嫁如今已是一介草民的李瑛,奈何他家姑娘自幼多病,名门子弟没有哪家敢上门提亲,偏偏李瑛又是个和善博学的才子,前途也算无量。   一众学子都替李瑛惋惜,李瑛却道自己如今已是高攀,只要那姑娘温柔体贴,他自然愿意娶回家好好待她。   孟时涯知李瑛对林长照的情愫其实尚浅,此举不算逃避,自然也不算辜负左威卫上将军家嫡长女。平南王叛乱是事实,但李瑛要娶的将门之女多病难养,也算不得高攀。   向来双方打听过底细之后,对彼此都是喜欢的。   李瑛是特意来向孟承业道谢的,孟承业已经替他上门提过亲,也定好了日子,就在今年的中秋节成亲。   那位赵将军的女儿,赵小姐自幼极少出门,将军夫人对她宠爱无比,怕她未曾见过李瑛,将来成了亲不满意,就托人转告,希望上元节灯会上能让赵小姐远远瞧李瑛一眼,这一找就找到了孟尚书府的表小姐,如今的徐夫人李解语。解语应下了这事,回头嘱咐徐绍到了上元节一定要带李瑛去灯会。徐绍又怕自己到时候不会说话,索性来找孟时涯商量,凑巧李瑛也在,他就摊开了说。   李瑛自然是愿意的,当下就跟孟时涯、徐绍越好,再叫上林长照、陆元秦等人,趁着孟时涯还未离开京城,一群好友逛一次灯会。他也提议徐绍到时候叫上解语,让解语陪着赵小姐说说话,这般纵使离得近些,也不算逾矩。   徐绍笑他用心良苦,然到了上元节傍晚,还是把解语叫上,早早去赵府接赵小姐出门。   一群学子在醉生楼门口约见,到齐了之后直奔千佛寺,上元节灯会最热闹的地方。   孟时涯多日不见林长照,心中激动也只好忍耐,平静地问了一番他的病情,确定他精神奕奕不是装出来的,才放下心来,领着他一路说说笑笑,把街头小吃摊的美食一样一样尝了个遍。   “这几日难得见孟兄这么高兴。”周泰平叹道,“我回国子监好几天了,孟兄总是板着一张脸,害我说话都不敢大声。”   阮青山嗤嗤笑起来,附和道:“可不是。我们俩还以为谁惹他生气了。眼下瞧着,倒像是多日不出门憋闷的。”他转头看了看,伸手指向前头嘿嘿不知傻笑什么的徐绍,“不过,这位才叫笑得开怀,也不知遇上了什么天大的好事儿!”   徐绍闻声回头,挠了挠头,看着众人好奇的目光,忍不住又是一通嘿嘿嘿傻笑。   “徐兄啊,要说高兴,也该李兄笑得这般得意忘形,你是怎么回事儿?”   “就是就是,有什么好事你也告诉大家一声,你这么傻乎乎地一直笑,没瞧见别人把你当成了傻子……”   “总不会这么快就升迁了吧?”   一向豪爽磊落的徐绍闻言,拿拳头挡着脸,竟然颇为腼腆地摇了摇头,脸都涨红了。他扭捏了好大会儿,才压低了声音说道:“解语已有两个月身孕,我要做父亲了。”   不等众人为他欢呼,孟时涯就一个拳头打在了他头上,打得他抱着头蹲了下去。   孟时涯冷脸叱道:“混账小子!你还偷偷瞒着!什么时候发现的?怎么不遣人到孟府说一声?”   徐绍痛得眼泪汪汪,可怜兮兮地蹲在地上,抬头望着孟时涯,视线余光渴求众学子帮他求情,众人却乐得看好戏,还纷纷指责他自顾得意,竟不把好消息告与家人。   “我本打算明日待解语回门,亲自跟姑丈说明的啊……”   孟时涯抬手还要再打,人群里李解语正巧带着赵姑娘走到近前,见此几步跑过来,可怜巴巴地盯着孟时涯看,叫他无论如何也不好意思再下手。   林长照转过头,跟其他人一样,暗中偷笑。好在李瑛镇定些,打起笑容跟赵姑娘见礼。   柳解语以李解语的名义嫁给徐绍,夫妻恩爱和睦,从她面色就能看出来。她但凡出门都特意妆扮一番,与昔日在折柳台时容貌大不相同,加上怀孕略丰腴了些,这一路走来都没有人发觉她就是曾经艳绝京城的柳絮姑娘。   解语眉目如画,衬着上元节街道两旁挂满的彩灯照出的光亮,越发光彩照人。她身边的赵小姐也是不遑多让。赵小姐养在深闺,气质娴雅,因不惯见生人,面颊飞起红晕,倒不显得有病态。解语一袭红色锦袍,赵小姐则穿着月白色的裙衫,外面披着件镶兔毛的白色牡丹花纹大氅,往那里一站,正是灯会上最耀眼的风景,惹得来来往往的人无不注目。   一众学子不好意思多看,纷纷见了礼,规规矩矩立在一旁。   “表哥别怪他,我们也是今日午后也才知道的,想着有事要出门,不好这么晚了去见姑丈。明日我们回孟府,你叫嬷嬷多给我准备些好吃的,可好?”解语笑嘻嘻地说罢,拉着赵小姐上前,让她跟众人回礼。   柳解语特意看向李瑛,笑道:“赵姑娘是我闺中好友,今晚与她来赏花灯,谁想这么巧碰上几位哥哥,也算是有缘。赵姑娘单名一个瑾字,正是美玉那个瑾。她素来不出门,我又是有了身子的,今晚游赏花灯,还要仰仗表哥照拂了。”   孟时涯笑着点了点头,唤了声赵姑娘,侧过身来将几个学子与她介绍了一番:“在下孟时涯,正是解语的表哥。这位是解语的夫君徐绍,这是林长照,这是陆元秦,周泰平,阮青山……”到了李瑛时,他稍停顿了一下,抬高了音调道,“这位,巧了,名字里也有美玉之意,不过他是美玉的光彩之意。姓李,单名一个瑛字。”   赵瑾闻言愕然,抬头看去,正好撞进李瑛含笑的眼眸里,顿时羞红了脸,略带慌张地微微欠身行了一礼。   林长照笑道:“你瞧咱们站在这儿,把路都给堵上了。”说罢扯着孟时涯袖子,在前面带路走了。   陆元秦、周泰平、阮青山附和着赶紧跟上,恰好把徐绍夫妇、李瑛和赵瑾落在了后面,徐绍夫妇亲亲热热说着话,特意跟李瑛、赵瑾拉开了一小段距离。   孟时涯背着手,瞧林长照左看右看的,兴致似乎低落许多,便悄声问他怎么了。林长照顿了顿脚步,笑着摇了摇头。   上元节的确热闹非凡,千佛寺附近更是人潮如海,孟时涯唤来跟在一旁的仆役,叫他们守在后面,免得有人挤到解语和赵瑾。仆役离开后前面没人帮忙开路,时不时便跟行人相撞,孟时涯只好紧紧拽着林长照胳膊,细心照看,于是乎猜灯谜之类的节目他一个也没留意。   倒是李瑛赢了好几盏花灯,出于礼节他选了最漂亮的一个送给了赵瑾。   林长照也得了一个兔子灯,提着竹骨提竿的一端,慢吞吞地走在旁边。他这日穿得素雅,映着红色烛光,竟也添了几分绮丽。   只是不知为何,他越发心不在焉。孟时涯看在眼里,不免心疼。   赵瑾不好在外面多呆,没多久被府里的马车接回去了。解语怀孕易犯困,被徐绍带回家去休息。余下几人拉着李瑛,说他即将娶到这般美貌多才的佳人,非要他请客。林长照犹豫了一下正要答应一起去,孟时涯拿他生病刚好为由,要送他回去。   往回走了一段路,本该转到小巷去朱雀街的,孟时涯却拉着林长照的胳膊径自往东走,渐渐来到了玄武大街的中段。   林长照察觉到他要去的方向,甚是排斥,要扯回胳膊,孟时涯没松手,反而加快了脚步。   “孟兄,孟兄……我要回甘棠街,再走就不顺路了。”林长照小声咕哝着,不肯往前走。   孟时涯停下来,叹道:“你心不在焉,还不是想着去看看他?”   林长照瞪大了眼睛,忽然怒道:“我没有想他!”他喊出来后见孟时涯吃了一惊,似乎颇为受伤,急忙解释,“我不是……我不想见他。”   孟时涯直勾勾地盯着他,沉声问道:“我知道他很忙,忙着为陛下筹备立后大婚事宜。可他不能对你这般忽冷忽热的——长照,我……我只当你是弟弟一般,不愿你受委屈。”   林长照呆了一会儿,目光瞥见来往行人拿怪异的眼神看过来,神色慌张,一把将孟时涯甩开,转身就要往回走。孟时涯将他拉住,仍旧那般认真地凝视他双眸。   “待李兄成了亲,解语生下孩子,我就会入伍到通州军营……”孟时涯轻声道,“长照,我得看着你……你们定下来才能放心。你告诉我,是不是今生,非他不可?若是如此,无论如何我都会帮你。长照!你不能这么迁就他!他到底要不要,要不要娶你,我帮你去讨一个说法。”   林长照手里的兔子灯笼蜡烛早就烧尽了,他却死死捏着提竿不肯放手,拉拉扯扯间,兔子灯笼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林长照忽的蹲下去,将脸埋在膝盖间,哭了起来。他哭得一抽一抽的,忍不住抬头,气急地冲孟时涯嚷嚷起来——“我说了我不想见他!为什么,为什么你就不明白……孟时涯,你为何逼我?他本就对我无心,我不想缠着他……我,我……”他渐渐止住了哭声,眼泪却越发汹涌。   那双眼睛望着孟时涯的脸,满是悲伤痛苦。   “我什么都没有了……”   “孟时涯……我快要疯了……我真不知道,活着是为了什么……”   “为什么不让我……我以为我能做到,可惜我不能,不能啊……”   孟时涯半跪在他面前,林长照抓着他的衣袖,斜靠在他臂弯里,哽咽不止。   孟时涯头脑里一片混乱,不明白自己到底该怎么做才能叫怀里这个人不再难过。若他有办法,他就算再死一次也要让贺之照彻彻底底爱上林长照,叫他们彼此心意相通,省得林长照这般卑微地哭泣,哭得人心都要碎了。   就算吃尽了苦头的前世,林长照也不曾这么放声痛哭过啊。   孟时涯明知贺之照是无辜的,可心里还是忍不住怨恨这个人。这个人把长照的心夺走了,却不愿视为珍宝,不冷不热地对待他,叫他变得如此敏感脆弱。   “别哭了,我不逼你。你不愿见,那就不见……”孟时涯忍不住伸手将他从地上拖起来,搂在怀中,叫他靠着自己的肩膀平复情绪。   “是我错了……长照,别再哭了好吗?”   他恨不得吻住林长照双唇,叫他别再发出哭泣的声音,恨不得一点点吻去林长照脸上的泪痕,叫他知道这世上还有自己默默地守在他身边,叫他忘记贺之照的恩情,贺之照的才华,贺之照的温柔,只记得一个爱了他两世的孟时涯。   可惜,他不能赌那个结果。   林长照恨了他一世,他不愿这一世,再得到林长照的躲避疏远。   疏离   上元节那晚,林长照是在他怀里哭着睡着的。他本以为林长照是突然昏迷,慌里慌张地抱着林长照去找了大夫,大夫却说林长照只是哭累睡着了。   他抱着林长照一路走回了国子监。林长照偏瘦,到底也是个成年男子,他抱着很是辛苦,却满心的甜蜜,甘之如饴。   这是上辈子想都不敢想的事。   将林长照抱回房间时,其他人还不曾回来,孟时涯有些庆幸。同房的学子大多猜到他对林长照有意,但亲眼见到又是另外一回事儿了。他不愿坏了林长照的清白名声,抑或,他不想贺之照知道这件事。   林长照睡得很沉,孟时涯给他脱了外袍,又擦了脸,甚至烧了热水替他洗了手脚,他都没有醒过来。   夜里寒冷,孟时涯往他被窝里塞了两个装了炭块的精致铜炉,铜炉外面裹着锦缎,暖乎乎的又不至于烫伤。他探手在林长照脸上试了好几次,确定他脸颊有了温热触感,手脚都暖和起来才放心。   同房的几位学子陆续回来,孟时涯正坐着画画。以往他都是心情平静时才会作画,如今却要靠作画来平复心境。   笔下游走,都是杏花。一张又一张,最终都成了废纸,叫满屋学子暗中惋惜,恨不得把那废纸偷偷藏起来。   孟时涯最终也没能画出一幅满意的杏花图。   冬日过去,转眼到了四月。李云重的立后大典定在宣文元年五月初十,皇后乃是左卫上将军韩胜的嫡长女韩灵秀。一同封妃的还有几个世家大族的女儿,其中礼部尚书的女儿陆锦书封为贵妃。   这结果其实跟李云重起初的坚持不一样。陆锦书貌美活泼,韩将军的女儿韩灵秀则有些木讷寡言。他本意要立陆锦书为后,也不知怎么就改了主意。   谁做皇后孟时涯并不在意。前世李云重后宫里妃子也不少,但他不贪恋女色,是以后宫里从没闹出什么大事。但这一世不同的是,先皇后杨氏还活着,而且并未被先皇夺去皇后之位。李云重不得不尊她为太后,而成为太后的杨氏,将来能翻出什么浪花来,谁也预料不到。   贺之照虽不是礼部尚书,为了皇帝大婚却做得比礼部尚书还要多。国子监祭酒一职他无法兼任,就由太学院馆丞杨浩接手,那个属于祭酒大人的小院也让给了杨浩。   孟时涯住在学舍,多日不曾见过贺之照,而林长照搬去了租借的院落,与孟时涯每日只在学堂上能见到彼此,时日长久,孟时涯渐渐感觉到,他们之间的关系似乎疏离不少。   也许这在所难免。   国子监的学子中向来对京城官员的状况了如指掌,前国子监祭酒,如今的吏部尚书更是他们经常讨论的对象。有人说,不止一次看到贺之照带着林长照出入贺府,来往于玄武街和甘棠街。也有人说,他们的父亲曾提到,贺之照有意栽培林长照,似乎有意留他在身边。   贺之照有这份心思,林长照自然愿意跟随他左右。   那么孟时涯就只好孤零零地与长戈利矛、弓箭骏马为伍了。   过了五月初十,皇帝立后大典完毕,韩胜总算得了空闲,带孟时涯到城北的十二卫演武场历练了一番。接连几日,孟时涯与十二卫曾赴过战场的高手切磋,又与他们演练阵法,早出晚归,累得没有力气回国子监去,就常常穿过玄武街往朱雀街上的孟府而去。   这一日,天气异常闷热,似乎要下暴雨。去年经历了水患的邺安百姓心有余悸,纷纷赶回家做准备,以防大雨倾盆再成水灾。   未到黄昏,玄武街上的小摊、商铺走的走,关的关。孟时涯骑着马,见大街上没几个人,就催马疾行,想要早些回去洗个澡。途径某个巷口,一闪而过的身影叫他奔出几丈远后猛然勒马,立即跳下去回头去找。   果然是林长照。   还有前任京兆尹之子周知安和前任金吾卫上将军之子陆行彦。京兆尹和金吾卫因为三皇子和五皇子败于□□,受到牵连,都被罢免了官职。周知安和陆行彦也因为行为不端被夺去了举人的名衔,昔日横行霸道的小少爷沦为了草民,备受邺安人冷眼,不思悔改,反而心怀怨恨。这不,他们碰巧遇上林长照,就把他堵在巷子里要打一顿。   孟时涯看见洒了一地的药材就知道怎么回事儿。   只是有点儿不明白周知安和陆行彦为什么那般激动,一直冲林长照嚷嚷,说他陷害三皇子,居心不良。   “是吗?你们说我陷害三皇子……那我便是陷害他了,你们能奈我何?”   孟时涯脚下一顿,愣住了。他抬头看去,刚好能瞧见林长照的侧脸。   那张脸上带着讥诮,还有孟时涯难以想象的冷酷。他微微扬起的嘴角,眼眸里投射的得意,背着手时傲然不可欺的神态,都在无声地压制周知安和陆行彦,让他们俩愤怒又畏惧。   就连孟时涯都有些心惊。林长照从来不曾这般……陌生。就像孱弱无害的白兔,摇身一变成为了鬼怪小说里的白狐。   这时候,孟时涯才注意到不远处靠着墙,有个打扮粗野,容貌棱角分明历经风霜,怀抱长剑的年轻男子。那人三十出头模样,看起来像是浪荡江湖的高手。   怪不得林长照毫无惧色,还能冲周知安和陆行彦“耀武扬威”。   孟时涯轻笑一声,抬脚上前。林长照察觉到他的到来,脸色变了变,回头看向那江湖中人。江湖剑客点了点头,大约觉得用不到自己,冲他拱了拱手,几个纵身跳上房顶不见了踪影。   周知安犹在愤怒中,指着林长照的鼻子,破口大骂道:“好,你有胆子承认,害了我们两家的是你这小子,那就别想好过!”   “你想让他如何不好过?”孟时涯抓住他探出去的胳膊,将周知安甩到一旁,冷笑着说道,“周少爷,京兆尹已经换了人的,你可别忘了。”   周知安与陆行彦瞧见他,脸色越发难看,没敢再有什么举动。二人面面相觑,愤恨离去。   走出两步,周知安忽然回头冷笑:“林长照,你好手段,竟能让堂堂吏部尚书大人,还有太傅家的公子围着你团团转!也不知红鸾帐里,有没有别的恩客!”   林长照面色顿时惨白胜雪,捂着心口,身子歪倒在墙壁上。他浑身发抖,目光直视周、陆二人,然而满脸的痛苦盖过了方才的盛气凌人。   陆行彦哈哈大笑:“什么通州才子,就是个以色侍人的兔儿爷!”   孟时涯拧起眉头,想也不想,挥拳扫腿,两个起落将周知安与陆行彦踹到了玄武大街上。那二人才发出了一声短促的痛喊,就昏死过去。孟时涯咬着牙,缓步来到他们身边,蹲下去伸手掐住周知安喉咙,五指用力,周知安顿时四肢抽搐。   “你们真是……该死!”   孟时涯面目扭曲,吓得路过的两三个行人纷纷加快了脚步,惊恐不已。   “为什么你们总要害他——为什么?!”孟时涯低吼着,手上更加用力。   他又无法控制内心的戾气了。周知安嘴角涌出的鲜血让他忍不住笑出了声,似乎十分痛快。孟时涯猛然转头看向陆行彦,另一只手握拳击向他心口处。   林长照跌跌撞撞扑过来,半跪在地上抓住了他那只手,急忙道:“孟时涯!别杀人……快松手!”   孟时涯总算清醒些,将掐着周知安喉咙的手指松开,转身扶起林长照,拉着他挪到了一旁。他平复了情绪,才抬眼望向林长照眼睛,再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确认他安然无恙。   林长照知道他想问什么,叹气,笑道:“无妨。不过是给他们骂了几句。方才那位大哥出了手,没叫他们伤着我。”他看了看昏迷不醒的周、陆二人,又道,“你若真的杀了他们,只怕不好向陛下交代。罢了,量他们往后也不敢与我为难,饶他们一回吧。”   他回到巷口,半弯下腰把满地药材捡起来,小心翼翼地吹去尘土,从怀里掏出了一方手帕包着。   那手帕原是解语出嫁当日,林长照落泪时,孟时涯拿去给他擦泪,塞进他手里的。林长照一直放着,如今却用它来包满是尘土的药材。   孟时涯忧心问道:“你病了?这是治什么病的药材?”   林长照手停在半空,少时将最后几根药材捡起来包好,才直起腰来看向孟时涯,淡淡笑道:“是贺大哥病了……他忙着陛下大婚,劳累过度,夜里又受凉,这几日都在床上躺着。”   孟时涯没再说话,林长照竟也不开口。   他们看着彼此,莫名有些窘迫。   沉默许久,林长照轻声道:“孟兄,我走了。”   孟时涯怅然若失,却也只好挂起笑容,回了一声“好”。   林长照抱着那包药材,慢腾腾地往贺府的方向走去。天暖稍热,林长照换上了薄衫,在黄昏的微风中顺风而行,被风吹起衣衫显露了身形轮廓。不知为何,他竟比起去年国子监初见时,还要瘦几分。   孟时涯目送他远去,立在远处久久未动。   林长照走出了十几丈,停下脚步,回头瞧了一眼。他见孟时涯还在那儿痴痴傻傻地看,不由得弯起嘴角笑了起来。   远远地,林长照挥舞右臂晃了晃,又转过头去继续前行。   那一瞬间,孟时涯想要跟上去,但想到他此行是去贺府,那股陪着林长照的欲望就淡了许多。   孟时涯以为,他大概能放下前尘旧事,把林长照藏在心里的一个角落,再也不会强求日日夜夜的相依相伴了。   那么秋后离开邺安城到通州去,应该不会有什么恋恋不舍的。   第二日,他去国子监向祭酒大人辞别,又叫荻秋把他在竹涛院的东西都搬走,跟癸字号房的学子们一一谢过礼,解去了国子监学子这一层身份,彻底离开了此处。   偏巧林长照为了照顾贺之照而告假,他们这一整天竟没能见上一面。   孟时涯回了孟府,每日在花园练武、作画,一次都不曾出过门。于是接下来的三个多月,他与林长照都不曾再见过,直到八月十五中秋节李瑛迎娶赵瑾,他们才在喜宴上瞧见彼此身影。   好事成双   平南王虽被夺去亲王封号,平南王府的宅院并没有收回,只是大门口的门匾改作“李府”,没有了往日的气派。   树倒众人推。昔日门庭若市的平南王府,而今门可罗雀。李瑛成亲,皇族中亲眷纷纷找了借口推脱不来,幸而国子监的师长与学子帮衬,这般大喜之日才算热热闹闹。   孟承业顾忌朝中风向,没有赴宴,只叫孟时涯送去了贺礼。众人中又以孟时涯马首是瞻,他与李瑛也是沾亲带故的,于是这场婚宴竟全是孟时涯这个朋友来张罗。   平南王带着那位不愿现身于众人面前的昔日王府世子李恒离开王府去了外地散心,连次子的大婚都不想参加了。为父为兄者不现身,本是失了礼节的,赵将军倒也没介意,反而仿照当初孟府嫁姑娘,他亲自到了李府,受新婚夫妻拜堂敬茶。   忙忙碌碌,终于将新人送入洞房。   赵将军唤人开了席,与满座的朝中官员、国子监学子敬酒谢礼。虽然孟太傅没来,韩将军、何将军都没来,但好歹有吏部尚书贺之照这个大人物,这场婚宴倒也不算失色。宾主尽欢,其乐融融。   唯一安静的,只有相邻而坐的孟时涯与林长照。   孟时涯有千言万语要倾诉,奈何林长照心不在焉。饭菜做得很精致,林长照却吃得很少,同桌的学子要敬酒,他也都是反应上少许。   孟时涯悄悄看了看贺之照,贺之照还是那副清高孤傲的模样,便是笑着,也让人望而生畏。好半天,贺之照都不曾往这边瞧一眼。   原来又是那人犯浑,惹林长照伤心了。   “李府的酒酿丸子做得极好,你要不要尝一口?”孟时涯拿小碗盛了几勺,放在林长照面前。   林长照侧过脸来看看他,笑了笑,拿起勺子舀了一勺,放进嘴里细嚼慢咽。   却也太慢了些,仿佛东西很难吃似的。   孟时涯无奈,当着众人的面又不好细问详情,只得低声劝了一句:“多吃些吧,你瘦了这么多。”   “哪有?孟兄又说笑。”   “我几时爱说笑了?你都瘦得脸色泛黄……长照,你老实说,是不是生了病?”   林长照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嗔怪道:“胡说什么?今日是青玉兄大喜,你说病啊病的……”   孟时涯心想,可不是病么?你有心病,我也有心病,都是无药可医的那种。   孟时涯不再反驳他,只管给他夹菜,将他饭碗里堆得满满的,叫向来不浪费食物的林长照愁眉苦脸,一个劲瞪他。   不多时,李瑛穿着喜服,满面春光地快步入席,跟长辈们敬了酒,转身坐在了他们这一桌,林长照的右手旁。新郎倌儿都是从早忙到晚,吃饭的功夫都没有。他坐下来吃了些东西填肚子,一面跟在座学子说笑。   周泰平瞧他眉眼含笑的,忍不住打趣:“李兄好气色,想来人逢喜事精神爽,李兄得偿所愿,更是喜上眉梢了!”   李瑛拱了拱手,竟有些羞赧。   “我等真要羡慕得无法言说。”阮青山也笑道,“给嫂夫人揭过盖头了?”   一群人纷纷竖起了耳朵来听。   李瑛红了脸,倒也不扭捏,道:“这是自然。夫人她新入家门,难免不安,我得跟她说几句话,叫她好用些吃的。”   “瞧瞧,刚娶进门,就心疼上了!”“来说说,感想如何?”“听闻赵姑娘,哦不,是嫂夫人知书达礼,容颜秀丽,今晚见了,李兄觉得如何?”   林长照没跟着起哄,倒是开心了许多,微笑着看向李瑛,等他回答。   孟时涯提了茶壶,给他空了的水杯添上茶水,这才转头瞧着李瑛,嘴角含笑,且看他窘迫模样。   上元节灯会上,李瑛与赵姑娘是见过的,之后周泰平等人也问过李瑛的想法。那时李瑛就知道,其实这位赵姑娘自幼多病不是娇生惯养的病,而是天生带来的孱弱,不少大夫都说过她活得不能长久。这话是赵姑娘怕耽误了邺安四公子之一的青年才俊,特意告诉李瑛的。李瑛却坚定了心意要娶她。   李瑛对她是动了几分真心的,否则便不会是这般满足又羞涩的心境。   “夫人她当然是格外光彩照人,我心里也是感激上苍的。”   “哎呀,羡慕得紧呐!真是恨不得也赶快成家!”   “就是就是……”   早早成了亲,妻子又有了身孕的徐绍自然也受到了在座学子的关照,被狠狠灌了一通酒,若非孟时涯替他挡了几杯,只怕已经醉倒了。   林长照一口酒没喝,学子们瞧他脸色不好,怕他生着病强撑,就没勉强他。   孟时涯为李瑛此生的机遇感慨万分,替他成家而高兴,不觉多喝了几杯,又帮徐绍挡了酒,纵使酒量不差,也有了几分醉意。   偏偏酒席到一半时,荻秋得了李府管家准许,匆匆忙忙跑过来,又是喜又是忧地来到孟时涯身边,急得团团转,一时竟不知该跟徐绍,还是跟孟时涯先说明来由。   “姑爷,啊不,少爷!哎呀!怎么都喝醉了——那,那怎么办才好?怎么办才好……”   “孟府有什么事吗?”林长照抓着他胳膊叫他慢些说话。   荻秋脸上分明带着几分喜色:“——表小姐要生了啊!”   “什么?!”   满座皆惊,随后纷纷拍手大笑,感叹今晚真是好事成双,这边儿的成了家,那边儿的就有了孩子!   徐绍可就慌了。他本以为孩子要过几日才生,怎么今儿个就要来了?!   孟时涯闻声终于清醒些,晃悠悠起身,有条不紊地安排了下来:“嬷嬷就在徐府住,她能看着解语,徐绍你别慌。你跟荻秋回去瞧瞧。产婆已经请过去了是不是?”   荻秋连连点头。   孟时涯拍了拍他肩膀,笑道:“好!回头赏你!有产婆在,那便无妨了!你送姑爷回去,然后再去孟府多叫几个丫头去徐府候着。我这就回去,顺便路上请大夫,等解语生了,也好叫大夫给她诊脉。”   徐绍酒醒了一大半,不等荻秋反应过来就跑了,跑了两步又回来跟李瑛致歉。   李瑛哪里会跟他计较,催着他赶紧回去。   酒席上见这边都起身离席,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儿,纷纷看过来。   荻秋跟李瑛道了句恭喜,一溜烟也跑了。   孟时涯要去赵将军那边,无奈腿脚有些发软,迈出去的时候差点儿摔倒,幸而林长照伸手把他扶住。   “我扶你过去。”林长照笑道,“瞧你高兴的,酒劲儿上头,站都站不稳。”   孟时涯嗤嗤笑了两声,难得失去往日里端庄持稳的举止,道:“是啊……我本来没这么醉的,荻秋带了这么件大喜事来,一高兴酒劲儿都冲到了头顶……长照,我做舅舅了!”   李瑛等人闻言朗声大笑。   到了赵将军跟前,孟时涯总算清醒了些,不忘跟各位长辈见礼,然后跟赵将军说了事由。赵将军没想到嫁女儿当日还能碰上同僚好友家的女儿生孩子,连连赞叹说这是吉兆,说两家将来都是要大富大贵的,客客气气地叫李瑛派马车把他送到徐府去。   孟时涯没跟李瑛多说,李瑛也不要他这般客气,很快叫了李府的马车在外面候着。几个学子本想送孟时涯过去的,最终还是留给了林长照来照顾他。   李府大门外,李瑛帮着他们上了马车,站在台阶下目送他们离去。马车走出一段距离后,车窗竹帘被卷起,林长照探出头来,冲他笑了笑,紧跟着孟时涯也探出头,向他挥了挥手。   红灯笼照耀下,一身喜服的李瑛久久伫立,眼中闪动着泪光,但更多的是笑意。   大夫很快就被请到了徐府,孟时涯在医馆喝过了醒酒茶,到徐府时已经清醒了。   徐府里头一次这么热闹,大门口有人在等,看门的小厮见孟时涯回来很是高兴,叽叽喳喳地说老爷已经来了,就在花厅等着,还说孟承业格外高兴,进门时没留神还差点儿摔了一跤。   “那表小姐可曾生下了孙小姐?”林长照问道。   小厮摇了摇头,有些苦恼:“没呢!赵嬷嬷说,都怪姑爷把表小姐养得太好了,小娃娃在肚子里吃得多长得大,生产难了些。”   孟时涯请大夫跟着进去了,才知道厢房里更热闹。   孟府的丫鬟小厮似乎都跑到徐府里来了,端水的,找衣衫的,熬参汤的,还有催问赵嬷嬷给表小姐准备什么吃食的。   孟时涯刚刚到门口就被往一旁赶,赵嬷嬷没空跟他说话,把大夫拉进去就掩上门,留下孟时涯跟林长照在院里站着,听房里传出的解语的惨叫,顺便安慰安慰僵立在院中发呆的徐绍。   林长照才半柱香的功夫不见徐绍,瞧他从衣冠整齐变得眼下如街头落魄乞丐一般,不免觉得好笑:“你怎么弄成这副模样?”   徐绍看了看他们,委屈万分:“我听解语喊得凄惨,想进去陪她,嬷嬷不许,叫丫鬟们把我拽了出来——哎!她这么辛苦,我不能陪着……”   孟时涯瞪过去,却掩饰不住面容上的笑意:“胡闹!不知道妇人生产,男子不能进去么?”   林长照想着孟时涯方才硬着头往里走的傻乎乎的模样,忍不住笑出了声:“两个呆瓜!”   难得他笑得这么开怀,孟时涯就不与他计较竟然把自己这般丰神俊朗的才子叫做呆瓜。只是不知解语何时能生下孩子,徐绍作为丈夫和父亲必须站着等,他作为表哥和舅舅也得陪着。但无论如何他舍不得叫林长照在院中久站。   孟时涯催林长照去花厅坐着休息,林长照瞧了他一眼,笑笑没说话,孟时涯还要劝,他又笑着摇头。   于是这一晚,孟时涯与林长照难得共同度过。   将近子时,柳解语生了一个男孩,好在一切顺利,母子平安。赵嬷嬷将包好的小娃娃抱出来给众人看了一眼,作为舅舅的孟时涯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长命锁拴在孩子襁褓上,只等他再长大些带在脖子里。   徐绍抱着儿子不舍得撒手,奈何小娃娃不能吹风,孟时涯与林长照不得不把他扯开,顺便把恋恋不舍的孟承业也请到花厅里坐着。   产房收拾干净后,柳解语吃了药又用了些粥饭,睡了近两个时辰才醒来。徐绍、孟承业、孟时涯一同去看过她,确认她无事,又一家人哄着小娃娃玩了会儿,才放下心来去休息。   孟承业要回孟府,荻秋跟着回去了,林长照不好跟着一起去孟府,可是他人困得东倒西歪又不能留宿徐府,孟时涯只好叫上徐府的马车,一路抱着林长照回到了林长照租借的那个小院。   幸而林长照还存了两分清醒,拿出了钥匙,要不然孟时涯只得带他去住客栈。   开了门,想想要折腾许久就把大门给栓上。到了林长照房间,将人放在床上,燃起了灯烛,孟时涯出门去后院厨房烧了些热水。他端着热水回房时,林长照正坐在床边发呆,瞧见他后眼中有了亮光。   孟时涯看着他洗漱完毕,又看着他收拾了屋子,忙来忙去的,终于忍不住叹气:“你一个人住着,难怪把自己折腾瘦了……”   林长照其实已经习惯自己住,但瞧见孟时涯这么怕他累着,心中感动,不由得抬眼看过去,向他笑了笑。   这一笑,仿佛几个月来的疏离淡漠都不见了。   孟时涯一颗心砰砰砰地乱跳,高兴万分。   此前,他一直怕林长照有了贺之照,要避嫌再不愿与他多来往,忘了前些时日的情分。这一刻他瞧着林长照,知他并非刻意疏远自己,只觉得此生无憾。   孟时涯叫他早些休息,转身要走,不想林长照猛然伸手抓住了他衣袖。愕然回头,孟时涯对上了林长照怯怯的眼神。   “孟兄……你再回去,天都要亮了……就,凑合在这小睡一会儿吧。”   不告而别   前世今生,孟时涯第一次与林长照同榻而眠,尽管不是同一个枕头,还背对背睡下。   大约是真的困了,又有醉意残留,孟时涯心中激动忐忑了没多久,就昏昏沉沉陷入了睡熟。   他又梦到了杏花林。杏花林中,林明见向他走来,面带羞赧,如春风化雨。他轻轻抚摸明见的脸庞,低下头去亲吻明见双唇。明见没有将他推开,反而伸手环住他腰背,任凭他放肆侵略口唇……   孟时涯从燥热中醒来,怅然若失。   但是怀中的异样叫他顿时愣住。   许是睡相不好,林长照本来背对着他,睡熟了之后脑袋离了枕头,整个人都钻到他怀里,半个身子趴在他胸膛上,一张脸埋在他臂弯里。锦被下,这样的姿势,要多亲密有多亲密。   孟时涯心中是有几分窃喜的,然而窃喜之后,又忍不住叹息。   如果,如果林长照嘴里没有含含糊糊地喊了一句“贺大哥,救我”,他定会乱了心绪,不忍离去的。   可惜,这一世的林长照,到底没有把心许给他,而是给了另一个人。   天色蒙蒙将亮之际,林长照从睡梦中惊醒坐起。喘息片刻,他想起昨夜容留孟时涯小住,抬眼望去,室内只剩下他一人。   不远处的圆桌上,倒多了一纸信笺。   林长照死死盯着那薄薄的一张纸,好半天才下了床,赤脚走到桌前,拿起信笺来看——“今日起,为兄远赴通州为兵卒,天涯相隔,不忍别离。惟愿长照平安无事,两年后春闱大考重逢,文武并列,再续前缘。”   落款,正是孟潮音三个字。   林长照忽的冷笑起来:“再续前缘……有什么前缘!你这个骗子!”他挥手打落了圆桌上的茶壶茶碗,整个身子因为这突然的动作而颤抖不停,扑倒在圆桌上,爬起来时,两眼盈泪,无辜又可怜。   “孟时涯……你别再回来!”嘴里是埋怨的,可眼中的泪却止不住。   林长照抓着那张纸,按在心口处,哽咽一声,终于忍受不住,昏倒在地上……   那时孟时涯正走在十里坡的杏林中。一入秋,叶子便开始泛黄,昔日杏花如粉云的盛景不再。他身后不远处的官道上,荻秋牵着两匹驼了包裹的高头大马,闷闷不乐地用脚踢路边的碎石。   从京城邺安往西要路过十里坡,孟时涯本来没打算停留的,可是经过杏花林的时候,听见头顶一对大雁比翼齐飞,似乎跟雁群离散,迷茫无措落在了杏林中。孟时涯想着瞧一瞧那对大雁,就不由自主抬脚走进了杏林。   光线越来越亮,渐渐地暖和起来了。这也意味着时辰不早,再不上路晚上的行程就得耽搁在荒郊野岭。   荻秋扯着嗓子喊了一声少爷,不多时,孟时涯走出了杏林,大约是一无所获,表情沉闷。   他们二人默不作声地上马,催马前行,离开了十里坡,离开了京城邺安,离开了魂牵梦萦之人。   这一路,算是风平浪静。先皇洪武帝治下,匪患大减,新帝登基严惩恶贼,律法甚严,是以京城周遭向来平安无事。只是,邺安到通州,千里迢迢,免不了风餐露宿,跋山涉水,一路辛劳是免不了的。   荻秋到底年幼,骑术平平,跑出了三百里路就开始叫苦,恨不得收回前言,立刻回孟府享福去。   这天黄昏,左右赶不上客栈,孟时涯就选了个背风斜坡,点了篝火,猎了只野兔烤来吃。荻秋坐在地上,喝着凉水,连声叹气,那神情仿佛是去赴死一般。   孟时涯觉得好笑,斜睨他一眼,道:“去通州,是你自己跟老爷请求跟着去的,怎么,后悔啦?”   荻秋嘟着嘴,忍不住抱怨:“当然后悔啦!我以为少爷你是驾着马车去,谁曾想你要骑马!这几天跑下来,我骨头都要散架了!早知如此,我还不如……”   “行了,到了通州,有你享福的时候。广安王府我就交给你当家了,宅子修好,买一些仆役,置几间铺子,你坐着只管使唤人、收银子,比我在孟府还要威风,怎么样?”   “说来说去,还不是要我跟纪管家一样,忙里忙外……”   “你还不乐意?那不如你跟我去通州大营当个小兵?你这年纪也足够了。”   “我不要!”   “怕死怕伤,就乖乖留在广安王府,等你这个小管家变成了大管家,少爷我就给你寻一门好亲事——”   荻秋听了这话立刻拿手捂住耳朵,满脸不高兴地咕哝了一句“我不成亲。”   孟时涯转动着木棍上的烤兔,瞧了瞧他的脸色,想起了什么,笑了一声。随后,孟时涯收敛了笑容,不再打趣他,换做了平常与他谈话的口吻,带几分威严又不失自幼相伴的亲近。   孟时涯轻声道:“荻秋,你也十五了,许多道理应该懂的……长照,林公子他是有大志向的人,他不能耽于儿女私情。再说……他已经心有所属,你不若早早丢了这份心思……”   荻秋闻言,登时涨红了脸,看向孟时涯,紧张地捏着袖口,结结巴巴地想要解释他没有对林长照起过心思,转念一想孟时涯何等聪明的人物,只怕早把他那点儿心思看了个透,解释反倒成了掩饰。   跟了孟时涯这么多年,荻秋也早学会了察言观色,知道自家少爷对林公子格外不同,只怕用情极深。他一个小小的书童如何能跟邺安四公子之首这样的大人物相提并论呢?   更何况,荻秋不过是年幼懵懂,初识情滋味,并未深陷下去。自从之前落雪时孟时涯有意无意地提醒他,林公子大约已经与贺大人约定了终身,荻秋哭了一场,这份儿心思也就淡了。   主仆二人在异乡的夜里提起了这茬,索性摊开来说明了。荻秋红着脸,只说自己早就对林公子不再抱有痴念。   “倒是少爷您,对林公子掏心掏肺的,却不见您对他袒露心意,也不知是为什么。”荻秋叹气,用力咬了一口兔肉,发泄心头混乱的情绪。   孟时涯怔住,苦笑了一下:“为什么……想来是怕,说了连挚友都做不成。”   荻秋嘴里嚼着肉,含糊不清地说道:“怎么会……我觉得……林大哥对少爷您,不比对贺大人差……或许……”   听了这话,孟时涯望着篝火中跃动的火焰,眼眸里渐渐多了温暖,但很快的,又化作了一潭死水。他摇了摇头,把这种蛊惑心思的想法从脑海里甩了出去。   林长照对他,与对贺之照一般么?   自然是不同的。林长照对他亲近,那是把他当做知己至交的礼节。但凡林长照遇到困难,有了心事,都会去寻贺之照相助;但凡贺之照生了病受了伤,抑或与新帝意见相左挨了责骂,林长照都会心神难安。林长照对人,也是分亲疏的。   如今,说起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   此去通州,少则两年,只怕这期间,林长照与贺之照早成了好事。贺之照纵然对林长照无意,也不会负了他,至少二人朝夕相处,也算得一对神仙眷侣。   吃饱喝足,靠着篝火,裹着薄毯子,主仆二人准备睡下了。孟时涯自从重生醒来,难得有安眠,这一晚也是久久不能入睡。他侧着身子望着篝火,一遍又一遍回忆前世里林长照对他露出笑容的情景,魔怔了似的。   荻秋向来挨枕头就能睡得昏天暗地,也不知是不是没了高枕软卧,实在睡不着,一个劲地翻来覆去。   孟时涯无奈地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荻秋看向孟时涯,好半天才支支吾吾答话:“少爷……怎样才算是动了情?”   孟时涯不由得笑出了声:“你此前不是对林公子动过情么?这么快就忘了?”   荻秋臊得两颊红起来,抱怨道:“少爷就别取笑我了!我年少不懂事,只是觉得林公子格外亲近罢了……我就是,就是……早晚会长大,遇到那么一个人……”   “若是你时时刻刻不愿与他分离,盼他身边只有一个你,可为了他好,你宁可远走高飞再也不与他相见,这便是动了情。”   “……那少爷您,离开京城也是为了林公子好么?”   许久之后,林间才响起孟时涯轻轻的一声叹息——“是啊……”   都是为保他一世富足安乐,为助他心想事成,为帮他成就心中大业,便是相隔千里,便是此生再也难相见,也要忍着这份思念,无怨无悔。   主仆二人纵马疾驰半月有余,临近边疆之地时历尽了艰难。从马背摔下来过,断过粮缺过水,淋过大雨吹过寒风,中途还曾遇到一伙山贼,等孟时涯一人扫平了山贼老窝,也伤得不轻。眼看就要到通州了,连人带马陷进了玉龙滩的漩涡,差点儿丢了性命。   风尘仆仆到了通州城,原本离开邺安时的贵公子和机灵的书童,变成了落魄的江湖人士和脏兮兮的仆役。   孟时涯不愿这般模样直接住进广安王府里,索性在通州城歇了一晚,洗漱完毕,又是俊朗潇洒的男儿。   祭拜   第二日一大早,孟时涯就去寻来了广安王旧部下,如今在通州城经商的一位叔叔,一道重开了广安王府。在王府里坐了片刻,把荻秋托付给这位世叔指教,孟时涯就直奔通州大营而去了。   通州城离军营尚有五十里路,中间隔着栾江,因栾江多年前曾发水灾,两岸多荒芜,只见林木荒草不见人烟。   越过栾江,连山已经很近了。连山高达千丈,连绵起伏,山势陡峭,山上郁郁葱葱,山下也多林木长蒿。   广安王李珹和两个儿子李焕、李炽的墓就建在其中一处土坡的林木之间,正对着通州大营,大周朝连山边关的方向。   孟时涯将骏马拴在山坡下,提着香烛纸钱徒步到了山坡顶,祭拜为大周慷慨赴死的外祖父和两个舅舅。广安王和两个儿子死去多年,但他们的坟墓并不见杂草,墓碑也是干干净净的,想来他昔日的部下将士年年来祭拜探望。   摆放好供品香烛,孟时涯双膝跪地,默默燃烧纸钱。   午时的阳光洒在墓碑上,是个秋高气爽的好日子,这让他沉重的心情多了份慰藉。外祖父从少年兵卒成为大周的骠骑大将军,舅舅们也是马背上奔劳刀口舔血大半生,边关多祸乱,朝政偶尔也波及到广安王府,是以他们故去才得了安宁。   孟时涯自幼在京城长大,难得到通州来几回。可是在他心目中,外祖父和舅舅远比父亲孟承业更值得亲近。母亲去世后,孟时涯曾想留在通州,奈何外祖父与舅舅们战场脱不开身,不放心他一人留在广安王府,这便成了孟时涯前世今生一大憾事。   孟时涯曾想,要是当年他执意留在通州,会不会有不同的命运?   也许外祖父念着孙儿年幼,舅舅们牵挂外甥,不那么拼命,广安王府不至于后继无人?   也许他会在通州学堂遇见林长照,而不是李恒、余正那些个纨绔子弟,他与林长照能从知己,终成眷属?   到底,都只是空想。   “外公,舅舅,莫要笑潮音儿女情长英雄志短。前世,只怪我放浪形骸,以至于跟明见错过,抱憾而死。这辈子,却又失了良机,不能与他长相守。我生来没什么志向,其一便是护着明见,好叫他得偿所愿,安享太平。其二便是继承外公与舅舅遗志,为我大周守护边塞。不仅如此,潮音还要为大周开疆扩土,叫广安王这个名号流芳百世!”   说罢,孟时涯以头杵地,重重地磕了三个头,将三杯清酒洒在墓前。   林中百鸟啾啾,声声悦耳,不知不觉驱散了他心中悲伤,令他忆起少年时跟外祖父和舅舅练武的欢乐时光。   广安王李珹对待两个孩子极其严苛,却格外溺爱孟时涯这个外孙,若非两个舅舅处处约束,只怕孟时涯练武的底子也难打好。想到那时外祖父常常带着他,躲在广安王府的柴房里偷吃糖葫芦,一老一少都吃坏了牙齿,被两个舅舅好一顿说教,孟时涯不由得露出了笑容。   若是外祖父还活着,一定很喜欢林长照。长照也是贪吃甜食零嘴的人啊……   孟时涯在近黄昏时离开了外祖父和舅舅的安息之地,顺着土坡间的小路下去,半路上却听到骏马嘶鸣,急忙加快脚步。   莫非临近军营之地,还有盗贼小偷?   到了拴马的树旁,孟时涯才发现是自己误会了。原来不知何时从连山上跑下一头野狼,野狼似饿得狠了,想要啃咬拴在树上的骏马,恰好有个江湖打扮的男人路过,一剑杀了野狼,惊动骏马,才把孟时涯给引回来。   这匹马孟时涯养了几年,甚是喜欢,若真的被吃掉了,难过倒也罢了,他觉得坐骑死在外公和舅舅墓前不远处着实不吉利。   “这位壮士,多谢你出手。”孟时涯向那个江湖人士拱了拱手。   那人抬起头,一双眼睛格外明亮,目光在孟时涯脸上停留片刻,忽的露出了笑容。对方回礼笑道:“小事一桩,不足挂齿。”   他这一笑,孟时涯顿时想起曾经见过这人,就在京城邺安,那一日周知安和陆行彦差点儿伤了林长照,便是此人出手相助。   这人怎么也到通州来了?他的眼神……孟时涯觉得古怪,不由得留心多问了几句。   “这匹马对我颇为重要,壮士救了它,小弟感激不尽,以后若有机会,定要请壮士饮上几杯。却不知壮士大名?在何处谋生?”   “嘿嘿……那我就不客气了。在下姓高,高易寒。浪荡江湖,无以为生,眼下暂时住在通州城,帮人做些闲差混口饭吃。小兄弟,后会有期。”   高易寒拱了拱手,把长剑扛在肩头,哼着小曲儿走了几步又回头,冲孟时涯点了点头,一把抓住野狼前蹄,扛在背上,哈哈大笑了两声,很快消失在林间。   孟时涯目送他远去,心中震撼尚未平复。   高易寒?高易寒……他曾经见过这个名字,就在千佛寺那祈福的树上,木牌子刻着“高易寒”三个字!   竟然如此巧合么?孟时涯不怎么相信世间竟有这样的巧合。   难道这人与长照是相识的?可怎么会……   孟时涯心里久久难以平静,他叫自己不要多想。   等平复了心绪,孟时涯骑马狂奔,穿过林地,踏过荒草离离,转眼间就到了通州驻军大营。营前两里处有几座营前帐,是常年招募兵卒的地方。新兵往往要在这里锻炼些时日,才能被带着穿过重重关卡进入驻军之处,分派到各个营地。   营前帐不是每天都有人来应征入伍,大多数时间都用来集合训练新入伍的小兵。长官是从五大营地抽选出来的几个旅帅,官职虽小,手下也能管上两百人。   孟时涯递交户籍文书时,负责接待他的是一名上了年纪即将退伍的老兵。孟时涯的户籍文书有两份,递交的这一份是他请孟承业转交户部特批的,住处写的是邺安城西的一条街道,绝不会叫人联想到昔日的尚书府,今日的太傅府。   那名上了年纪的旅帅盯着文书还有孟时涯的脸看了好大会儿,一副惊讶模样。孟时涯心里窘迫,猜想总不至于他名声传到了边关军营中,连小小的旅帅都知道吧?   孟时涯正打算解释,那老人忽然压低了声音问道:“你是广安王的外孙?”   孟时涯顿时愣住,仔细瞧了瞧那名老人,却丝毫没有印象。老人家把户籍文书塞回他怀里,连人带马往外推——“小公子,广安王府就剩下您这么一棵独苗,您怎能来应征入伍,还来到这么危险的驻军大营?快回去吧!”   孟时涯明白过来,老人家曾跟着外祖父做事,记得他的名字,这般拒绝是怕他在战场丢了性命。孟时涯感动于心,也有些无奈。千里迢迢来到通州,又怎能无功而返?   “大伯您就让我做个小兵吧!外祖父与舅舅不会怪我的——当年他们就说过,希望我能为大周……”   “将军是盼着您入朝为相,可不是盼着您入军为将啊!”   推推嚷嚷间,其他几个旅帅围拥过来,好奇追问怎么回事儿。   老人家扯着嗓子喊道:“你们瞧瞧这小子,细皮嫩肉的,哪里像当兵的料啊!回头在军营也是添麻烦,还不如早些把他赶走!”   那几个旅帅倒觉得孟时涯身形挺拔健壮,举止之间沉稳大气,牵着骏马拎着长剑颇有儒将风范,不当兵才叫可惜,一拥而上把他扯到一旁,验了户籍文书就给盖了印章让他签了姓名。   尘埃落定,老人家也只得作罢。孟时涯再三请求他不要透露自己身份,老人家应下了,回头就给他安排了干净的靠角落的床铺。孟时涯对他的举动感到哭笑不得,又不好推谢,只好一一接受了他的好意。   一个营帐住的新兵知道他看上去不好欺负,又是带着骏马入伍,必然有些来头,倒也不敢为难他。   于是孟时涯就从一介尘土不曾染的书生,成了日日满身泥泞的军营小兵。   那名即将退伍的旅帅在训练中见识了孟时涯的身手,总算放心了许多。空闲聊天时,说起当年骠骑大将军战死,两个小将军也先后捐躯,结果为他们送终的亲人只有一个小小的少年,老人家唏嘘痛哭了一场,又说起这些年得了空也会去祭拜扫墓,只盼大将军在天之灵保佑通州再无战乱。   孟时涯在营前帐呆了十多日,被分到了白泽大营。老人家也到了退伍的日子。分别那日,孟时涯特意送了老人家一段路,嘱咐他去广安王府找一个叫荻秋的孩子,希望他能帮着打理广安王府。   老人家感激涕零,满心欢喜地离去了。   孟时涯站在营前的空地上,望着那群恋恋不舍又带着几分欢喜的老兵,只觉得天地辽广,心胸开阔。   这是他为将之路的起始,是他成为大周骠骑大将军的起始,是他手握兵权权倾朝野的起始。   他孟时涯,必不会负通州儿郎骁勇善战的名声!他要世人知道,广安王府后继有人!   兵卒   军营生活是枯燥的,不起战火时尤其如此。   孟时涯自入了通州白泽大营,每日早起苦练,听从命令轮流巡夜,三餐一宿的普通生活足足过了一个多月。军营里人比国子监多,奈何都是大字不识的白丁莽夫,行为也粗鲁狂野。孟时涯心中不喜,但到底忍耐下来。   他比旁人生得俊美,肤色偏白,举手投足透着一股世家公子的贵气。再加上投军时还带了一匹骏马,别说白泽大营,就是整个通州大军都暗中议论他的来路,对他也往往敬而远之。   孟时涯何许人也?他的聪明若用在耍心机上,天底下难有他拉拢不了的人。   没过多久,白泽大营的士兵俨然以他为首,成了他的好兄弟,就连他所在团营的校尉都对他佩服不已,时不时跑来向他请教练兵,与他切磋武艺。   入冬时,朝廷发放了新的棉衣,送了粮草补给,各营为分配物资忙得焦头烂额,只因军中管账的人就那么几个,识字的更少。一个校尉推举了孟时涯,而孟时涯仅用了一日就将物资分配完毕,公平合理,通州五大营没有不服气的。   他的名声,就这么传进了通州镇军大将军陆崇的耳中。于是第二日,孟时涯就被提拔为大将军亲信,因他武艺极好,被安排做了大将军随护。这个职位看似低微,跟侍卫没两样,但实际上却能接触重要情报,若是有能之士,前途自然无量。   孟时涯心知肚明,这位陆将军定然猜到了他出身高贵,所以对他青睐有加。孟时涯自知有这个能耐,也就心安理得。   眼下没在打仗,陆崇作为驻守通州要塞的大将军,从不敢掉以轻心,不但亲自率军巡视各处,还时常召集各营折冲都尉商议军情,比武较量。   孟时涯名声传开,十几个折冲都尉早就想跟他比试一番。其结果自然是孟时涯高人一筹,但他心知军营小将都是年轻气盛,不好驳了对方面子,精巧计算之后便把门面功夫做得十分漂亮,有输有赢,就算赢了也要让对方下得了台。再加上更换军营沙盘时,孟时涯指出了其中几处地形错误,更是让这群武将对他刮目相看。   冬至日,军营给大多数士兵免了习武演练,叫他们自己动手准备饭菜。通州习俗要包饺子,一大早营中上上下下就忙碌起来,杀猪宰羊,只待晚上的盛宴。   白泽大营傍晚时燃起了篝火,空地的木头桌子上摆满了待煮的饺子,饭菜的香味儿一阵一阵从伙房传出,引得一群士兵守在伙房营帐门口,捧着碗跟要饭的乞儿似的。   吵闹声丝毫不曾影响独坐在营帐里作画的孟时涯。   军营里笔墨纸砚难得,他摆在木桌上的这些,还是镇军大将军瞧他字写得不错,赏给他平日消遣用的。   宣纸上自左斜斜伸展开两三支杏花,杏花怒放,娇艳欲滴的杏花花枝下,只画了一双眼睛。这双眼睛微带笑意,含情脉脉。   孟时涯作画的狼毫笔停在半空,许久未曾落下。他痴痴地望着那双眼睛,仿佛又见到前世杏花林里,那个向他跑过来的少年。   明见……林长照。   “潮音倒是闲情雅致。”一个中年男子掀开帘帐,瞧见这一幕,哈哈大笑着凑上前瞧了一眼。   这身形健壮,留着短髭的红脸大汉就是通州镇军大将军陆崇。他嗓门向来大,一开口便把发呆的孟时涯吓了一跳。孟时涯瞧见陆将军进来,赶紧起身拱手行礼。   陆崇挥了挥手,目光犹在画纸上留恋——“确是一副好看的眉眼。”抬头瞥见孟时涯有些不自在,顿时又是一阵朗声大笑。   陆崇拍了拍孟时涯肩膀,笑问道:“思念心上人啦?”   “……是。”孟时涯倒也不扭捏,直接认了。   “难为你们年轻人,情根深种,却要两地相思。”   “……只是我一厢情愿罢了。”   “呵!你这般人物,也有一厢情愿的时候?这位公子又该是何等的出众!”   孟时涯笑笑不语。林长照名声虽不如他,可在他孟时涯心里,却是天底下任何人,便是他自己也比不了的。   陆将军见他不愿多谈,料他此时起了伤感之意,咳了两声,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到了孟时涯面前。   孟时涯愣住,没有立刻伸手去接:“卑职的信?”   军营信件核查严格,来来回回只怕一年也难得见到一封信,更何况他眼下不过是个地位低微的随护,怎会有信件经由大将军亲自送过来?莫不是……京城出了什么事,父亲不得不暴露他的身份?   陆将军笑道:“想来是普通信件。你也别多想,我是听见传信小兵感叹这信里的字写得好,一时好奇亲自验看了一番。信封里塞了两个人的信件,一个是你的父亲,一个是你妹夫,信中所写虽是家常事,却提到了贺大哥。我常年在边关,京城中的事却也并非一无所知,姓孟的世家,新近嫁了女儿的,又跟姓贺的有牵连……想来你便是孟太傅的独子了。”   孟时涯接过信件,感叹道:“大将军明察秋毫,潮音佩服。”   陆崇倒也不谦虚,笑得颇为骄傲。他忍不住摇头叹息,看着孟时涯,似乎为他惋惜不已。   “听闻孟太傅的公子文采出众,乃是朝中文臣期待已久的栋梁之才。谁能想到你竟弃文从武,还跑到这偏远的通州做了个小兵卒!——你总不会是受了情伤,故意折腾自己吧?”   孟时涯被逗笑,道:“将军当真小看了卑职。潮音是广安王的后嗣,忠心报国的壮志豪情还是有几分的。”   “好!本将军就知道,潮音你非池中之物!”   陆崇也是刚刚才知晓孟时涯的真正身份,明白自己麾下招揽了多么厉害的人物,迫不及待要去跟那些个副将炫耀去了。   将陆崇送出营帐,孟时涯立刻从已经拆开的信封里取出信件。上面那一封是孟承业写来的,行文不长,只嘱咐他在军营中戒骄戒躁,万勿自大,一切以小心为上,余下的便是夸赞徐绍与柳解语的儿子是如何如何可爱,他每日恨不得跑去徐府两三趟,生怕小家伙有半点儿不舒服。另外一封出自徐绍,因京城中事大多涉及机密,不好在信件中谈及,他也只说了个大概,不外乎是长照安好,李瑛安好,唯独贺大哥似乎被主子责骂,接连十多日不曾被召见,大家都议论说贺大哥或许失了主子的信任。此外,徐绍也提到了自己的儿子,大名取了“惊鸿”,小名则叫做“豆豆”。   看罢信件,孟时涯且喜且悲。喜的是千里之外还有亲人牵挂,悲的是长照竟狠心不写一个字给他。   只是军营的信件寄出要被翻查,孟时涯要隐藏身世,许多事不好写明,索性就不写了,且等着营中休了假,他得空去通州城,叫荻秋写信转述。   孟时涯把信件烧了,却把木桌上的画了一半的图仔细收起来。他心绪难平,实在画不下去。   出了营帐,只听喊叫欢笑声不断,饭香味儿扑鼻。   孟时涯慢慢在人群中走动,碰见熟人,便与他们笑着打招呼。军营糙汉喜欢称兄道弟,揽腰搂肩,拍拍打打,纵使有人这般对待孟时涯,孟时涯也坦然接受,与他们说着顺心的话。   天色渐渐暗下来,饺子早就被吃了个精光,一群群五大三粗的汉子守在篝火旁,就等着分烤肉、炖骨头。虽然没有酒,他们倒也玩得热火朝天,几个声腔嘹亮的凑在一处唱起了家乡的小调,赢来一片欢呼。   孟时涯与他们一样席地而坐,时不时跟着叫好。火光照在他的脸上,这个未到及冠之年的男子,显露出了他英武的一面。   他再也不是国子监里不知人间疾苦,只会摇着纸扇吟风弄月的贵公子。   他已是大周朝军营里等着立下铁血战功的一个兵卒。   他孟时涯,很快将迎来从军以后的第一场血刃厮杀。   密探   那是冬至之夜的最后一个时辰。   他本该早些休息了,只因想起白日的信件,遗憾未能收到林长照只言片语,心中郁闷,便来到栾江畔散步。   连山横亘大周与燕国之间,两侧俱是峭壁,否则燕国早就翻山越岭占了通州。而栾江穿过连山直通燕国,将连山山脉隔做了两半,形成了一个宽阔的峡谷。幸而大周在上游,峡谷两侧陡峭不好攀登,栾江到峡谷时水流湍急,不然燕国的探子早就一批批顺水而下了。   尽管如此,通州大军也不敢掉以轻心,不但连山山下有驻军,栾江两岸更是派人日夜巡视。通州大军吃水洗漱全赖栾江,是以不管白日黑夜都能见到兵卒在河畔走动,巡视的士兵倒也不怕他们当中有密探,只因为一个人凭双手双脚渡江难如登天,他们主要防备燕国以大船逆流而上,趁机靠岸偷袭军营。   乌云蔽月,夜空里寥寥几颗星子,放眼望去,仅能见连山起伏的轮廓,还有栾江两岸点点的火把。   两队士兵各百人,由一名队正带领,人人举着火把。其中一队从连山山脚下的河畔往军营方向而行,另一队则从军营往连山山脚下而行,中间交错之际相互交换信息,验看是否有异常。   栾江另一边也是如此。   孟时涯走在高出河面丈高的河堤上,想着心事,不知不觉竟朝着连山山脚下走去,前面十多丈处就是迎面而来的巡视的士兵。   上百个火把照亮了一方地,还有他们一路走过的河面。   孟时涯忽的停住脚步,靠近河沿,眯起眼睛看向前方的河中心。蓦地,孟时涯瞪大了眼睛。   他狂奔上前,拦在那队士兵前面,冲为首的队正喊道:“河中有人!他们是逆流而上,兴许是燕国的探子!”   队正闻言愣住,然后哈哈大笑起来。他身后上百名士兵也纷纷跟着笑,却无一人认真地看向河面。   队正道:“栾江再宽,一条船还是能看见的。你瞧瞧,江上哪有船?你这眼神也太不好使了!”   孟时涯气急,扯着队正的胳膊让他看向江面,甚至忍不住夺了队正的火把,往江面上照——“我说的不是船!是人!有人凫水逆流!”   “胡说八道!栾江水势何其凶猛,怎么可能有人逆流而上?!”“没有啊……哪有什么人!”“什么都看不到!这小子是不是偷喝酒喝醉了?”   这些士兵不似孟时涯常年习武,故而耳聪目明,孟时涯明白解释再多也无用。他把灯笼往队正怀里一塞,随手抽出他腰间的长刀,纵身跳进了滚滚河流!   百余名士兵目瞪口呆,反应过来后纷纷涌到岸边细看,就着河面上摇摇晃晃的波光,隐约看见一个身影逆水而行,在江面上起起伏伏。   “在那儿!有人!队正!江里有好几个人!”   有人大呼一声,立刻跳进了水中。接二连三的,更多人细看之下发现了江中的人影,水性好的纷纷下水。   奔流不息的栾江中,在黑夜里展开了一场搏命厮杀。   逆流而上确实不易,孟时涯也是喝了两口江水才游到那些异国密探身边。其中一人挥舞小刀,直扑孟时涯门面,孟时涯与他过了几招,为免被冲到下游太远,不得不抽刀将其割了喉。另几人察觉已被发现,纷纷加快往前游,抑或掉头顺水而下。   孟时涯浮出水面喘了口气,盯住其中一人,拼尽全力游过去,那人知道事情不妙,意欲往另一侧岸边潜逃,孟时涯穷追不舍,终于将他擒住,却没有下手杀他,而是拖着他往岸边游去。   他已听到落水声和喊声,知晓巡逻的士兵已经意识到江中确实有异常,这些个密探一个也跑不掉。   只是孟时涯没料到,被他擒住的那人竟也是个高手。那人佯装疲累,任由孟时涯拖着靠近江畔,却忽然发难,反手按住孟时涯肩膀,将他摁到了水下。孟时涯始料不及呛了几口水,在水底费尽力气终于能转动手腕,拿刀割伤了对方大腿。   一声惨叫响起,密探不觉松手,孟时涯趁机跃出水面,连连咳嗽。那密探自是明白一旦被活捉,等待他的将是严刑拷打,故而发了疯一般往岸上游。奈何河堤易下难上,密探扒着筑造河堤的石头,喘息片刻,挥手向孟时涯甩出了一支袖箭!   好在夜色漆黑,火把照耀之下视野里朦朦胧胧看不真切,孟时涯侥幸躲过了袖箭,持刀游至江畔,砍伤了那人右手,踩着及腰深的水,接过巡视士兵丢下来的绳索,将其捆绑,倚着江堤歇了片刻,转头又扑进了江水里。   穷寇如凶兽,余下的密探为逃命,个个发疯厮杀,似要与大周士兵同归于尽。孟时涯被两个密探围攻,纠缠之中不知不觉漂流到几十丈外,更卷入了江底暗涌,几乎窒息。孟时涯胳膊与腰部都被利刃割伤,等他们最终将密探斩杀殆尽,只留下两个活口,被拖上岸的孟时涯已是浑身乏力,举步艰难。   队正举着火把,心有余悸地看了看那两个被活擒的密探,还有被打捞上来的密探尸首,转头看向摔倒在地的孟时涯,冲他拱了拱手。   “这位兄弟,多亏有你,不然在下要闯出大祸了!”队正感激万分,几乎落泪。   六七个异国密探暗中潜入大周,后果之严重难以想象。一旦密探在通州探出军情,想出了破灭通州大营的方法,只怕大周危在旦夕!   密探的利刃都是淬过毒的,孟时涯伤口不深,奈何已经见血。他神志渐渐恍惚,只勉强嘱咐了一句——“快去告知陆将军,连夜审问这两个人。”   孟时涯醒来时,已身在通州大营的营帐里,营帐很小,也只有三张小床,想来是副将的住处。孟时涯微微探头,瞥见一个中年副将正在门口与人说话。他身上伤口敷了药,去了du素,只是泡在江水里太久,伤口发热红肿,连带着整个人气虚乏力,醒了片刻又陷入沉睡之中。   只是入睡之前,耳边隐约响起中年副将的低吼——“那个该死的王通判!我早知道他不是什么好官!没想到他竟然勾结燕国人……幸好抓住了……幸好他们在通州城下du谋害百姓的阴谋还未……”   孟时涯闭上了眼睛,嘴角不由自主地弯了起来。幸好这伤没有白受,幸好没有白白喝了一肚子泥水,幸好那两个被活捉的密探严刑拷打之下还能吐出点儿有用的消息。   孟时涯困乏至极,终于忍不住再次睡着了。迷迷糊糊之际,他想到了前世燕国也曾派密探潜入通州城,幸而当时的通州镇军大将军及时识破他们的阴谋,将计就计诱敌深入,不但大破燕国大军,还擒住了对方主帅,燕国的一位皇子。   那时,燕国派了使者前来议和,林长照以鸿胪寺卿的身份与之交涉,在朝堂上唇枪舌剑……   噩梦   “本官自少时便周游各国,却从未见过似大周陛下这般美貌的男子,失礼之处,还望大周陛下见谅。”   “燕国特使谬赞,我大周陛下虽英武不凡,却从不以貌取胜。若说美貌的男子,天下男儿千千万,特使才见过几个?想来还是得多到其他各国走动走动。”   “哎,可惜我大燕皇子思念故土,本官想着早些送皇子回去,不然就能一饱眼福……”   “怎么会?贵国皇子在我们大周,据说是乐不思蜀,可没有半点儿想要回去的意思啊!”   ……   宣文二年秋,燕国使臣为了赎回被活擒的皇子,在大周朝堂上与身为鸿胪寺卿的林长照交锋,一个死皮赖脸装腔作势,一个正儿八经装疯卖傻,硬生生磨了好几天,直到那位战败的皇子再也受不了被拘禁在大周天牢的羞辱,非要撞墙而死,大周才在林长照的主张下接受了燕国白银两百万两,割让西边两国接壤处方圆一百里的草原。而那片草原很快修建了边防要塞,大周不但派遣了三万驻军,还将受天灾的五万流民迁居到草原放牧,切断了燕国绕过连山从草原进犯大周的路线。   百姓们称赞少年天子英明神武,却不知那个孱弱的书生,与趾高气昂的燕国使臣暗中较劲,数日光阴为大周付出了多少心血。   那时候,孟时涯已经察觉到林长照生病了,且已对林长照动了心。正因为动了心,知晓他带病与燕国使臣交锋,说得口干舌燥,憋得面庞泛红,孟时涯才情难自禁,放任了自己的情感。   燕国使臣终于妥协的那次朝会,下了朝之后林长照匆匆奔出议政殿,孟时涯就跟在他身后。他看着林长照躲在角落里,咳得撕心裂肺,最终喷出一口血,几乎晕厥在花木之间。   “撑不住,就休沐罢。你立下大功,陛下会应允的。”孟时涯站在他背后,轻声劝慰。   林长照回过头,诧异地看着他,最终却留给他一个冷笑。   林长照已经很久没有跟他说过话了。那时,他已嫁给了贺之照,是贺之照的男妻,朝中无人不知他们夫夫二人恩爱和睦。   孟时涯也是知道的。他只是不愿意相信,他更加不服气。   燕国使臣带着他们的皇子走了,大周得到了赔偿,朝中暂且恢复了平静。林长照到底没有请求李云重,好好休养一番。他还是那般规规矩矩上朝,在鸿胪寺做事,偶尔会去藏书阁翻看古籍史册。   孟时涯最喜欢的,就是当林长照在藏书阁寻找书籍时,悄悄隔着书架窥视他。林长照是个书痴,但凡找到了好书,总要忍不住打开先翻看一遍,这一看总是忘了时辰,等他察觉到时辰不早了,便匆匆忙忙离开,满脸的懊恼。   那一天,林长照捧着一本史书看得痴迷,竟连午膳也忘了。他坐在书案前,阳光透过窗棂洒在他身上,暖洋洋的令人昏昏欲睡。孟时涯躲在暗处,倚着一个书架坐着,默默地看着他越发清瘦的脸庞,恨不得就这般天长地久。   林长照终于把那本书看完了,合上书页又是一番懊恼,大约是懊恼自己总这般见了书就放不下。他把书放回书架的时候,却又意外找到了另一本难得的古籍,欣喜若狂,打开就要看,奈何腹中实在饥饿,便拿着书一边往外走一边翻看,迈过门槛时两只眼睛都在书上,被门槛绊了一跤,差点儿整个人扑出去。他懊恼得红了脸,嘀咕着再也不来藏书阁看闲书了。   孟时涯躲在书架后面,被他自顾懊恼的神情逗乐,不觉露出了笑颜。   以往他总觉得林长照笨拙的模样很好笑,眼下却觉得他这般笨手笨脚的模样可爱至极。   可爱到……让他不顾林长照已是他人之妻,终于在又一次相聚于藏书阁时,贸然现身,给不小心睡着的林长照披上了自己的外袍,还偷得一吻。   这一吻,换来了林长照的一记耳光。   孟时涯自知从前伤了林长照的心,这一耳光挨得心甘情愿毫无怨言,且越发想要将他从贺之照身边夺回来。   “明见,你心里的人是我,对不对?”   “孟大人,你胡说八道什么!我,我是兰烟的男妻,心里的人自然是他……”   “别再自欺欺人了,我知道,你嫁给他不过是对我失望——明见,我从前是不懂情爱,可如今我懂了,你回到我身边来,可好?”   “……孟时涯,我不懂你在胡说什么!”   那天,也是个晴朗的午后,阳光洒满了藏书阁,林长照被他拽着胳膊,按在一处书架上,眼眶泛红,浑身都在发抖。他已经瘦得不成样子,可看在孟时涯的眼里,林长照是任何人都比不了的。   孟时涯伸手抚摸林长照的脸庞,情不自禁想要凑上前亲吻那双含泪的眼睛。   然后他被林长照奋力推开了。他踉踉跄跄后退,撞倒了好几排书架。一堆厚重书册砸在他身上,他额头甚至被砸破,一股鲜血顺着鬓角流淌下来。   林长照看着他,眼里没有半点儿怜惜,反而满是冷酷的嘲弄。   林长照说:“孟时涯,我从前总觉得你本性不坏……可是你叫李恒他们羞辱我……你骗我去折柳台,让李恒他们糟蹋我的身子……我对你,何止失望啊!”   眼泪从他脸上滚滚落下,林长照没有伸手去擦。他只是冷笑着摇了摇头,转过了身子,留给惊愕无比的孟时涯一个憎恶至极的眼神——“我从前感激你,如今,半点儿也没有了……我恨你,更恨从前看错了你,以为你天性不坏……你跟他们,有什么两样呢?”   林长照离开了藏书阁,他的话却久久回荡在孟时涯的耳边,折磨着孟时涯的心,让他捂着心口,只觉得难以呼吸。   林长照说:“孟时涯,我从未心悦于你……都是你自作多情罢了!”   是你自作多情啊……   仿佛一声叹息在耳边蓦然响起,孟时涯猛地睁开眼睛,捂着心口艰难喘息。   这是白泽大营的营帐,他睡在最角落的床铺里,而不是皇宫的藏书阁。   他的额头没有滚烫的血,只有冰凉的汗水。   “怎么了?”他旁边床上的一个人迷迷糊糊醒来,语气中带了几分抱怨,“孟兄弟,你又做噩梦了?哎唷……你怎么老做噩梦……”   那人翻了个身,很快打着鼾又睡熟了。   同住一个营帐的,被孟时涯闹出的动静惊醒的人纷纷哀叹,翻了翻身子继续睡去。   孟时涯慢慢坐起来,心有余悸。是噩梦吗?林长照说,他从未喜欢过自己,说自己自作多情,难道不是前世的经历?难道那个憎恶的眼神,并不是林长照曾经给他的,这一切不过是他的噩梦而已?   孟时涯捶打着脑袋,满脸的痛苦。   自从他在栾江力擒燕国密探,受伤昏迷,再醒来后就开始做噩梦。很多时候他都不记得都梦见了些什么,唯有这晚,梦境格外清晰,清晰到孟时涯弄不明白,那些到底是曾经发生过的,还是他内心的恐惧引起的。   来到通州军营已经两年了,他力擒燕国密探立功,后来跟着陆崇陆将军几次击退燕国小规模的偷袭,早已成了通州大军里的传奇人物,从无名小卒升到了折冲都尉一职。   可夜复一夜的噩梦,也持续两年了。   孟时涯觉得自己已经再也无法忍受这样的噩梦。他发了疯一般地思念林长照,恨不得立刻起身回邺安。   离开邺安前,他留了书信给林长照,要与他同赴春闱,一举成名。眼下又过了元宵佳节,再等两三个月就是大考的日子,他早已上报陆崇,再过几日他就要启程回京。   可是这一晚,孟时涯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林长照。   他想知道,林长照说他从未喜欢过自己说孟时涯自作多情,究竟是前世的记忆,还是他今生的噩梦。   过往和梦境,因为那次的受伤,孟时涯已然分不清楚。   他唯一清楚的是,林长照真真切切地说过,说孟时涯叫李恒几人羞辱长照,哄骗长照去折柳台给李恒他们糟蹋……前世的林长照说过,说孟时涯跟李恒他们并无二致。   孟时涯捧着头,想到了梦中林长照那个憎恶的眼神,心口又是刀割一般的剧痛。   为什么,长照为什么不信他呢?   他从来没哄骗长照去折柳台,他更不曾纵容李恒几人羞辱长照啊!   为什么前世里,长照至死都不相信他呢?   情怯   杏花花枝下,一袭蓝衫的少年孑然而立,笑吟吟地凝望前方,正是林长照的模样。   孟时涯放下沾了颜料的狼毫笔,怔怔地看向画中人,嘴角露出一丝苦笑。   那双含情脉脉的眼睛,分明不属于林长照。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林长照都不曾这般望着他。前世,林长照总是羞怯腼腆的,所有的情意都藏在眼底,不曾明明白白展现给他看。这一生,林长照对他毫无私情,更不用说这般痴情流露。   难道,真的是自己自作多情吗?   孟时涯总觉得自己魔怔了。早先他还能清清楚楚记得前世种种,与今生分得再明白不过,可如今,他有些分不清自己的记忆。   这让他觉得惶恐不安。   他无法接受,前世的林长照对他半点儿情意也没有。   上天叫他重活一次,若是前世的情意都是假,那他重生于世还有什么意义呢?他早该为亏欠长照而赴死偿命,再不入轮回,不奢求生生世世啊……   黄昏时分,落日余晖斜斜地照进营帐,平添几分惆怅之色。孟时涯小心翼翼收起画纸,又把笔墨颜料收好。刚刚忙完这一切,就从外面跑来一个小兵,到了营帐门口响亮地喊了一声——“报!孟都尉,军营外有人求见!”   孟时涯愣了一下,随后反应过来,问道:“可是一个少年?”   “是!来人自称姓孟,说是孟都尉的家仆。”   那便是荻秋了。   孟时涯忽的有些不安。这两年来,荻秋在通州城内照看广安王府宅院,也经营些铺子,平日若非紧要之事,从不送信到军营里,更不必说亲自前来了。   难道是京城有变故?   孟时涯匆匆走出营帐,跟来往的几位校尉打过招呼,叫他们代替自己督看练武场的士兵,径自向营前帐走去。   外来人士若要求见军营中人,都是要在营前帐接受盘问审查的。   孟时涯赶到营前帐时,远远就看到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被几个老兵围在当中盘问,其中一人正在拆一封信。少年不愿信件被翻看,与老兵起了争执,气得面红耳赤。   这少年正是荻秋。   两年多不见,他长大不少,个头也高些,向来独自打理广安王府让他成熟许多,再也不是当年那个贪玩调皮的孩子了。   荻秋也瞧见了一个身着铠甲的年轻人走来。只是这军衔颇高的年轻人带着头盔,个头挺拔,面容呈麦色,步伐矫健而迅捷,他一时竟没有认出来这是自家少爷。等孟时涯走得近了,冲他弯起嘴角,荻秋才反应过来,推开老兵,几步来到孟时涯跟前跪下了。   “少爷!”抬起头时,荻秋眼眶泛红,激动不已。   孟时涯将他拉起来,笑道:“多大的人了,还哭鼻子!”   “没有!”荻秋咕哝着抹了抹眼睛,吸吸鼻子,然后又换做了焦虑之色。   他知晓自家少爷这身装扮意味着在军营里身份不低,又瞥见那几个老兵对孟时涯毕恭毕敬的,心里有了底气,冷哼一声将信件从那个老兵手里夺过来,急忙忙塞进孟时涯手里。   “少爷!姑爷来信了,说是,说是林公子他……”荻秋压低了声音,颇有些紧张。   孟时涯心里咯噔一跳,赶紧拿过信,匆匆看了一遍。信看完,他再也无法镇定,头也不回地往大营方向飞快跑去。   信是寄给荻秋的,其中内容他早就看过,知道这是姑爷怕直接寄到军营不太好,特意叫他转交给孟时涯的。   徐绍在信中说,元宵节那日,林长照不知怎么撞上了余正和李恒,余、李二人因此前种种,落魄不堪,自然记恨林长照,当时便在街头扬言,要叫他等着瞧。徐绍他们本以为是余、李二人醉话,并未太在意,谁料想第二日林长照就不见了踪影。徐绍连夜巡查,终于在折柳台找到了被囚禁的林长照。余正与李恒见事情败露,情急之下挟持受了伤的林长照。可偏偏他们躲的屋子意外失火,火势蔓延得极快,余正断了双腿逃不开,被烧死了,李恒仓皇逃命被抓。林长照被徐绍救走,受了惊吓昏迷两日,大夫说并无大碍,可过了两天醒来后,却被人发现他神思恍惚,似得了夜游之症。   林长照入了夜睡下后,就不由自主地起床,满大街乱走。徐绍得知有人在街上发现林长照,因不知情而吓到了夜游的他,林长照惊慌之下完全变了性子,不仅少言寡语,更怕见生人。   最后,还是贺之照将林长照接到贺府照看。徐绍也去探望过几次,得知林长照还是那般惶恐,猜测他许是在折柳台受到了极大的惊吓才会如此。可是去大牢问过李恒,李恒怎么都不肯承认他对林长照做了什么,只说踢了林长照几脚,打了几耳光。   徐绍知道他们这些人当中,林长照跟贺之照、孟时涯最要好,眼下贺之照也不能让林长照安心,他唯有希望孟时涯早些从边关回来,看他能不能帮忙让林长照恢复如初。   荻秋明白自家少爷对林公子的心意,自是不愿瞒着他,看过信件就立刻奔赴军营。他瞧孟时涯担忧得要命,头也不回就跑走,心中唯有轻叹一声,只愿孟时涯此番回京城,能够让林公子早些康复。   陆崇见了孟时涯,得知他要提前回去,并没有反对。孟时涯是什么人他早就明白了,若非紧要之事孟时涯绝不会罔顾军纪。   这位年轻小将在军营中历练了两年,大将之风隐约可见。陆崇自是舍不得他离开通州大营的。好在他也明白,等孟时涯得了功名,还是会回到通州大营的。对于孟时涯的请辞,他爽快应允了。   “京城并未传来孟太傅的异常消息,想必你这般都是为了画中的那位公子吧?”   “将军见谅,确实是为了他。”   “如此深情,若不能得偿所愿,真叫人惋惜。”   “他若能安好,我抱憾终身也无妨。”   陆将军知他这两年多来,未曾忘却那画中人分毫,闲暇之际都用来描绘画中那位公子的模样,不免为他的深情触动。孟时涯这般说了,陆将军也不再多劝,便祝他此行顺遂,早日金榜题名。   孟时涯辞别陆将军,回营帐收拾了几件衣裳,想了想又把那副画放进长形木匣里,裹在了包袱中。   他在军营颇得人心,此次离去,不少同僚下属赶来相送。孟时涯与他们拱手谢过,牵着他来军营时所骑的骏马,孤身离开了通州大营。   他越过栾江之后,勒马回头相望,军营的白色营帐只在远方荒草中露出了处处白点。感伤之际,忽闻骏马奔腾如雷,大地都跟着颤动。不多时,上千匹高头大马越上土坡,长嘶着奔向栾江。一时间,栾江水浅处溅起浪花,如滚水沸腾。马蹄翻飞,长鬃猎猎,一派浩浩荡荡,壮阔豪情。   孟时涯心神激荡,原先的悲伤之情减轻许多。他呼出胸口抑郁之气,扬鞭策马疾驰,往京城邺安方向而去。   一路风霜,自是免不了的。   早先从京城到通州边塞,他带着荻秋,并不算急着赶路。这番从通州回京城,他心有牵挂,恨不能插翅而飞,夜以继日地赶路。   三月三日花朝节,孟时涯终于赶到了京郊,途经十里坡。   杏花开得繁盛,粉白交杂,如云絮堆积。恰好天晴,不少书生学子穿梭在杏花林中,也有娇俏的少女三三两两聚在树下,说笑嬉闹。   孟时涯翻身下马,牵着缰绳步行。他不忍心错过这般美景,更不舍得匆匆路过这片对他来说意义非凡的地方。   孟时涯想着,等见了长照,定要带他来杏花林游玩。兴许他散散心,那夜游之症就能治愈了。   长照,长照……想到他被李恒和余正囚在折柳台的房间里,也不知究竟受了什么委屈,孟时涯便是一阵心痛。   难道,跟前世一样,长照还是遭遇了那些个混账的毒手?长照文弱秀气,可也是心气极高的,若是被污了清白,只怕难以释怀,所谓惊慌怕生,甚至夜游失神,也就说得通了。   上天,会这般残忍吗?前世,长照在折柳台受伤,生了一场大病,后来时好时坏,挣扎了一年多,还是去了。这一生,他还是厄运难逃吗?   想到此处,孟时涯懊悔当初毅然离开京城去了通州,他本该留在长照身边好好保护他,不叫他受一丝一毫委屈的……   “林公子!林公子——”   “嘘……别喊,别吓到他!哎呀你快去告知大人一声!”   “可是林公子他……”   “无妨,我跟着便是,不会叫别人惊扰到他。”   两个家仆打扮的男子说着,很快分散开。被他们挡住的蓝袍男子的身影出现在孟时涯的眼中。   孟时涯顿时愣住。   那熟悉的面容,却带着一副孟时涯难以想象的呆呆傻傻的表情。他心心念念的林长照,两手垂在身侧,晃晃悠悠地慢慢走在杏花林中,眼眸里黯淡无光,整个人似在梦中一般茫然。   他旁边的家仆一脸焦虑,奈何不敢靠得太近。   杏花花枝扫过林长照的肩膀,他仿佛受到了极大的惊吓,瑟缩着肩膀后退了两步,随后转了个方向,仍旧是那般痴痴傻傻。   “长照……”孟时涯喉中哽咽,痛苦万分。   他丢下缰绳,疾步冲过去,却有一人从林长照背后快步走来,拉住林长照胳膊,捧着他的脸轻轻晃了两下。   孟时涯脚步顿住。他静静地看着不远处的贺之照和林长照。   贺之照凝视着林长照的面庞,看着他渐渐清醒过来,叹息一声,将他搂在了怀里——“明见别怕,贺大哥在这儿……”   林长照的脸庞埋在贺之照肩头,孟时涯看不到,却听到他轻轻嗯了一声。   一瞬间,心痛如绞,孟时涯低下头去,不敢再多看一眼。   回京   孟时涯悄悄离开了杏花林,翻身上马,奔向邺安城门。   他没有回孟府,也没有去国子监,而是径自来到了京兆府衙,以通州白泽大营折冲都尉的身份求见京兆尹黄大人。   黄大人接见了他,孟时涯客气两句,便提出要见一见被关在府衙大牢的李恒。孟时涯与林长照是同窗,黄大人知道他痛恨差点儿烧死林长照的李恒,此番许是为了查问李恒事情缘由。总归李恒始终不肯承认是他与余正放火烧折柳台,黄大人也想借由孟时涯之口探一探究竟,便爽快答应了。   孟时涯跟着牢头,直往地牢深处。京兆府衙大牢修建得早,破旧不堪,窗口狭小难见天日,大白天也得点着油灯才能看清牢里的情形。新上任的黄大人虽然尽职尽责,奈何修缮牢狱工程浩大,到如今也只完成了一部分。   李恒不得人心,黄大人对他这种堕落的王族子弟甚是厌恶,自然不会把干净敞亮的牢房给他住。   孟时涯往牢里走得深一些,便听到一个尖细的嗓音在叫骂。   “黄士德!你放我出去!……我没杀人!……姓黄的!放我出去!”   带路的老头啐了一口,懊恼万分地抱怨道:“这臭小子真是烦人,自从进了大牢,没日没夜地乱喊乱叫!他非说自己是无辜的!哼,折柳台叫他烧了后院,他是没烧死人,可若不是徐大人出手,那个国子监的学生只怕真的要给他烧死了……”   “是李恒在叫?”孟时涯沉声问道。   牢头挑了挑眉:“可不是!吵得人耳根子疼!”   “……林长照!你污蔑我!你不得好死……是你自己放的火……”   李恒的声音在牢里回荡不绝,刺耳无比。不等孟时涯发怒,前方牢里便有人叱骂不休——“你这阉货还有完没完?整天叫啊叫的是不是想早点儿死?!你再给老子叫一声试试看?!”   “混账!你,你这王八蛋……”   李恒嗓音里带了点儿哭腔,他自从被阉割,声音变得奸细不说,哭起来更是难听。骂他的那人听了他的回呛,又是生气又是好笑,故意捏着嗓子学他说话——“混账~你,你这王八蛋~哈哈哈哈,听听你这恶心人的腔调!”   牢里关押了不少囚犯,本来看着孟时涯进入大牢,都好奇地盯着他看,听了那人学李恒说话,忍不住哈哈大笑。   大牢里顿时热闹起来,牢头不得不板起脸,甩着鞭子叫他们安静。   孟时涯来到关押李恒的牢房外,李恒正涨红了脸,扒着木栏杆叫骂不休,嘴里污言秽语不断。他长发凌乱披散在肩膀,一张脸脏兮兮的却半点儿胡茬也没有,整个人瘦了一大圈,若不是那双眼睛里满是狠毒,孟时涯竟有些认不出来。   李恒脸被头发挡着,没有注意孟时涯的到来。他指着隔壁牢房的中年大汉,叫嚣着待他出去就要他的命。   孟时涯目光落在牢房里,见木板拼成的床上铺着两床被褥,被褥颇厚还是新的。床头搁着水罐和瓷碗,比起其他牢房算是好上许多。   牢头轻蔑地瞪了李恒一眼,道:“这小子太不识趣!他兄弟送来了吃的用的,他还咒人家早点儿死……哼,若不是给他连累,他那兄弟早就飞黄腾达了!”   原来是李瑛。   李恒听闻牢头说话,抬头来看,霎时呆住。   孟时涯目不转睛望着他,嘴里挤出一丝冷笑。   李恒颓然倒坐在地上,好半晌才收回视线,凝视石板上的凌乱枯草。牢头等得不耐烦,那鞭子敲打木栏杆,催促李恒站起来回话。   “你是为了林长照来的?”李恒嗤笑一声,叹道,“想不到你还有这份痴心……”   孟时涯弯下腰去,与李恒平视,瞧他一副毫不知错的嘴脸,忍不住伸出手去揪着他一缕头发,将他拽到跟前。   他想到了前世是如何亲手杀死李恒的,恨不得立刻将前世的手段通通用上。孟时涯手上用力,李恒痛呼一声,脑袋撞在栏杆上,抬起头时,愤恨无比地怒视孟时涯。   “牢头大哥,你先去休息,我有些话想与这位小王爷说。”   “好好好,你们聊。”牢头顺手打开隔壁牢房的门,将那里的囚犯挪到了稍远些的地方。   等他们走远了,孟时涯松开手。李恒被推了一把,跌倒在地,抱着一头凌乱的头发哀鸣。   “你们,究竟对他做了什么?”   “呵呵……还能做什么?毒打一顿罢了。”   “只有这样吗?”   “怎么,难道你也以为,我是要烧死他?哈哈哈哈……也对,我李恒身败名裂,他林长照是皇上眼前的大红人,我辩解一千句一万句,哪里及得上他说一句?”   孟时涯微皱眉头。这李恒说话倒不像是在撒谎,难道折柳台的火不是他与余正放的,而是意外?可是黄大人也说了,长照醒过来后的确说过,李恒与余正发了疯,不但要放火烧死他,还打算烧了折柳台,让火势蔓延整条街。   难道是长照受惊吓,弄错了吗?   孟时涯站起身,俯视凄然而笑的李恒,沉声问道:“你们……是不是,非礼了长照?”   李恒愣了片刻,忽的笑出声来,哈哈大笑:“非礼他?他瘦得成了骷髅,丑得要命!若是以前,我倒还有兴致,可如今,我怎会非礼他?我啊,不过是恨他污蔑三皇子,害得我连荣华富贵都失去了……对余正来说也是如此。”   李恒晃晃悠悠地站起来,长叹了一声,哭了出来:“我这副模样,遭人耻笑羞辱,生不如死,也就什么都不在乎了……那日在街上碰到林长照,他居然嘲笑我和余正是丧家之犬!这口气,如何能忍?!所以我与余正约定,将他抓到折柳台,本打算折磨他一番,然后阉了他,剥光他的衣裳,叫他丢尽颜面……可是没想到,他居然有人暗中护着,挨了两脚就放火,等姓徐的来了,他便晕厥过去!接下来的事情,不用猜你就明白了……所有人都以为我跟余正试图杀人放火,余正还为此丧命……”   说罢,李恒一拳打在栏杆上,尖细的嗓音在牢房里回荡不绝:“我只恨没有立刻杀了他!结果害得自己进了大牢!孟时涯!你跟林长照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我还活着一日,就不会放过你们!”   孟时涯沉默少时,转身准备离去。他走开两步,顿了一顿,头也不回地说道:“你若知道自己前世做了多少恶事,对长照做了什么,你又死得如何凄惨狼狈,只怕就不会这般猖狂了……李恒,长照必不会无故诬陷你们,你还是想一想,近日来都做过什么恶事吧!”   “虐杀几个乞儿算什么!他们的命是小王我花钱买来的!我爱怎么杀,就怎么杀!大周律法也不能判我斩首!哈哈,哈哈!”   “……大周律法尚有不完善之处,的确不能判你死刑,但经过折柳台之事,昔日平南王府彻底失了圣心,为保住李瑛,陛下必不会再让你连累于他。从今往后,这大牢,你是出不去了。”   孟时涯大步走远。   李恒呆呆傻傻地跪在牢里,半晌后咆哮一声,嚎啕大哭——“不会!不会的!我没有杀人!我能出去!放我出去……啊——”   走出大牢,孟时涯在府衙的院子里发了会儿呆。他心神难安,种种情绪涌上心头,让他一时有些喘不过气。前世林长照濒死之际对他说,“若有来世,惟愿素不相识”,这辈子他还记得,林长照却真的不识他了。   可是听了李恒的话,孟时涯隐约觉得,这辈子的林长照,他也是不够了解的。   他总觉得长照文弱心软,可不曾想过林长照若讨厌一个人,也会花费心计让这个人从眼前消失。   孟时涯不清楚林长照到底有没有污蔑三皇子,当年三皇子派人挟持林长照,是有些蹊跷,但孟时涯不想怀疑林长照说谎。可是折柳台失火之事,孟时涯不能不怀疑,只因为一切都太巧了。   到底是林长照记着从前在国子监被李恒、余正他们欺负的仇,还是贺之照借着林长照的手,除去这几个纨绔子弟的同时还打算保住李瑛呢?   孟时涯带着一肚子心事回了孟府,赵嬷嬷见到他,先是哭了一场,然后欢欢喜喜拉着他到后院。后院的花园里,不但孟承业在,徐绍一家也在。他们还不知孟时涯回来,正在九曲桥上逗一个两岁多小家伙玩。   徐绍和柳解语的儿子徐惊鸿生得虎头虎脑,胖乎乎的十分喜人。孟承业一舍在朝堂上老学究的古板模样,蹲着身子拍着手,连声呼唤徐惊鸿的小名“豆豆”,叫他到自己身边来。   豆豆叫了一声外祖父,嘻嘻笑着跑开,转身就撞上了孟时涯,被他一把抱起。小家伙挺聪明,看到赵嬷嬷跟在这个陌生叔叔后面一脸笑容,就猜出这叔叔不是坏人,任由他抱着。   孟承业等人自是惊喜万分,徐绍更是一拳打在孟时涯肩膀上,随后哈哈大笑着将他和儿子一同拽进凉亭下坐了。   一家人叙旧过后,不可避免地提到了京城中的要紧事,徐绍知他是为林长照而提前回来的,就把整件事大致说了一遍,不外乎李恒和余正蓄意报复,打伤了林长照,还试图放火杀人,不曾想余正自己给活活烧死在折柳台,李恒也被抓住投入大牢等待发落。   孟时涯不想透露自己已经去过京兆府大牢,就随口问了几句,得知林长照被救出时是昏迷着的,醒来就精神恍惚,常常走失在街头巷尾。他的这些朋友们怕传出去有碍林长照的名声,并没有大肆声张,悄悄请了宫中御医给林长照诊治。御医也看不出个究竟,说他是受了惊吓离了魂,时日久了平复情绪,自然会好起来。   林长照被贺之照接到贺府照看,已经好了许多,如今只是偶尔犯傻发呆。   孟时涯面上略有担忧,内心已经焦灼如焚。   一起用过晚膳后,他便要去贺府探望。   孟承业看着他收拾从通州带回来的东西,一言不发,等他跟徐绍出了门,才向柳解语叹道:“看来……还要辛苦你与长风,再生养一胎了。”   柳解语聪慧异常,早就察觉孟时涯对林长照心思不同,笑了笑,应声道:“儿孙满堂,自然是更好,豆豆也有兄弟照拂。”   久别重逢   马车停在贺府门口,看门的小厮认得徐绍,立刻把人请进去了。孟时涯捧着精致的木匣,一路沉默,眉头不展。   徐绍瞧他这副模样,知他忧心林长照,便安慰道:“他确是好了许多,只是瘦弱,还需养一养身子。”   途中徐绍也说起,林长照还在国子监读书,新任国子监祭酒大人对林长照颇为看重,学业上林长照不曾落下,那些同窗也都说,林长照在学堂跟过去并没什么不同。   “他……与贺大人……”   “哦,倒是还未曾定下婚事。”   京城中流言纷纷,都说吏部尚书贺大人与国子监学子好事将成,却也只是流言罢了。贺之照从未明言要去林长照为男妻。   孟时涯低着头,不再说话。   小厮将人领到花厅,还未进门就听到里面传出争吵声。说是争吵,更像是家仆苦劝惹恼了林长照,两个人争执不休。   “林公子,您还是把药喝了吧!您瞧瞧自己,都瘦成这副模样……哎!”   “我说过,喝药无用。”   “怎会没用呢?这可是御医院开的方子。”   “……你不懂。总之我不想喝,你倒了便是。”   那位贺府家仆还要苦劝,徐绍走进去,冲他摆了摆手。家仆叹了一声,放下药碗,跟徐绍、孟时涯行了个礼,退出房去。   林长照察觉到有人靠近,从书案前抬起头,这一眼落在了孟时涯身上。林长照惊愕无比,好半天才放下手中书册,起身从书案后走出来。   他瘦得厉害,衣袍空荡荡的,举步之间略显蹒跚,面色尤其难看。林长照露出了笑容,走近了些,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将孟时涯上下打量了一番。   “孟兄?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   两相沉默,久久无言。   直到林长照咳了一声,捂着嘴半弯下腰去。孟时涯冲上前将他扶住,轻轻拍打他后背,等他好转些,向他笑了笑。   林长照瞥见他手里抓着的木匣,好奇问道:“孟兄是来找贺大人吗?”   “不是。”孟时涯淡然一笑,将木匣递给他,“我从通州带了些糕点,据说是祖传的,通州人大多爱吃。我想着你离家也久了,兴许会喜欢。”   林长照面露喜色,接过木匣就要打开,孟时涯抢先一步将药碗端过来,递到他嘴边,柔声劝道:“你先吃了药,不然糕点不给吃。”   徐绍跟着催促:“喝了吧,先苦后甜,岂不正好?”   林长照瞪大眼睛,一副不情愿的样子。他双手捧着木匣,没法接药碗,孟时涯便凑近些,捧着药碗喂他喝了。林长照颇有些不自在,一双眼睛往上盯着孟时涯,渐渐多了些笑意。   喝了药,林长照迫不及待打开木匣,入目是油纸包裹的十几块青色糯米团,圆形团子表层印了花朵图案,些许粉色点缀在青色之上,恰如江南春时花明柳绿。   林长照捏着一块糯米团,神情渐渐激动起来。他并没有把糕点放进嘴里,只是拿在手里细细地看,慢慢的,眼中便积蓄了泪水。   他二人相距甚近,孟时涯眼眸里都是情意,而林长照满目都是伤感,这般情形着实诡异,徐绍不由自主退让开,做到一旁径自喝茶去了。   “尝尝看,是不是你曾经吃过的。”   “嗯。”   林长照张嘴咬了一小口,慢慢嚼着。孟时涯看他咽下去,终于松了一口气。林长照看来是喜欢这个味道的,也不枉他连夜赶路,生怕糕点馊了。   林长照已经用过晚膳,方才又喝了一碗药汤,糕点吃了两块再也塞不下了。他小心将油纸封好,又把木匣子盖紧,小心翼翼摆在书案上。   “你喝着药,糯米不易多吃,这糕点尝一尝也就罢了。明日就拿给贺大人吧。”孟时涯给他倒了半杯温水,轻声说道。   林长照摇了摇头,笑道:“无妨,我一天吃两块,不会贪嘴的。”   徐绍失声笑了出来:“就那么好吃?只怕不等你吃完,糕点就坏掉了。”   “我三年不曾回通州了,实在惦记这味道。”林长照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抬眼看向孟时涯,向他拱了拱手,“孟兄,多谢。”   孟时涯微笑点头受了这一谢。   贺之照在宫里尚未回府,他三人就在花厅里坐着喝茶,说些闲话。贺府的人俨然把林长照当做第二个主人,林长照不吩咐,他们绝不贸然闯进来打扰。孟时涯与林长照久别重逢,本该有千言万语,奈何一个心事重重,一个尚在病中,竟是好半天不开口。徐绍觉得尴尬,索性说起了自己的儿子。   他们这几个国子监的学生,徐绍最先娶妻生子,到如今竹涛院癸字号房的好几个学生还不曾成家立业,对徐绍羡慕无比,偶尔小聚,总要他带着儿子来。小豆豆古灵精怪,又淘气爱玩,在一群叔叔当中很是受宠。这小子说来也奇怪,明明见林长照次数最少,却常常惦念着林长照,时不时吵着要去林长照的小院里玩耍。   “我看他啊,是惦记着明见院子里的那棵杏树结的甜果子!”徐绍哈哈大笑,眉眼里不无得意。   孟时涯心思微动,笑问道:“明见……长照取的表字吗?”   林长照咳了一声,看向他,弯了弯嘴角:“是啊,贺大哥为我取的。我虽未及冠,但眼看就要大考,总该取个表字。前不久问了贺大哥,他说‘明者见危于无形’,希望我能在朝堂上平安无事,故而取了这两个字。”   “不愧是贺大人……有明见,方能长照江山万里。”孟时涯叹息,“不知贺大人近来如何?”   “……挺好。”   林长照不觉低下了头,神色寂然。   这大约是并不好,或者说,他们二人之间并不如孟时涯想象的那般好。也难怪,长照是真心倾慕贺之照,贺之照却对长照无私情,聪明如长照自然能察觉。他心里,又如何好过呢?   孟时涯只盼,贺之照还能记得当年的承诺,纵使不能爱上长照,也会守护他一生一世。   三人坐了近两个时辰,贺之照还没有回来,徐绍挂念妻儿,又不好意思开口说离去。倒是林长照瞧出他有些困了,便叫他早些回去歇着。   “可是你这……”徐绍为难道,“贺大人还未回来……”   林长照笑道:“无妨,贺府的人对我关照有加,我不会再有事的。”   孟时涯站起了身,向他拱手告辞:“时候不早了,长照……明见你也早点儿睡吧。改日咱们再叙旧。”   林长照点了点头,起身送他们出门。   走出花厅,下了台阶,徐绍才想起什么来,拍手叹道:“哎呀瞧我这记性!前几日我与青玉兄说起给你写了信,他说待你回来,定要在醉生楼给你接风洗尘,还要祝你荣升折冲都尉!潮音,明见,你们看明天可好?顺便也请贺大人一起?”   孟时涯道:“当然可以。咱们几个许久不见,是该好好喝几杯。”   林长照看了看他,犹豫片刻,轻声道:“酒可能喝不了……青玉兄他身子也不大好,不宜饮酒。”   “怎么……”孟时涯不明所以,茫然问道,“因为平南王府——因为李恒?”   徐绍叹气,道:“不全是。青玉兄对这个哥哥,早已经失望透顶,也就无谓伤神了。你也知道,青玉兄家赵嫂子体弱多病,不曾想一年前生孩子的时候血崩,两个双生儿都保住了,嫂子却没能撑住……青玉兄与她夫妻情深,一时难以接受,再加上平南王……哎,总之就是忧劳成疾。好在不算大病,一直吃药养着,倒也无事。”   孟时涯闻言,惭愧不已:“我竟都不知……”   林长照轻轻拍了拍他肩膀,苦笑道:“他说都是些伤心事,不好说给你听,况且往军营寄信难了些。你不必自责。”   林长照将他们送出贺府大门,看着他们上了马车,目送他们离去。马车车轱辘转动,孟时涯忍不住掀开车窗纱帘往外看。红灯笼下,林长照单薄的身影在地上映出长长的影子,细细窄窄只一把,寂寥又落寞,惹人怜惜。   过了很久,孟时涯才放下纱帘,闭目揉着眉头,惆怅不已。   而回到花厅的林长照,坐在书案前,不由自主打开木匣,拆开油纸,捏了一块糕点放在嘴里,小口小口地咬着。   一滴滴眼泪,落在了书案上的古籍封面,将那蓝色的封皮浸湿了一大片……最终,无声的啜泣变成了低低的哽咽,又变成了无法压抑的掩面而泣。   接风洗尘   醉生楼的聚会,由李瑛坐住。他早早就到了,国子监竹涛院癸字号房的周泰平、阮青山,还有陆元秦是一同来的。孟时涯和徐绍很快也来了,众人落座后寒暄一番,且等着贺之照与林长照。   分别两年,众人多多少少都有了些变化。   孟时涯自不必说,军营生涯将他打磨得如同宝剑开刃,锋芒尽显,举手投足少了书生文秀,多了武将豁达爽朗。徐绍官场历练两三年,又为人父,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心直口快,大大咧咧的傻小子。便是身在国子监读书的几个同窗,也都成熟了些。   唯独李瑛,还是那副世家公子的贵气,才高八斗的文人风范,只是面色不佳,瘦了许多。春日渐暖,李瑛还穿着棉袍,时不时咳嗽两声。   孟时涯知他病了,不免关切几句,李瑛只说无妨。听孟时涯问起两个孩子,倒跟徐绍一样,眉眼里都是喜悦自得。   众人喝了一杯茶,林长照独自上了三楼雅间,问起贺大人,他笑着说贺之照入了宫,一直在忙,叫人传了话说晚些时候到。   都是熟人,又是许久不见,也就无谓虚礼。   他们喝了两杯清酒,纷纷说起了这两年来的经历。陆元秦等人倒是跟以往一样,日夜苦读,就等着十多天后的大考,然后紧跟着的殿试。徐绍的事孟时涯已经知晓,他也不过说了几句职务的变动,大约是过不久或许要升迁。众人向徐绍贺喜,劝了他两杯酒。   到李瑛时,他苦笑着摇了摇头,几句话就说尽了,不外乎家中老父,昔日平南王耿耿于怀,生了些心病,大哥李恒不争气,自己盼着陛下网开一面。说起妻子赵瑾,李瑛眼眶泛红,倒是真的悲伤失落。他与赵瑾相互扶持,日久生情,奈何天妒红颜,赵瑾难产而死,留下一对双生子,一个叫李千承,一个叫李千鸿,年纪尚小。   “孟兄在通州如何?”李瑛勉强一笑,打起精神问道,“听说你已做了折冲都尉,想来立下军功不少吧?”   孟时涯正将那盘桃花醉鱼挪到林长照跟前,闻言笑道:“倒也是顺风顺水的。都是镇军大将军抬爱,平日里没给他添什么麻烦,他瞧我算是个可造之材,就给提了都尉一职。”   折冲都尉军衔已不算低,陆元秦也知道孟时涯将来功名不止于此,但还是为他感到惋惜。   他们本该一起出现在不久之后的考场上,纵然明知赢不过孟时涯,也想与他比拼一番。   孟时涯却笑劝他们放宽心胸,好好准备考试。   “你不赴考,这次春闱,定然是看青玉兄和明见兄来争伯仲,我们就是冲着探花郎去的!”周泰平笑呵呵说道。   “说不定陛下瞧青玉兄和明见兄容颜不俗,最适宜做探花郎,反而叫你捡了榜眼的便宜呢!”阮青山哈哈大笑。   一桌人都被逗笑。   这时贺之照恰好赶来,闻言也忍俊不禁,落座后斥了几句,只说陛下绝不会以貌取人。   孟时涯跟贺之照见了礼,这才知道贺之照已经做了太子太傅。原来这两年,皇后韩氏已经生下一子,并立为太子。大周江山算是后继有人了。   孟时涯内心感叹,前世李云重虽然早早做了皇帝,立后却晚了些,他被斩首时,李云重还没选定皇后,后宫之中只有两三个妃嫔,还都是不出众的世家女。   贺之照年过而立,越发稳重,只是眉眼间也多了些许沧桑。他帮着批了一天的奏折,手指都有些僵硬,夹菜时掉落了一两次,虽然不明显,孟时涯还是瞧出了他眼底的尴尬。   林长照不动声色替贺之照夹菜,两个人偶尔对视,微微一笑,把阮青山和周泰平看得艳羡万分。   孟时涯唯有压下心底的酸楚。   宴饮结束,众人在醉生楼门前告辞,孟府下人来接孟时涯。贺府的马车也从一旁赶过来,将贺之照和林长照一同接走了。   一个多时辰光景,林长照竟没有正眼瞧过孟时涯。孟时涯明知早晚有一天会如此,内心深处还是难以抑制那种苦痛。   回到孟府,还不到深夜,孟时涯练了一会儿拳脚刀剑,简单擦了擦脸,便独自去了花园角落的九曲桥。水池当中的凉亭被月光笼罩着,一池浅水波光粼粼,月色朦胧柔美,平添几分愁绪。   他倚着栏杆坐了,抬头凝望半空中的圆月。   这是自在通州大营里养成的习惯。那时他总想着这轮圆月之下站着林长照,心里便渐渐平静下来。如今圆月照耀之下他与长照相隔不远,却觉得遥不可及。   孟承业慢慢踱步过来,问了一句接风宴上的事,嘱托他帮李瑛可以,但绝不能替李恒求情。孟时涯知道李云重素来痛恨世家子弟冥顽不灵草菅人命,自然不会为李恒而去惹恼一国之君。   “明见那孩子……三番两次遭难,委实叫人心疼。好在兰烟对他关照颇多,如今也算大好,只等着殿试。你……不必牵挂。”   孟时涯闻言苦笑:“孩儿明白。”   孟承业眼里多了分欣喜,随后又为之怅然,拍了拍他肩膀,劝慰道:“姻缘天定,强求不得……你看开些。”   孟时涯哑然失笑,点头应了。   孟承业这才放心离开。   父子二人,这一晚才算有了些父子间相处的意思。   孟时涯答应归答应,内心忧虑伤感到底难以排解,坐在凉亭中默默发呆,直到深夜起了冷风,还不知道回去休息。   赵嬷嬷挑着灯笼来寻,知他提前回京城是为了林长照,而林长照这些时日与贺之照走得近,自家少爷怕是没什么希望,劝他回去休息他也是睡不着,索性把披风给他拿来,将灯笼放在石桌上,陪他坐着说些闲话。   “我记得三年前,你落水醒来,闹着要找明见……”嬷嬷叹息,“怎么到了如今,情意越深,反而越发畏手畏脚呢?”   想起重生于世那一日,自己发疯的模样,竟已经过去三年之久,孟时涯顿时心生感慨。   都说眨眼之间,恍若隔世。他这般隔了一世,却好像眨眼之间。   岁月匆匆,时不我待。本该奋力一争,正如赵嬷嬷话外之意,奈何他舍不得。   “嬷嬷,明见他心有所属了。”孟时涯叹息。   赵嬷嬷挑眉道:“怎么?他是嫁了人么?他对那人说了非君不嫁么?”   不等孟时涯回答,赵嬷嬷又急道:“我老婆子可没听说贺大人要娶男妻——别的不说,平日他来咱们孟府做客,是常常带着林公子,可也不见他眼里对林公子有几分深情,不过是疼爱林公子身世可怜,才华不浅罢了……”   赵嬷嬷老了几岁,不免啰嗦,说了好半天,都只为叫孟时涯大胆一点儿,去跟林长照说出心里话,把他早早娶进孟府,省得这般牵肠挂肚。   夜风凄冷,孟时涯在风中打了个寒颤,想到今日宴会上林长照低垂的眼帘,和那一筷子也不曾动过的桃花醉鱼,最终还是长长叹息一声——   “嬷嬷,我舍不得……舍不得叫他那般难堪。”   做人家的男妻,终究是要被瞧不起的,就算能为官做宰,青史也难留名。长照恋着贺之照,他再去纠缠长照,世人只会嘲弄出身贫寒的长照,而不是出身世家的贺之照,和他孟时涯。   尤其是,他不愿自己的纠缠给长照带去一丝一毫的不快。   他宁可默默守着长照,帮他留在贺之照的身边。   宣文三年春,连续多日科考结束,殿试上林长照一举夺魁,李瑛做了榜眼,陆元秦成了探花郎,昔日同窗好友,一朝扬名天下知。   而孟时涯也如愿以偿,成了武状元。   琼林宴上,文武状元并列跪在御花园中,叩见当年陛下李云重。   李云重格外高兴,不但赐御酒一杯,而且亲手递到他们二人手里,并对他们说——“宣文盛世,自你二人并列文武为始。愿尔等尽心尽力,为我大周福祚绵延,携手共进。”   年轻的帝王,笑吟吟地将林长照的手,放在孟时涯的手中。   手指相触,微热的血脉流动,仿佛能察觉到彼此的心跳,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松开时,那种心悸的感觉犹在。   孟时涯凝视林长照平静的侧脸,心里忽然有些奇怪,可究竟如何奇怪,他却也说不出来。   他只知道,从此以后,他将在大周朝堂之上扬名立威。他要做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这个时刻便是起始。   私情   殿试已过,圣旨颁下,孟时涯以折冲都尉的身份荣登武状元,是以授职右卫将军,负责皇宫安危,随王伴驾;林长照以一甲头名状元,授职中书侍郎;李瑛以榜眼之名,自请入国子监做了主簿;陆元秦探花加身,被封做谏议大夫……其余交好的国子监同窗,如阮青山、周泰平,都在一甲之中,分派各州郡主事。   时值春末夏初,天气暖和起来,得了功名的学子纷纷赴任,分离之际多宴请。新入学的国子监学子也常常拿了拜帖请教,似孟时涯、林长照、李瑛、徐绍这般的“邺安四公子”,不胜其烦,最终还是李瑛想了个主意,相约一同回国子监叩谢诸位恩师,也与新的学子交谈几句,省得他们日日叨扰。   于是五月初五端午佳节,他们这几个昔日名声传遍国子监的得意门生,一同回到了旧地,先是叩谢祭酒大人、馆丞和主簿大人们,又与新入国子监的学子谈笑风生,消磨了大半天的时光。   只是临近黄昏,也不见前任国子监祭酒贺大人前来。   徐绍暗中问过林长照,林长照也不知,只猜想或许还在宫里。   他们本是偷个空闲,聚在竹涛院竹林中的竹亭下闻琴饮茶。弹琴的是孟时涯,他听见徐绍与林长照的对话,瞧林长照神情寥落,心中诧异,以为贺之照与他起了争执,二人闹了别扭,不觉指间出错,弹错了几个音。   林长照发觉琴声有误,抬头看了看,孟时涯一脸关切落入他眼帘。   只是无甚话可讲。   孟府来人,说是孟太傅患了风寒,孟时涯和徐绍跟着匆匆离去,连瑶琴都忘了带走。   竹亭里,只剩下林长照和李瑛。   林长照徘徊在木桌旁,手抚琴弦,却不坐下弹奏。   李瑛知他心中有事,便忍不住开导一番。   “贺大人近来常常入宫,可是朝中有什么要紧事?”   “……没什么要紧的。”   “哦。”李瑛点头,笑了笑,目光落在林长照脸上,“其实太子尚小,贺大人以太子太傅的身份,眼下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可忙的。陛下日日召见,看来是对他格外宠信。”   林长照终于正眼看向李瑛,欲言又止,勉强一笑。   李瑛咬了咬牙,狠下心来,将心中猜测透露给林长照:“陛下待贺大人,实在与众不同。其实似陛下那般常常摆驾贺府,已经有违皇室祖制,对贺大人而言,荣宠太过了些……”   林长照张了张嘴,小声道:“那是因为……贺大人隐忍多年,为辅助陛下登基劳苦功高……”   林长照面色难堪,李瑛便不再讲下去,改口说起入夏后李府的桃林将盛产甜桃,然后提到了少年时李云重也曾造访平南王府的桃林,对那些甜桃喜欢得要紧,却因牙痛不敢多吃,然后说起贺之照恰好也在,还分了半个桃子给李云重。   说完这番话,李瑛叹了口气,平平淡淡地提起那片桃林被兄长李恒祸害,只剩下四五株……他似说家常话一般地提起往事,林长照却听得胆颤心惊。   古有分桃断袖,世人皆知的典故。李瑛特意提起这段往事,所指为何?   入夜后,林长照满怀疑虑回了贺府。   他所租的那座小院前不久翻新房顶青瓦,是以直到如今他还借住贺府。看门的小厮给他行了礼,林长照问起贺之照,小厮说贺大人早就回来了,还带了位客人,许是在花厅喝茶。   林长照在贺府时日已久,下人们待他就像对待主人一般,任由他走动。他来到花厅门口,守在门口的两个丫鬟见了礼,笑着说该开饭了,轻盈地走远去备饭。   花厅里隐约传出说话声,一个正是贺之照,另一个听起来很是熟悉,只是林长照一时没想起是谁。他想着或许是新得了功名前来谢恩的同僚,便要扣门进去见一见。   抬手时,房内忽然传出茶杯被摔碎的声响,紧跟着便是那来客的叫骂——   “贺之照,你,你放肆!”   林长照心中猛然一惊,顿时听明白了,这位来客正是大周的皇帝,李云重。   不等林长照多想,贺之照的声音传了出来:“厉儿在生我的气吗?”   “谁跟你置气?!你放开寡人……啊!你大胆!”   “厉儿为何口是心非?你心里明明有我。昨日琼林宴上,你故意让孟时涯与长照手牵手,莫不是心里妒忌我与长照亲近,有意成全他二人,好叫我与长照疏远些?”   “胡说八道……哼!一口一个长照,你待他,倒真是与别个不同。”   “厉儿若不是吃醋,叫我知道你的心意,我定会娶他为男妻的。”   “你敢——你,你尽管娶啊!寡人于你,没什么心意!”   “你这话放在从前,我便信了,自前不久瞧见你偷偷落泪,冲近侍发火说要把长照除去功名,贬到通州去,我就知道,你对我不是无情,只是明白得晚了些……呵呵,其实倒也不算晚。”   “……贺之照,你真是混账……”   林长照没敢再听下去,悄悄离开了花厅。走了十多步远远看见方才的两个丫鬟捧着食盒走过来,立刻向她们挥手叫她们先回去。丫鬟不明所以,林长照只嘱咐她们等候贺大人命令便是。   林长照浑浑噩噩走出贺府,玄武大街上尚有店铺开着,灯火辉煌,来往行人趁着天气舒爽,不紧不慢地走动,个个潇洒自在。唯有他失魂落魄,宛若幽魂。   林长照漫无目的地穿行在街道之间,不知不觉中落了泪。   花厅里,贺之照与李云重亲热动情,喘息声仿佛还在耳畔。他们一君一臣,此举本是大逆不道,可言语中分明能听出,这是一对有情人。   原来,贺之照迟迟不肯娶妻,竟是为了昔日的六皇子,今日的大周皇帝!   原来,贺之照总是那么冷淡疏离,孤单寂寥,竟是因为他已经心有所属,如今两心相系,他才会变得这般爱说笑,风趣又霸道。   原来,李瑛今日的警示不是无缘无故的,他早已察觉,这对君臣之间有了私情,故而叫他莫沉溺其中,受了情伤。   林长照忽然觉得有些哭笑不得。   他想笑自己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竟连贺之照的心思都瞧不出来,又想哭自己这一生终究无所依靠。他的贺大哥想来还愿照顾他,可皇帝陛下未必能容忍。   林长照抱着胳臂,慢吞吞走着,偶尔哽咽一声。   天高地广,奈何他只觉得无处容身。   贺之照找到他时,林长照正坐在一户人家后门的台阶上发呆。他走得累了,腹中又饥饿,实在不想再走一步,就寻了这么个地方歇脚。   抬头看到神色紧张的贺之照,林长照不由得笑出了声。   “你,都听到了?”贺之照小心问道。   林长照点头,还是忍不住笑:“贺大哥你对着皇帝陛下都不怕,怎么到了我跟前这般慌张?——定是觉得难为情,对不对?”   贺之照半蹲下来,看向他脸庞,瞧他一脸诚挚,也忍不住露出了笑脸。   “怕你笑话我优柔寡断,直到今日才能对他坦诚心意。”   “怎么会?贺大哥你钟情于他,这番表白,忤逆天伦,触怒圣威,已经很不容易了……我只盼你们二人能长相守。”   贺之照渐渐收起笑容,侧过身子,坐在他身旁,伸手揽住他肩膀,苦笑道:“我又何尝不是?你与他,才是真的叫人心疼。”   林长照怔住,少时微微斜了身子,偎依着贺之照肩膀,将两行泪抹在了他肩头。他本是默默垂泪,奈何今晚对他触动太大,贺之照这句话又让他心酸,便不由得哭出了声音,几乎停不住。   “我与他,跟你与陛下,却是不同的……”林长照哽咽道,“我从前倾心于他,奈何最终发觉他不过是个卑鄙龌龊的小人……他如今的确不同,可是我心里,实在难以接受。更何况,我这身子好好坏坏,不知能撑到几时……”   他们二人便窝在这小小的台阶上,沉默相拥,待林长照平复了心绪,贺之照扶着他起来,要带他回贺府。   林长照叹气,笑道:“我从前不知你们……倒也罢了。眼下还怎么好打扰?莫说你是我认的义兄,就算是亲兄弟,也该避嫌的。”   贺之照神情窘迫,道:“他已经回宫了。”   “可是他的眼线还在。贺大哥,陛下他想必也是患得患失,还请贺大哥顾及陛下的心情。”   贺之照将他安排在客栈,看着他入了房才安心离去。   林长照辗转难眠,过了子夜还是忍不住起身。客栈房里备着笔墨纸砚,他坐在书案前发了会儿呆,提笔蘸墨,在信纸上写下了四句话,正是——   “还尽情思泪纷纷,梦里不见杏花林。安得明月长相照,天涯无处闻潮音。”   第二日,贺之照来到客栈,接他回他租的那座小院,告知房顶修葺妥善,已经能搬回去了。   贺之照犹豫再三,打算致歉,林长照却抢在前面安慰他,只道兄弟情深,客套的话不必多讲,他且等着贺之照与陛下彼此心意坚定,陛下愿在他这个义弟面前坦然相处,再偶尔住进贺府,把酒言欢。   贺之照苦笑道:“只怕有得等。”   林长照道:“三四年都等得,再多些时日有何惧?大哥,陛下到底是万人之上,若要屈于一人之下,只怕……”   他红着脸没说完,贺之照心中了然,但笑不语。   林长照入住之时别无他物,空着两手就出了门,却不曾想到他离开后,收拾房间的店小二瞧见书案上那首诗,知道这是当朝状元的笔墨,喜滋滋揣在怀里,打算拿去卖个高价。   宫怨   当今皇帝李云重登基后,因生母早逝,不得已立了先皇的皇后杨氏为皇太后。杨太后是三皇子生母,先前跟李云重并不亲近,是以她做了太后,李云重除了逢年过节、寿宴生辰,从不向她请安。后宫里诸多琐事,也都交给了自己的皇后韩氏打理。   杨太后亲儿子被拘禁在王府,自己也不能擅自离开宫殿,与囚禁无异,心里自然生起了怨怼。从前李云重做皇子时,不受先皇疼爱,这位杨皇后没少给他脸色看,如今情势颠倒,李云重能忍的,她却忍不了。   杨太后在后宫试图搅弄风云,奈何后宫都是李云重的亲信,她如在冷宫,孤立无援,日夜独处之际歹毒的心思越发重了。   这一日清晨,太子李阖来给太后请安,皇后韩氏没有陪着,素日里看管太子极严的乳母偏偏病了,于是就只有两个宫女带着太子去给杨太后请安。两岁的小娃正是贪嘴的年纪,看到太后房中摆着的甜糕,目光多停留了一会儿。杨太后当时没有说什么,却趁没人注意将甜糕偷偷塞给太子,叫他离开后到了贵妃陆氏的宫里再吃。   陆氏膝下无子,对太子不冷不淡,但太子的礼节还是要做的。于是从太后宫里出来,转头去了陆贵妃宫里。陆贵妃瞧小太子越发玉雪可爱,一直不能孕育子嗣的苦痛涌上心头,忍不住落了泪。小太子最会哄人,三言两句把她逗笑了。陆贵妃感叹太子脾性和善,就拿了些糕点给他吃。   谁也没想到,太子刚刚离开陆贵妃宫里就吐血昏倒,惊得整个皇宫乱了套。   好在太子中毒尚浅,很快救回了一条命。   李云重为此大发雷霆,要求后宫彻查,结果查出太子整天只在陆贵妃那里吃了两块糕点。皇后韩氏怒火中烧,冲动之下给了陆贵妃一耳光,骂她心思歹毒。陆贵妃百口莫辩,哭得不能自已,恨不能以死明志。   李云重素来慎重,知道陆贵妃虽嫉妒皇后有子,但平日为人本分,从不逾矩,更妄论谋害太子。他盘问了太子的行程,得知太子去跟太后请安,皇后竟没有跟着,太子身边也只有两个宫女,当时就大怒,责问皇后为何不亲自陪着。   这个时候,皇后才疑心到太后身上。   可惜她也是百口莫辩。   往日里,李云重一再提醒,给太后请安是礼不可废,但皇后必须亲自带着太子,且势必不能让太子离开她的视线,不可于太后宫中多加逗留,饮食更是不能入口。皇后知道太后对皇帝不喜,也担忧她会对太子不利,向来防范甚严。   只是这几日,她心事重重,竟忘了这么一茬,差点儿害死自己的儿子。   她的心事,也正是因为李云重许久不曾留宿她宫中,对她日益冷淡。她一心扑在李云重身上,导致这个太子虽是她生的,奈何与她并不亲近。太子不亲近她,她心里也就越发烦躁,对这个儿子教养起来也就不上心,反复往来,又造成太子宁可独自玩耍也不要她陪伴,她也就想着如何再有身孕,夺得李云重的恩宠。   因为圣宠而忽略太子,这样的过错是她不能承担的,韩皇后无论如何不敢说明,只哭诉自己对太子照顾不周。   李云重心里隐约明白,但到底怒气压过了对皇后的亏欠,下了命令叫皇后回去思过。   而陆贵妃,平白挨了一耳光,李云重为照拂她面子,赏赐了许多东西。这番举动,也让皇后越发难过。   过了两天,太后宫里的几个宫仆被杀,整座宫殿俨然冷宫,被彻底封锁起来。太后探听到太子无碍,皇后和陆贵妃都没受到什么惩罚,明白阴谋败露,便日日夜夜咒骂李云重和太子李阖,过了几日没了声音,据说是骂哑了嗓子。   太子已然无碍,只是醒来后身子不适,尤爱哭闹,吵着要贺师傅来哄。   贺师傅正是太子太傅贺之照,为了安抚太子,贺之照常住皇宫,与太子朝夕相伴,而皇后也失去了母子间修补亲情的最佳机会。   孟时涯便是这个时候赴任的。他负责巡查的范围,包括太子的东宫。   这一晚,韩皇后去东宫给太子送她亲手熬的鸡汤,刚刚踏入东宫院落的大门,就听到太子欢快的笑声。   守门的太监要传报,韩皇后鬼使神差斥退了他们,悄悄走近大殿,站在门外听太子与贺之照说话。   只听小太子叹息,问道:“贺师傅为什么不常来看我?”   屋子的男人笑了两声:“臣是外臣,本不该常常步入后宫之地,所以不能来陪伴殿下。再过一年,殿下能去御书房读书,臣就能常常陪着殿下了。”   “还要一年啊……我真希望贺师傅天天陪着我,就像父皇那样。”   “殿下有陛下和皇后娘娘陪伴,一年的光阴很快就能过去的。”   “可是不一样啊!我想贺师傅像母妃那样,白天陪着我,晚上也陪着我——不对,母妃近来都不陪着我了……她只盼着父皇到宫里,父皇来了,她便叫嬷嬷把我带走……贺师傅,为什么你不能做我的母妃,就像,就像贵妃娘娘那样,这样我们就能每天见到了!”   “……殿下可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臣是男子,怎么能像贵妃娘娘?”   “不行吗?父皇不能娶你吗?唉,我喜欢贺师傅,父皇也喜欢贺师傅,咱们要是能天天在一起……”   皇后没敢再听下去。她悄悄离开了东宫,临走前警告守门太监不许说她来过。一路急行,皇后走到一处花园的角落才停下脚步,让随行宫女太监退远一些,拿着帕子捂嘴,哭得不能自已。   身为母亲,她自愧有不足之处,也自信算是个温和的好母亲,可是显然有人比她这个母亲做得更好,以至于亲生儿子更想着别人的陪伴。   身为皇后,她自愧时常生起妒意,也自信公允持重,对李云重痴心一片,可是显然李云重并不能回馈她的深情。   皇后从未觉得这么挫败失落过。   她知道这个地方偏僻,所以哭得放肆,渐渐不能控制自己的声音。   孟时涯率人巡逻到附近,听闻哭泣声,立刻赶了过来,斥了一声“皇宫重地,何人在此哭闹?”,这厢皇后立刻止住了哭声,手忙脚乱擦眼泪。右卫军不明所以,上前要把人抓出来,稍远处的宫女太监闻声赶来,吓得跪了一地,赶紧把皇后请了出来。   孟时涯跟皇后打了个照面,心知自己并没有做错,奈何到底冲撞了对方,便率人跪倒请罪。   皇后嗓音嘶哑,不愿多说,抬手叫他们起来,很快带着随从离开了。   孟时涯松了口气,想到方才皇后脸上泪痕犹在,再想想近日来后宫里陛下为了太子而迁怒皇后的传言,唯有替她叹息一声。   皇后夜里在花园角落哭泣一事,许多人耳闻目见,也很快传到了李云重耳中。李云重秘密把皇后的贴身宫女和孟时涯叫过去,分别问了一遍详情,心里也有了猜测。   李云重选了一晚,留宿皇后宫中,打算与她详谈一番,再续夫妻情意。可是皇后到底意难平,李云重说了从今往后不再忽视她,她却忍不住抢先追问了一句,能否给太子换一个师傅。   这一句话,截住了李云重的话头。李云重苦笑一声,摇了摇头。   “贺之照对阖儿再好,也不如你们母子天性。为何皇后不多花心思挽回阖儿的心思,反而叫他远离他的师傅呢?皇后,你对自己的儿子,竟这般不信任吗?”   皇后一失言成千古恨,奈何话已出口无可挽回。   她心里明白,李云重知道她再想些什么。   无非还是想再生一个儿子,由她亲自抚养,母子同心,将来相反设法再立幼子为太子。而李阖离开贺之照,时日长久感情淡泊,与她再亲近些,以后也不会是阻力。   李云重失望,但终究不愿意为难她。   可是两颗心渐行渐远,已经无可挽回。   皇后在他离开之后,痛哭了一场,从此便收敛了情绪。她知道自己错过了一个跟李云重坦诚相待、恩爱相守的机会,她对太子的那点儿顾忌,让李云重的心思,最终偏向了那个至始至终信赖他陪伴他的人。   孟时涯也没有想到,不过是后宫闺怨,竟能牵扯到他身上,害得他为此受罚,差点儿丢了右卫将军一职。   患难见真情   朝会上,中书令率先发难,上奏指责孟时涯以右卫将军的身份,冲撞当今皇后,还令皇后受惊生病。   皇后生的是心病,多日不露面是因为她自请闭门思过。这其中涉及皇后与太子关系不融洽,皇帝李云重不能多加解释。在旁人看来,皇后受惊生病就成了事实。   而那日在花园里,孟时涯“冲撞”皇后是许多双眼睛看见的。   起先,李云重没当这份儿奏折是一回事儿,只为孟时涯解释了一句“巧合罢了”。可是李云重没想到,陆陆续续好几个文官都请奏,要求严惩孟时涯,还声称孟时涯“行为放荡”。   这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放肆!”李云重将那几份奏折甩到台阶下,怒不可遏,“你们到底想说什么?你们究竟是要污蔑右卫将军的清白,还是皇后的清白?”   不必多说,自然都有。这些人眼看孟承业居功至高,封无可封,接替孟承业的贺之照荣宠之重已然流言纷纷,刚刚登科的文武状元皆是皇帝心腹,备受关注,如何甘心?   自古权力乱人心。   不但这几个文臣,十二卫中想要独占鳌头的也不愿孟时涯就这么踩在他们头上。左右勇卫上将军也参奏,罗列孟时涯自入了右卫军,横行霸道,独断专行。   “这就好笑了。孟将军在我治下,怎的我从未听说过这些?”右卫上将军何冲冷笑道。   左卫上将军,皇后生父韩胜也站出来:“陛下,臣相信孟将军尽忠职守,绝无逾矩之处!”   “不见得吧?何将军、韩将军与孟将军交情不浅,这么说有包庇之意啊!”   “尔等与孟将军交情泛泛,怎么不说是有意为难?”徐绍也出列,对中书令叱骂道。   一群人在朝堂上唇枪舌剑,吵得不可开交。   李云重忍怒不言。   孟时涯早已出列,跪在当中,一语不发,只是脊背挺直,毫无惧意。   眼看就要一个时辰了,他们吵得不累,李云重听着也累了。他目光往一旁看了看,太监总管赶紧弯了弯腰,上前两步,喝道:“大殿之上,不得喧哗!有失体统!”   那帮子文臣武将总算闭了嘴,但个个不服气地站着,拱手请求李云重下旨发落。   李云重心里恼恨他们,可也明白,今日若不给他们一个说法,只怕往后他们还要闹。   这时,一直没出声的贺之照站了出来,朗声道:“陛下,中书令大人所言不无道理。孟将军到底是臣子,怎能像斥责宫女那般斥责皇后?——不过,孟将军本是新近入职,从前未曾见过皇后贵姿,一时认错情有可原。”   中书令奏折里所说的“孟时涯见一人立在树后,不分情由将人拽出来,举止粗鲁失礼”,到了贺之照嘴里,就成了“不识庐山真面目”,认错了人。   中书令等人本以为贺之照不打算挺身而出,窃喜不已,没料到贺之照名为指责,实为维护。   “贺卿言之有理。皇后素来喜静,琼林宴不曾出席,是以孟将军不认得。想来那日皇后衣着过于朴素,孟将军认错无可厚非。”李云重笑道,“他也是为皇宫安危着想,怕有人故弄玄虚,在宫里做坏事。”   中书令心有不甘,也只能顺着往下说:“就算孟将军一时错认,到底还是冲撞了皇后,这罪责总逃不了。”   李云重语塞,暗中咬牙。   “陛下,臣有一言。”   一个清亮的声音在大殿上忽然响起,接着,中书侍郎林长照缓步从队列里走出,跪在了孟时涯身边。孟时涯身躯微动,脸庞往他那边侧了几分。   林长照跪拜在地,抬头见李云重颔首,朗声道:“若皇后觉得受了冲撞,自会向陛下请奏,明说孟将军不可用,应该将其调离职位。不过已经过了两日,后宫并无皇后谕令,想来皇后大度,并不打算追究。”   李云重嗯了一声,道:“皇后确实不曾提起那日之事。”   “陛下!十二卫军纪严明,若不加以惩戒,往后人人都拿失误做借口,又该如何是好?”中书令高声呼道,“臣请求罚孟将军五十军棍,以儆效尤!”   军棍不同寻常杖责,五十军棍能让人高马大的士兵失去半条命。   孟时涯若是挨了这顿打,只怕有一两个月不能在职。到时候他们趁机调派自己的人手占了右卫将军之位……孟时涯也唯有吃哑巴亏。   没等李云重开口,林长照又朗声道:“那不如请皇后来决断吧!若是她觉得孟将军该打,那就打,若是皇后愿意放过孟将军,中书令大人也就别再多嘴了!”   “你!林长照,你竟如此放肆!”   林长照忽然看向中书令,目光森冷阴狠。他冷笑了一声,道:“怎么,下官说得不对吗?此事由皇后而起,自然应交于皇后决断!”   一群大臣还要吵闹,李云重拂袖而起,怒道:“皇后是后宫之主,怎么随意到朝堂上来?林侍郎晕了头,连这个都忘了?!”   看着臣子们纷纷跪下,口喊“臣惶恐”,李云重才收起怒气,放软了声音,道:“皇后向来体恤百官辛劳,自不会与孟将军计较。这样吧,为警示十二卫,孟将军到大殿外面朝殿门,跪上两个时辰——林侍郎口不择言,一并罚了,也去跪着!散朝!”   李云重很快没了人影。   众臣跪拜后,小声议论着纷纷离开。中书令等人无可奈何,唯有愤恨甩袖。   韩胜、何冲、徐绍、贺之照等人看了看并排跪着的孟时涯和林长照,不好多言,也只有离开。   “大哥,明见,我备好马车在宫门外等着你们。”徐绍临走小声说道。   孟时涯和林长照站起身来,向他点了点头。孟时涯扭脸看向林长照,林长照却先他一步出了殿门,走到石阶下,转身跪地,挺直了脊梁骨。   他早朝上站了许久又跪了好大会儿,已经略显疲态。   孟时涯心中愧疚,来到他身边,却把衣袍前襟掀开挪到一边,将林长照拉起来少许,让他垫着自己的衣袍前襟跪着。   林长照吓了一跳,身子几乎跌进他怀里。孟时涯抓着他胳膊扶了一把,却没有松开。   这副模样,完全是林长照偎依着他,除了膝盖硌得慌,竟毫不费力。   林长照耳尖泛红,低声道:“孟兄……你放开!若是叫陛下瞧见了……”   “陛下心慈,不会计较这种小事——倒是你,怎么就这般冒失,替我说话?他们就是瞧着我父亲病了不能上朝,为难我一番。你这样提到皇后,就算是陛下也不好为你开脱,索性连你一块罚了。”   孟时涯叹息,满脸懊恼。   林长照笑了笑:“我要是不挨罚,让他们出出气,只怕他们没完没了。你的惩罚也不会只是跪两个时辰。”   “跪一天我也受得了。可你……”   “你小瞧我?”   林长照瞥了他一眼,似有不悦。孟时涯顿时心慌意乱,赶紧错开目光,嘴里说着不敢。   不知为何,他觉得长照这个眼神格外……不同。   眼波流动,隐隐有风情。   孟时涯暗中怪自己自作多情,却又忍不住多看一眼。   林长照向他笑了笑,慢慢地放松下来,坐在小腿上,大半个身子靠着孟时涯。   孟时涯知他累了,并不说破,只道:“连累了你,我心里过意不去。”   林长照轻声道:“你我之间,总当得起共患难三个字吧?”   孟时涯笑了起来,轻轻点头。   他二人就这么紧紧挨着,跪在一处。大臣们早已离去,并无人看到。偶尔有太监来去匆匆,瞄了一眼,也不过是当做没看见。   孟时涯在宫里的好人缘,无愧于他在军营里学来的拉拢人心的手段。   两个时辰说长不长,却也从一大早到午时。此时已入了夏,太阳明晃晃地照着,没多时就让人晒出一身汗来。他们跪了一个多时辰后,孟时涯体格健壮,倒不觉得怎么样,林长照文弱多病,脸颊已是泛红,热汗顺着耳鬓淌下来。   “是不是渴了?稍稍忍耐,长风会备好茶水等着的。”   “无妨。我想陛下叫我跪着,自有用意。”   他听见贺之照与李云重在花厅说情话,李云重面子上总是抹不开的。他不与人说起,李云重心里也别扭。奈何身为帝王,不能随意处死臣子,李云重又是个心性不坏的皇帝,就找些小麻烦警告他一下。   林长照没跟孟时涯说起贺之照和李云重的事。   孟时涯闻言不解,林长照也就不多解释,只装作口渴不愿多说话。   少时,有个小太监拿来了两杯水,说是太子听说他们兄弟情谊,赞叹难能可贵,赏给他们的。木盘甚是精致,还垫了厚厚一层锦缎。   孟时涯看着小太监放下木盘走远,让林长照把水喝了,自己的那杯也塞给他。林长照喝过水,脸色好了许多。正在拭汗,冷不防又让孟时涯拎着胳膊拎起来,然后一个软软的东西塞到了膝盖下面,酸痛顿时减轻许多。   瞥见木盘上空空如也,林长照哑然失笑。   原来孟时涯把木盘上的锦缎才拆了。那锦缎中间有一层棉花,被他这么折了两折,软乎乎得垫着挺舒服。   林长照看向他,瞧他一副得意表情,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   熬到午时,太监总管亲自过来,告知惩罚已经结束,他们可以回府歇着了。   孟时涯只是站起来时腿脚有些酸,晃了晃腿,行动如常。林长照又是垫衣服锦缎,又是半坐着,膝盖也无甚打紧,就是晒得头晕了些,一路上被孟时涯扶着出了宫门,上了孟府的马车。   他二人坐在一侧,依旧偎依着。孟时涯一只手还抓着林长照胳膊,林长照手里还抓着一方锦缎。   “大哥,明见,你们这苦吃得也太不值了!等着,我早晚要叫那中书令,还有那几个混账东西好看!……陛下登基才不过两年,这些个人就想着打压异己,拉帮结派,真是可恶……”徐绍念念叨叨,愤恨不已。   过了半晌不见他们俩说话,徐绍停下来,目光落在林长照手中的锦缎上。   “哎,这东西哪里来的?——明见,你总不会有先见之明,偷偷藏了这么个软垫子在身上吧?”   “别胡说。这是贺大人叫人送的。”孟时涯轻斥道。   徐绍挑了挑眉,傻笑着没再说话。   过了一会儿,林长照忽然抬起头来,看了孟时涯一眼,微笑道:“……是陛下的安排。”   孟时涯愣了一下,一颗心莫名狂跳。   长照这是跟他解释?他为什么要解释?难道说,他已经放下了贺之照么?   他方才的眼神……会是自己想的那般吗?   孟时涯胡思乱想之际,马车磕在小石子上,颠簸了一下,孟时涯眼疾手快,一只胳膊揽住林长照肩膀,一只手握住了他手掌将他拉到自己怀里紧紧护着。   马车平稳行驶,徐绍猛地转过头去看车帘外的街道风光,假装方才什么都没留意。   孟时涯不舍手中的温度,迟疑片刻,终于松开。却在下一刻,被林长照就势握住了手指。   四目相对,说无情,似无情,说有情,也多情。   诉衷情   孟府的马车停下时,林长照窝在孟时涯臂腕里睡得正香。倒不像是因为太过困倦,而是莫名其妙忽然就睡着了。当他一头栽在孟时涯肩膀上,孟时涯还以为他昏倒了。若非还有鼻息,孟时涯甚至以为他就这么死了。   想来还是日头晒了两个多时辰,身子受用不住。   孟时涯心里头纳闷,从前在国子监,林长照瘦弱归瘦弱,倒也算康健,怎么这些日子总在病中?   林长照被他一路抱进孟府,安置在客房。纪管家请来了大夫,大夫诊过脉,也看过林长照膝盖,只道无妨,好好养着。   孟时涯无奈,拿药膏抹在他膝盖上,揉捏了一番,给他盖好被子,回头去陪徐绍和柳解语一家用饭。   孟承业受了风寒,在自己房里用饭。孟时涯带着徐绍的儿子豆豆去看过他,又去书房教豆豆练字。   豆豆像他爹,天性好动,耐不住性子,有林长照在时小家伙黏着他,还愿意静下心来读书写字,到了孟时涯跟前,全得靠孟时涯虎着脸恐吓。   “以后每天写三张大字,写得不好,就不准你见林叔叔。”   “舅舅你欺负人!”   “欺负你了又怎么着?尽管告诉你爹去!”   “……哼,我偷偷告诉林叔叔,叫他不要再喜欢你了!”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   豆豆的话让孟时涯忍不住心生幻想——长照,曾经喜欢过自己吗?他跟豆豆说起过自己?这些日子,除了今天,长照不是都不愿意与自己说话的么……   小孩子哪里玩得过他孟时涯?三言两语就被套出了话。原来孟时涯远在通州时,林长照常常拜访徐府,豆豆跟他谈得来,总拿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来问他。有那么一回,豆豆提到了孟时涯,说曾听父母说起自家舅舅喜欢林叔叔,就问林长照,他喜不喜欢舅舅。   林长照说,喜欢。   林长照说——“你舅舅他……不像从前的他。他对我太好了……我本不想喜欢,可是……天不由我。”   孟时涯坐立难安,抛下豆豆在书房里耍赖不肯写字,回头去了客房。   客房房门半掩,交谈声从里面传出来。   想来是赵嬷嬷端着饭菜要喂林长照,林长照怎么都不肯。推让了一会儿,赵嬷嬷就看着他吃。   “你许久不来孟府,跟赵嬷嬷我也生疏啦。”   “……是我不对,我……”   “忙着读书?”赵嬷嬷笑了一声,“傻小子,这可骗不过我!你的学问,还用得着日夜苦读么?只怕是少爷他不在府上,你就跟孟家生分了。”   屋里头,安静下来。   赵嬷嬷又道:“原以为少爷回来了,你们还能像从前那般……林公子,是下定决心跟着贺大人了吗?”   孟时涯猛然握拳,一颗心砰砰乱跳。他站在门口,只觉得两腿都发软。在通州时也曾斩杀敌国密探,也曾潜入敌国刺探军情,也曾两军对垒在阵前,他都没有丝毫的畏惧,眼下只为了等一个答案,竟怕成这样。   屋里,半晌才传出林长照的声音——“嬷嬷,我对贺大哥,从来都是视为兄长……我骗潮音说,这辈子都要留在贺大哥身边,只是为了叫他离我远一些罢了……”   赵嬷嬷急道:“为什么要这样呢?林公子难道还不知,我家少爷对你的心意有多深?”   “潮音他……从前是怎样的,嬷嬷应该还记得。邺安城的百姓都说,孟公子是得了失魂之症,才会变了一个人。我怕他……从前的样子。”   “原来,你是不信他的深情,才对他若即若离……”赵嬷嬷叹了口气,“少爷的变化,是有些古怪。可他从前,也是本性不坏的。就算有朝一日又变回从前模样,也不会是坏人。”   林长照轻叹一声,道:“他的确本性不坏,我早就知道了。我也知道,似他从前的性情,是不会喜欢我的……”   孟时涯眼眶湿热,勉强忍住了眼泪。他静静站着,哭笑不得。   原来,长照从不曾爱慕贺之照,长照的心里也是有他的。   只是,有的是如今的他。长照所顾忌的,是怕如今的孟时涯似昙花一梦,将来有一天把长照给忘了,抑或更甚,给无情地抛弃了……   从前的他啊……那个不曾重生于世的孟时涯,那个前世还不曾明白自己心意的孟时涯,那么地冷酷自私,又那么地放荡堕落,不怪长照会害怕。   可长照到底是明白这些年来自己一番心意的。孟时涯难过之余,心里也存了几分希望。   只要长照不似前世那般,与贺之照在一起,孟时涯就觉得没什么可担忧的了。   赵嬷嬷出门时看到他,吓了一跳,却半点儿声音也没发出。一老一少看了看彼此,露出了笑容。赵嬷嬷陪他站了一会儿,估摸着长照应该不会猜到孟时涯已经听见了他们的对话,这才悄悄离开。   孟时涯放重脚步,推开房门。转到卧室,长照正半躺着看书,闻声抬头,瞧见他,果然没有起疑心,平平淡淡地问他如何,有没有看过大夫。   孟时涯坐在床榻边上,一脸凝重,摇了摇头:“我皮糙肉厚,无妨……只是大夫说你身子太弱了,需要好好养着。明见,不如你搬回孟府来住吧?”   林长照闻言失笑,摇头道:“伯父还在病中,我住在这儿,不是添乱么!”   孟时涯求了半天,林长照就是不肯松口。   最后,孟时涯无奈,握住了他一只手,轻声道:“明见,你这么聪明,就不要与我装傻了,可好?我,我对你的情意,你早就明白了……从前因为贺大人,我不愿你有困扰,就隐忍不言。可是这两年多来,贺大人并没有把你照顾好。我以为,他不值得你托付终身……”   林长照耳尖红透,鼻翼上泛出了热汗。他目光游离不定,一直想把手掌从孟时涯手里抽出去。   孟时涯咬了咬牙,一把将他拉过来搂在怀中,趁他还在发愣,轻声道:“你对我,是有几分情意的,对不对?不管这几分有多深多浅,我总要试一试……明见,我从前脾性乖戾,不知收敛,可是我已知道错了……你愿不愿意,愿不愿意试一试……”   素日里再伶俐的口才,再怎么能言善辩,这会儿都变成了颠三倒四的词句。   上辈子,孟时涯也是对林长照说过情话的。下朝的路上拦着说,在藏书阁堵着说,追到贺府门外说,总是霸道而固执地把心意告知给林长照,从来没有这般忐忑不安,结结巴巴地诉说过满腹深情。   上辈子,林长照宛若铁石心肠,从不曾给他好脸色看,被逼急了甚至打他耳光。   孟时涯心里没多少底气。前世被林长照一次次拒绝的场景就像噩梦一样消磨他的毅力。   等了不知道有多久,终于,孟时涯察觉到林长照的胳膊搂住了他的腰。他听到了一声啜泣。   孟时涯笑着忍下眼泪,将怀里的人抱得更紧一些。   长照没有亲口说“愿意”,可这已经足够了。   松开彼此时,孟时涯要给林长照擦眼泪,被他躲开了。长照不但耳尖泛红,整个脖子都是红的。他低着头,压根儿不敢与孟时涯对视。   孟时涯也不强求,到一旁沾湿了布巾递给他擦脸,自己踱步到一旁,假装在看书案上的书册。   林长照却起了床,整理衣衫,看情形是要离开。   孟时涯赶紧起来,拉着他胳膊不让——“你那房子里空落落的,没人煮饭没人烧茶,万一你再病了……”   “我好端端的,哪里病了?”林长照瞟了他一眼,颇为不服气,“我……就是前不久受寒,病了一场,如今早就好了!”   林长照最怕人家说他是文弱书生,孟时涯知道他好强,也不与他多费口舌去争辩,拉着他去了自己卧房,收拾衣衫鞋袜,把包袱往肩上一扛,牵着林长照的手就往外走。   林长照红着脸,要把他的手甩开,孟时涯用上两分力气,就是不愿分开。   “你搬过去做什么!”   “……怕贺之照见你没人照顾,又把你接到他府上。”   “……贺大哥对我只是兄弟之情……”   “那就更得避嫌了!贺大人年过而立,该娶妻了。你过去住,媒人不好上门说亲。”   林长照哭笑不得,拿他没办法。好在孟时涯顾及他脸面,把包袱放在门外,才在前面带路,领着他去看过孟承业,跟他说了一声要在外面住几天。   孟承业并无大碍,想来也是天热偷懒,在矮榻上抱着豆豆教下棋,听孟时涯这么一说,笑着看向林长照,只说了一句“带上两个小厮”。   孟时涯本来不愿意有外人打扰,可他和林长照做了官每日要点卯做事,哪里有空闲做饭,只好应下。   他领着林长照要走,豆豆可不依,伸手要林长照抱,被孟时涯拦着胳膊,就抹眼泪装委屈。孟时涯拉着林长照要跑,豆豆就一屁股坐地上撒泼耍赖。   林长照左右为难,孟承业偷偷看笑话。   末了还是柳解语闻声过来,一个冷眼瞟过去,豆豆赶紧爬起,躲在徐绍背后扮可怜。   林长照再三邀请豆豆到自己的小院里玩,孟时涯趁机勒索,叫小家伙去一次拿十篇大字来换。豆豆在柳解语的注视下不得不答应了这不公平的协议。   “林叔叔,我去找你玩的时候,你要把舅舅赶出去……他欺负豆豆,最讨厌了!”   “……好。”   林长照红着脸应下。   直到出了孟府,回到他自己的院落,脸颊上还微微泛红,神情颇不自在。   孟时涯等两个小厮下了马车,去开院门,自己跟着下去,却趁大街上没人,将林长照拦腰抱下来。   “你——我手脚还能动!”   “省点儿力气也是好的。除非你身子养好了,像从前在国子监时那般。”   林长照抬眼看看他,无奈地摇了摇头。   孟时涯神清气爽,脚步轻飘飘地晃进了院里。   曾经杏花满树,如今变作了一树金黄。颗颗金杏垂挂枝头,压弯了条条枝桠,迎风送来甜香满鼻。   两个小厮一个去打扫屋子,一个去厨房收拾东西,他们二人挨罚反而偷来半日闲,就在院子里摘杏。   孟时涯纵身跃起,从高处摘了一颗最大的,在衣襟上擦了擦,塞进林长照嘴里。林长照冷不防吓了一跳,咬破熟杏,甜中带几分微酸,让他不由得眯起了眼睛,像猫儿一样。   孟时涯看他怕酸的模样,有些后悔,俯身过去,吻在他唇上,趁林长照讶然之际微微张开了嘴巴,探舌将杏子卷了回来。   “甜的。”孟时涯吐出杏核,丢在树下泥土里,抬头向林长照挑了挑眉。   林长照还在犯傻,被孟时涯按着肩膀拥到怀中才醒过神,浅浅一笑,一如孟时涯记忆中,杏花林里,喝醉的他吻上那个少年时,少年羞涩而又释然的模样。   谣言   院子里的杏树,拢共摘下两小筐甜杏。林长照着小厮送了半筐到徐府,半筐到孟府,留了半筐给孟时涯,余下的都送去了贺府。   孟时涯起初不大乐意,嘀咕着贺之照备受皇帝宠爱,御赐的金杏都能当饭吃,哪儿还用得着他们送的这些酸不拉几的。林长照不得不拿一颗甜杏塞住他的嘴巴,省得他胡说八道叫人脸红耳赤。   这座小院虽不大,但还是有客房的。他们二人同住一处然不同屋,孟时涯言语举止对林长照格外亲昵,但从不逾矩。每日他们一起出门上朝,或各自到各自的衙门做事,傍晚时分先后回家,小厮往往已经备好了饭菜。天气晴朗时,他们在院中用餐,下雨时则在客厅里。   安安静静,岁月无忧。   却又是暗流涌动,血雨腥风。   杏树下,一方小木桌摆放了三菜一汤,林长照与孟时涯分坐左右,端着一碗米饭慢慢吃着。菜里有一道红烧鱼,刺稍多了些,林长照拨了两筷子就不再动它。孟时涯饭没吃几口,低头只顾挑鱼刺。忙碌了半天,他露出笑容,小心翼翼将一筷子鱼肉放进林长照碗里。   林长照愣了片刻,笑着吃下去。   孟时涯还要忙活,被林长照伸筷子拦住——“鱼肉凉了。”   “我叫他们拿去热一下。”   “别这么麻烦,暑热天气,我也吃不下这么多。”   孟时涯没再坚持。两个人默默用过晚膳,小厮将盘碗收了,送上一壶茶和两个茶杯,退到厢房里休息。   他们两个便趁着慢慢升起的弯月,喝着茶聊起了朝中政事。   林长照望了孟时涯一眼,笑问道:“今早朝会上,左右勇卫上将军又弹劾你为人霸道,不守规矩。你到底做了什么,叫他们这么生气?”   孟时涯笑了两声,将杯中茶杯一饮而尽:“他们想往右卫军里塞人,被我拒绝了就恼羞成怒。右卫军何其重要,怎能容许他们浑水摸鱼?”   “这些人是越来越胆大了……中书令大人也是。他们都想着孟太傅、贺大人荣宠至高,却不想想看自己算什么货色,也配得到陛下重用!”   “他们还以为陛下年轻,是可以随意拿捏的孩子;他们以为我父亲称病不上朝就失了权势,便妄想□□……京城里散布那些谣言,又能奈陛下何?”   林长照沉默少时,嘴角忽的露出一丝冷笑。   京城邺安的谣言千千万万,从不停息,而如今陛下李云重非先帝亲生子而是靖西王私生的谣言,却是这几日逐渐流传的。   李云重对权力极为看重,邺安城有不少他的亲信密探,谣言刚刚传出他便知晓了,然而他从未叫人应对,似有意放任谣言四溢。这日早朝,李云重还主动提起了谣言之事,问群臣怎么看。   还能怎么看,除了三皇子和五皇子,谁会这般诋毁一国之君?   要消除谣言再简单不过,杀了三皇子和五皇子,将诋毁一国之君的罪名推给他们,以三皇子和五皇子的坏名声,和李云重的贤名,就算普天之下的百姓都相信他是靖西王的私生子,也不会有人傻到想推翻他。   可惜的是,李云重顾念兄弟之情,并不想杀了这两个兄弟。   李云重想的是如何除掉藏匿于朝廷中,已被三皇子、五皇子的人拉拢,试图□□篡位,或者以谣言相要挟而手握大权,诸如此类的佞臣。   没有证据,李云重不愿意做暴君所以处死臣子。他一直在等机会,等着三皇子和五皇子耐不住性子,主动再与那些佞臣勾结,然后将他们一网打尽。   “陛下他,到底是心软了些。”孟时涯叹息。   林长照闻言轻笑一声,语气却透着阴冷:“可惜三皇子和五皇子知道他是个心软的人。”   “贺大人想来应该很头疼吧。”   “……他自作自受,怪得了谁?”   林长照冷笑,将杯子重重放在木桌上。这个笑容和这般动作都令孟时涯觉得陌生,一时怔住,醒过神时,林长照却是一副云淡风轻模样,眉宇间没有丝毫的狠厉。   他起身,走了几步,微微皱起眉头,忽然看向孟时涯,问道:“你觉得平南王是否参与了此事?”   孟时涯望进他眼睛里,轻轻摇头。   平南王专横霸道,也曾权势滔天,但都是过去的事了。李恒私自回京,酿下折柳台失火之祸,囚禁在牢中。平南王不顾颜面,跑回京城跪在崇阳门外恳求李云重开恩,他的野心也就全给磨灭了。李恒后来自尽于牢内,平南王一病不起,哪还有精力对付年轻气盛的李云重?   林长照没再说什么,径自回房歇息去了。   孟时涯心中突然浮现一个想法,不由得惊骇万分。他想起了折柳台大火,李恒到死都没有承认那火是他放的。他在大牢的墙壁上用自己的血写下了长照的名字,孟时涯也曾亲眼见过。那时候,他心里是疑心林长照的。   也许林长照并不似常人所见的那般文弱和善。   可无论如何,孟时涯都愿意装作不知道,一如既往地守护他。   六月中旬,酷热难耐。李云重不愿劳民伤财从高山之巅取冰运冰到皇宫,就下了一道旨意,带着皇后、陆贵妃和太子到千佛寺避暑礼佛。   陆贵妃怀了身孕,据说是个公主。她心满意足,李云重也高兴了几天,怕她热着,才破例带她一同到千佛寺。   随行的官员并不多,孟太傅病情好转,与太子太傅贺之照留守邺安,代君处理政事。而事关重大紧急的,由左卫军往来传递。右卫上将军何冲和将军孟时涯,各率军五百轮流护驾左右。   皇后和陆贵妃在大雄宝殿日日诵经祈福,李云重则带着太子敬过佛祖之后,便常常领着他去碑林散步。孟时涯跟在旁边,接连数日,碑林上的字早就滚瓜烂熟,倒背如流。   也不知这位年轻的陛下怎么就养成了如此镇定的心性,千佛寺白天黑夜都有刺客试图闯入,他还能跟儿子说说笑笑。   “父皇,我们什么时候回宫啊?”太子站在阴凉的树荫下,看了看认真研究石碑上书法圣手字迹的李云重,不大高兴地问道。   李云重头也不回地应声道:“之前是谁总说皇宫里闷热,吵着要来避暑的?”   太子仰着头,一脸的不服气:“可是父皇没说贺太傅不来呀!”   李云重总算回头看了儿子一眼,却是责备的眼神:“难道父皇还不如贺太傅重要吗?”   太子泄气地低头,不再说话。   孟时涯在一旁偷笑,总感觉皇帝陛下在吃贺太傅的醋。说来也奇怪,贺太傅跟林长照一样,格外招小孩子喜欢。这位年幼的太子,更是把贺之照当做了父亲一般……父亲么?   孟时涯为自己大胆的猜测而吓了一跳,然后就想起了京城里流传的另一则谣言——京城邺安有人曾说,贺大人如此受陛下恩宠,只怕这“宠幸”,是真的“宠幸”。   孟时涯可不信那么骄傲的贺之照会屈居他人,尤其是比自己小那么多的人身下。他只当这个就是谣言而已。   疑心一旦起了,就难以控制。贺之照迟迟不娶妻是为何?早先长照那般依赖他,外人都在传他们定了终身,贺之照不明言解释,却对自己说,他此生不会对长照动情……难道真是因为他求而不得的人正是当今皇帝?   不知不觉,他们走到了佛塔周围的许愿树下。挂满了红绸的许愿树让太子很是好奇,拼命仰脸想看清木牌上的字迹。奈何他太矮,脚尖踮了再踮,还是瞧不到。孟时涯正打算将太子抱起来,李云重已经伸手捞起太子,送到了肩膀上。   “嘻嘻!父皇真好!”太子讨好地笑着。   李云重小声嘀咕了一句,太子没听清,孟时涯在旁边听得一清二楚——“对你再好,你还不是觉得贺太傅最好!”   看来,贺太傅与陛下关系的确不一般啊……   思索间,太子忽然指着一处,惊喜地叫出了声:“父皇,父皇!这里有贺太傅的名字!啊!还有跟父皇小名一样的……真巧!”   孟时涯顺着太子手指看过去,顿时愣住。   太子所指,正是那块写着“厉儿”的木牌。   原来,陛下的小名叫做厉儿。这木牌上的字,是长照亲手刻的。长照怎会知晓陛下的小名?还将它与写着贺之照名字的木牌放在临近之处?难道长照早就知道陛下与贺大人有私情?   可“高易寒”是谁?   孟时涯忽然觉得,长照并非他了解的那般简单。   长照认识的人,远比他知道的要多。   死灰复燃   孟时涯守着李云重等人在千佛寺呆了整整十日,期间捕杀刺客几十人,终于抓住了几个李云重一直想要抓住的。这几个,正是曾经跟随三皇子和五皇子的亲信高手。   那天夜里,何冲将受了惊吓强装镇定的太子送到皇后和陆贵妃所在的禅房,守在门口。孟时涯则跟着李云重,将那几个刺客分成两批,先后押去了五皇子的齐王府和三皇子的忠王府。   五皇子被夺去皇子身份,母妃胡贵妃被赐死,幽禁昔日的王府里,与坐牢无异,数年光景已经瘦得不成样子,整个人都变得消沉孤僻,常年不与他人交谈,口齿都不甚利落。   他坐在椅子上,见李云重身着帝服,也不知跪下行礼。   李云重静静看了他半晌,叫了他一声“五哥”,五皇子才勉强笑了一声,摇了摇头,看向被右卫军押着的两个刺客。   “我说我没派人刺杀你,你信吗?”五皇子淡然道。   李云重面无表情:“信。”   可惜五皇子早被消磨了意志,他的两个舅舅,先帝宠妃胡贵妃的两个哥哥并没有服输。胡贵妃死了,胡家受到牵连,两位国舅爷被流放边疆荒凉之地,饱受折磨,怎么都不甘心。五皇子自被囚在此处就绝了称帝的心思,他的舅舅们无奈之下自作主张,才有了邺安城的谣言。   李云重没对五皇子多说什么,当着他的面亲手把那两个刺客杀了。五皇子终于跪下来,恳求他饶过舅舅家的无辜之人。   李云重没有答应,但也没说不答应。   回头他就带另一批刺客去见了三皇子。三皇子还是皇子的身份,因为从前的过错,李云重登基之后并未封他为亲王,连忠王的封号也没还给他。三皇子府里的人还叫他三皇子。   三皇子带着妻子儿女在院子里恭迎李云重。李云重站在上位,却没有照安排进屋坐着,而是看着三皇子跪在自己面前,看了足足一炷香时间。三皇子一家,也就跪了一炷香时间。   夜里风凉,三皇子打了个喷嚏,李云重听到后忽然笑出了声。   “寡人幼时,有一年冬日,被人推下水池,若非贺大人相救,只怕早就淹死冻死在水里了。后来寡人病了一场,不停地打喷嚏,三哥你笑着对寡人说,‘你这般淌鼻涕,哪里像个皇子?怪不得你都要淹死了,父皇也不来看看你’……三哥,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没有问你,我落水之事,只有我知,贺大人知,三哥是怎么知道的呢?”   他声音平平淡淡,像是与人回忆往事一般。   孟时涯瞥过去,三皇子微微低着头,嘴角挂着一丝笑意。这位三皇子从前也是那般不可一世,可如今头发被风吹乱,平添几分沧桑。他还不到而立之年,眼角却有了几条皱纹。   李云重的问话,三皇子没有回答。   刺客被押过来时,三皇子府里的人已然明白,他们最终还是失败了。   三皇子妃忽然掩面而泣,吓得一双儿女跟着哇哇大哭。   李云重看着他们一家子,脸色渐渐沉下来:“若不是你的母妃杨皇后,还有胡贵妃在父皇面前胡说八道,父皇何至于疑心我的母后,以致对我也无半点儿亲近之意呢?……我是不是父皇的儿子,父皇不是最清楚吗?他忌惮靖西王一辈子,却把皇位传给了我,这还不足以证明一切?三哥,你从前做的那些事,我并未计较太多,可惜你太不知足了……你还记得我当时是怎么回答你的吗?”   三皇子缓缓抬头,死死盯着李云重。   李云重冷笑道:“那时我就说了,你是个蠢货……你果然是愚不可及。”   李云重转身走了,孟时涯紧紧跟上。   他们走出去好远,都没有听到三皇子说话。自始至终,他一个字都没有说过。   皇后、太子和陆贵妃被接回皇宫,京城如以往那般歌舞升平。人人议论着三皇子和五皇子的忤逆之罪,猜测当今陛下会怎么处置他们。   中书令那帮臣子惶惶不可终日,拜访了孟府又拜访贺府,所言无一例外都是表忠心,试图求孟承业和贺之照帮他们说好话,证明他们并未跟谋杀皇帝的逆贼勾结。   他们当然没有跟逆贼勾结。谣言是人传的,逆贼能传,非逆贼也能传。   孟时涯入了夜才交接完毕回家吃饭。林长照一直等他,还饿着肚子。两个人在院中用饭时,小院的大门被人拍响。孟时涯恼火极了,他晚吃一会儿也便罢了,林长照却不能这般饿肚子。   “不管是谁,叫他在外面等着!”孟时涯不悦,吩咐小厮道。   林长照莞尔一笑:“哦?也许是……陛下?”   这倒有可能。杏子未摘完的那几天,李云重曾由贺之照带着,便服来访,还亲自上树给太子摘了几个大甜杏。   孟时涯脸色难堪,想了一会儿,挥手叫小厮去外面看看。不一会儿,小厮来回话,说是中书令大人带着礼物来拜访。   “礼物收了,人赶走。”孟时涯咬着一块肉,懒洋洋地说。   林长照笑着摇头:“拿人手短,是要帮人说好话的。”   孟时涯挑眉,笑道:“我自然会帮他说好话。”   中书令大人送的是一方好砚台,寻遍大周也难得见几块。他见不到主人,主人家却收了礼物,传话的小厮说了主人会帮他说好话。中书令喜滋滋地离开了,孟时涯与林长照饭都顾不得吃,摊纸研磨,证实了好砚台确是好砚台。   只是第二日上朝前,被李云重召去御书房议事,当着几个老臣的面儿,李云重把砚台都夺去了。   “寡人不会让你吃亏的,库房里有的是文人珍宝,你尽管去挑。”   “可……砚台是明见的。”   “哦?收受贿赂,理应重罚。”   “……是臣收了转送明见的。”   李云重笑道:“那右卫将军想替中书令大人说些什么好话?”   孟承业、何冲、韩胜、贺之照,还有林长照,齐齐看向孟时涯。孟时涯只得半跪下来,拱手道:“求陛下网开一面。”   孟时涯的确是这么为中书令等人这般求情的。   李云重将千佛寺遇刺一事提出来,群臣纷纷请求严惩凶手。可凶手是谁?一众臣子谁也没有主动提起三皇子和五皇子,最终还是李云重先说起了谣言的散布者。   五皇子的两个舅舅,胡氏兄弟被判斩刑,抄没家产,举家流放;五皇子谋害皇帝,赐毒酒,妻子儿女悉数流放;三皇子与三皇子妃双双投水自尽,留下一双儿女过继给远在灵州的四皇子李云翰……   死灰复燃无新柴,终究难逃一灭。   中书令等人暗中松了口气。   却不想殿外有人通报,前平南王李崇求见。   满朝大臣,多数惊诧无比。   这其中,又有前平南王什么事?   孟时涯蓦然想到了不久前林长照提到过平南王。他转头看向林长照,林长照却低着头,仿佛大殿里的喧闹跟他毫无关系。再看向李云重,李云重在御座上正襟危坐,嘴角却带着笑意。   孟时涯暗中叹息。   李云重,到底没有辜负贺之照的期望……林长照,也终究不再是国子监里只懂念书的学子。   “草民李崇,见过陛下万岁!”平南王真的老了,跪下的时候吃力,说话也吃力。   昔日里他依仗王爷身份,不可一世,与刑部尚书余以初勾引,跟京兆尹、金吾卫上将军争权夺势,弄得朝堂乌烟瘴气。数年光景后,他竟成了头发花白,身形佝偻,见者只觉可悲的垂暮老者。   “你已是一介草民,本不该宣你上朝。不过你说有要事要禀报,寡人念你曾经劳苦功高,就给你一个机会——你,说罢。”   李云重抬了抬手。   平南王颤颤巍巍磕了一个头,用他尽可能洪亮的声音,说了他要禀报的要事——中书令、左右勇卫上将军等人,对于不受重用,不得圣宠愤恨万分,为了太师太傅之位,听信三皇子、五皇子怂恿,试图谋权篡位。为此,他们拉拢昔日的平南王,劝他说服旧部下一同举兵。平南王自认年迈,不愿参与,本想密奏陛下,奈何被囚在暗室,幸得儿子李瑛苦寻救出,才能苟活,前来告知中书令等人的阴谋。   中书令目瞪口呆,反应过来,破口大骂,左右勇卫也痛斥平南王污蔑。   大殿之上,当真是热闹非凡。   “他原本就是乱臣贼子,是陛下仁慈饶他一命!想不到他居然敢污蔑臣等!陛下,臣冤枉啊!”   “草民承蒙陛下圣恩宽佑,自当忠心报君!陛下,草民已是垂垂老矣,何必以低贱之身污蔑朝中重臣?草民只是不愿被陛下误会同流合污,带着罪名死去!”   中书令等人百口莫辩,痛哭流涕,争表忠心。   李云重面色沉重,似有犹豫。   最终,还是孟时涯站出来,替李云重解决了这个难题——“陛下,双方各执一词,实在难以论断。可陛下万金之躯,朝政紧密要事,不宜再由中书令等人参与。不如……请几位大人暂时除去职务,等有了论断再请他们复任?”   中书令一百个不情愿,奈何他们也明白,能活命恐怕已是最好的结局。   朝中十几个重要的职位空出来,武将由孟时涯的心腹填补,林长照则以中书侍郎,荣升中书令。入朝不过数月已是三品大员,林长照成了朝中最瞩目的臣子。   平南王没过几日就死了,是中毒身亡。他临死前声称是中书令所为,中书令再想辩驳,奈何平南王已死,死无对证。他这辈子再也无法入朝为官,悻悻离开了京城,后来不知所踪。   左右勇卫等人,在李云重查出确有人参与散布谣言之后,有的畏罪自杀,有的哭求饶命,断断续续,也都没了踪迹。   为补偿平南王无辜被杀,李云重将平南王的封号赐给了李瑛。   仲秋那日,孟时涯和林长照听闻李瑛病了,前往李府探望。平南王府的牌匾已经重新挂上。   当他们站在门口,一同望着那块匾额时,林长照忽然说道:“青玉病得厉害……平南王总归没有老糊涂,病重临死之际,想到了这么个法子来护着他这个从前看不眼里的儿子。青玉兄,也算是了了一桩心事。”   病榻旁,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小家伙安安静静地坐着玩耍,时不时抬头看一眼,确认他们的父亲还睁着眼睛。   李瑛靠在床头,笑起来都吃力:“这封号留给我,其实也没甚么用。父亲他,盼着我活下去。可惜……”   孟时涯明白,李瑛病得太重了。   “你们瞧瞧,那两个孩子……实在太小了。往后,还得靠你们俩照拂……”   孟时涯握住了李瑛左手,林长照握住了李瑛右手。   千言万语,都在眼中,泪中。   红尘一梦   宣文七年春,杏花盛开的时节,李瑛病逝。   他与妻子赵瑾,同葬一穴,就在十里坡的深处,坐看满山满坡的杏花。李瑛在国子监数年,从主簿做到太学馆馆丞,席下弟子数千。为他送葬的人,不仅有当朝太傅、上将军、中书令,还有许许多多京城内外的官员。他们都是李瑛昔年国子监的同窗师友。   孟时涯和林长照看着他闭目离世,看着他收殓入棺,看着他入土下葬。临别之际,林长照折了一枝杏花丢进墓穴,偿还多年前他的情意,和他临终时托孤的信任。   风吹过,杏花零落如雨。   两个身着孝衣的娃娃站在墓碑前,默默垂泪,最终被孟时涯和林长照牵着手离开。   宣文八年夏,天气暑热,孟时涯与林长照不得不从甘棠街的小院搬回孟府暂住,却也庆幸有足够的时间能够跟儿子们相处。   李瑛的双生子,长子李千承袭承平南王府,年仅五岁就做了王爷;次子李千鸿过继到孟时涯名下,袭承广安王府,同样以五岁的年纪成为世子。   徐绍与柳解语有长子徐惊鸿,又于宣文五年初生了次子并过继到孟时涯名下,取名孟知意。   孟承业赋闲在家,无官一身轻,教养孙儿自在无比。   孟时涯与林长照从官衙回来,看到的便是爷孙几个聚在后花园的凉亭里玩乐的情形。   李千承与孟知意脾性喜静,正与孟承业执棋子对弈,豆豆和李千鸿则爱动活泼,拿着木棍作刀剑,嘿嘿哈哈地比试。   瞧见他们两个并肩走过来,李千鸿立刻丢了木棍,扑到了林长照怀中。李千承还算稳重,只是眼睛再也没停留在棋盘上,而最年幼的孟知意坐不住,迈着短腿跑下台阶,抱住了林长照的腿。   只有徐惊鸿嫌弃无比地瞪着舅舅孟时涯,怪他打扰了自己跟李千鸿比武。   “林叔叔,你和爹爹好久没回来看知意了。”   “是啊是啊,林叔叔,我们好想你跟……你跟……”   孟知意自出生养在孟时涯名下,一直称呼他为爹爹,李千鸿在李瑛去世时已经懂事,知道自己是被过继的,应该叫叫孟时涯为爹爹才对。奈何他记挂亲生父亲,这声爹爹怎么都叫不出口。   孟时涯并不强求,将李千鸿抱起来,笑道:“我瞧你练剑有模有样了,这些日子一定很用心。”   李千鸿用力点头,不无得意:“嗯!我要练好武艺,将来做大将军,为大周征战沙场,开疆拓土!”   孟时涯愣了片刻,随后哈哈大笑,在李千鸿脸上捏了一把:“臭小子,我还没能亲自征战沙场,为大周开疆拓土呢,你倒惦记上了!好,好,有志气!”   一旁的林长照,却笑得很勉强。   孟承业眼尖瞧见林长照低了低头,眼底流露出几分伤感,转眼抬头后又是淡然微笑模样,心里已有了猜测。   哄着几个孩子玩了一会儿,一同用罢晚膳,孟时涯陪着李千承念书,林长照则督促李千鸿和孟知意练字。徐惊鸿被徐绍接回家的时候依依不舍,奈何柳解语知道他留在孟府定是为偷懒,坚决不许他耍赖。   眼看时候不早了,李千承与李千鸿乖乖上床睡觉,唯有孟知意年仅三岁,又爱撒娇,林长照只得留下来陪他。   “我想听故事。”孟知意搂着林长照的胳膊,奶声奶气地恳求。   林长照侧躺着,拍了拍他的小脑袋,笑问道:“你想听什么故事?”   “小狐狸变成/人报恩,上次你没有讲完……”   “上次讲到哪里了?小狐狸吃了仙草变成/人类……”   孟时涯站在门口,听到这里,轻声笑了笑,把房门轻轻关上,回头去了花厅。孟承业正在花厅里坐着喝酸梅茶。他年岁渐大,吃不得酸的,这会儿正跟纪管家和赵嬷嬷抱怨酸梅汤太冰太酸了。   听闻孟时涯的脚步声,孟承业立刻不再抱怨,一本正经地坐好。孟时涯向他行了礼,坐在一侧的凳子上默默不语。   纪管家和赵嬷嬷知道这对父子要谈政事,就退了出去,将房门掩上。   孟承业不开口,孟时涯低着头不说话,房里只有烛花哔啵作响。半晌,孟承业叹了一声。   “是不是燕国进犯,要起战事了?”   孟时涯抬头,苦笑:“不止燕国,北姜也一同发难……他们绕过了连山,占据了西边的沼泽地,修筑道路,通州……已被围城多日。”   年初,燕国大旱,燕国国主为免今夏歉收造成动乱,联手北姜发兵通州,二十万兵力浩浩荡荡,破釜沉舟。通州大营竭尽全力,最终不得不求救于京城援兵。传信将士到达邺安城时,通州镇军大将军陆崇已战死,军中只剩下副将。   孟时涯是打算去通州的。李云重也属意他为下一任通州镇军大将军。朝会上,圣旨已下,孟时涯明日就要领军出发。   这一战,必分生死。   他放得下孟府,可放不下林长照。   旁人不知,他心里知道,他为这个人已经死过一次,死的时候那么年轻,且未能得偿所愿。这辈子,他不愿死的时候,林长照不在他的身边,而他还是未能如愿以偿。   “他不是与你已经心意相通吗?你们之间,难道还非要一个嫁娶仪式?”孟承业哼了一声,沉声道,“只要他愿意等你,你怕什么?”   孟时涯沉默许久,忽然苦笑着抬头道:“父亲,其实这些年我与明见……一直未曾圆房。”   孟承业目瞪口呆,几次张嘴说不出话来。   孟时涯叹息,摇了摇头:“我们……也有动情时,也曾相互——可他内心是抵触的。我不愿他为难,所以到底没有做到最后一步。明见他,始终不能对我全心以待。我不怕死,我只怕若真的死了……再也没人能解开他的心结,两两抱憾终身。”   孟时涯回到卧房,林长照已经睡着了。他简单洗漱过,收拾了明日离开要带的东西,吹熄灯烛躺在林长照身旁,侧着身子凝视他的脸庞。   这几年来,他想尽了办法,总算让长照吃胖了少许,面色也添了些红润。他不再是重逢于今世时那个疯狂的十八岁的少年,长照也不是那个瘦弱的十七岁的孩子。将近十年的光景,他们看着双方成长,从国子监学子各自为官,升官,成了皇帝的心腹大臣,权倾朝野。   孟时涯总会想起前世英年早逝的明见,若是他还能活着,是否能如今生的明见一般施展才华,名扬天下。   孟时涯第一次与林长照情动不能自已,赤诚相见,是他们搬入甘棠街的小院不久之后。他想占有林长照,让他全心全身都属于自己,可到了最后关头,林长照忽然惊慌失措,甚至有些惊恐不安。   那晚,林长照推开孟时涯,在被子下瑟瑟发抖,哭喊说他做不到。   林长照摇着头,哭着说:“潮音,我不是不情愿……我就是,做不到。”   孟时涯再也没有强求过他。这些年,他们也曾亲密无间,可终究,没能向对方吐露自己内心深处的秘密。   红尘一梦,皆是黄粱。   孟时涯觉得,还是自己太贪心了。   这世上,本不是所有的深情都能换得同样的深情,更不是所有的歉疚,都能获得命运的宽恕。   一只手不知何时钻入了孟时涯寝衣的衣襟,被他一把抓住。低头看去,林长照涨红了脸,面颊上带着几分羞愤,被孟时涯看了一会儿,毅然决然抬起身子,试图脱下寝衣。   “别这样……别这样,明见。”孟时涯几乎落泪,按住林长照肩膀,将他按在被褥间,替他拉好衣裳,然后将他整个人紧紧搂住。   林长照一口气憋着胸口,好半天才能呼吸自如。他哽咽两声,将脸埋在孟时涯肩头。   他哭了。孟时涯几乎要发疯。明明求而不得的是他,可林长照决然要献身,他反倒觉得是自己快把林长照给逼疯了。   “我知道我不该去通州赴险……可是我若不去,将来又该如何护着你?我不仅是为了大周,还为了你。明见,我会活着回来,我发誓……等我回来,我就娶你为妻。”   至始至终,林长照都没有说一句话。   林长照在他怀里流了一整晚的眼泪。天色将亮未亮时,孟时涯起身换上了戎装。盔甲复杂难穿,他折腾了许久,终究还是林长照下床帮了一把。两个人谁也不说话。他走出房门时本想回头,被林长照在后面托住脑袋不让。   “你答应过青玉兄,要看着孩子们长大……孟时涯,你记得你发过誓。”林长照轻声说道,“你不能死……我也不会让你死。”   他说得那么平静,孟时涯心里不再慌张,反而轻松了许多。   孟时涯提剑走了。他的身后,林长照披散着一头长发,寝衣宽松,在风里飘飘摇摇,明明是个文弱模样。可是他的眼神中,却透露着不输给孟时涯的坚毅。   镇军大将军   城门外,铁甲寒衣,旌旗猎猎。   大周皇帝李云重亲自于城门楼下为远赴边关的将士送行。内侍太监送上酒壶酒杯,李云重斟了一杯清酒,递到孟时涯面前。孟时涯单膝跪地,双手接过,将清酒一饮而尽。   “寡人之所求,非解通州城之困而已。寡人要燕国与北姜元气大伤,从此以后再不能与大周抗衡!孟将军,大周国威,全赖于你,还望你竭尽全力。”   “臣……誓死不负陛下所托!此去通州,必大破燕国与北姜!”   “好,寡人信你。”   李云重扶起孟时涯,向他点了点头,神色凝重:“十二卫抽调五万精兵,人数虽不敌那两国,但个个都是大周的英勇之士。孟将军势必取胜,也万勿令大周儿郎枉死。”   孟时涯拱手称是,看了看城门上方“邺安城”三个字,低头时,目光瞥见站在角落里的孟承业和柳解语。孟时涯向他们弯起嘴角笑了笑,翻身上马,低呼了一声“出发”。   徐绍紧跟其后上马,抬臂示意,朗声喝令全军,即赴通州。   号角鸣起,悠长嘹亮,震撼人心。   十日后,孟时涯率三千骑兵,到达通州城外二十里的山坡。他勒马停在山头,隐约能看到通州城的城楼,和城楼下乌压压一片的大军。若红霞般铺展在城门外的,应该是通州驻军。通州大营头盔上多饰以红缨,手中戈矛亦是。   一匹骏马从前方飞奔上坡,斥候翻身下马,向孟时涯汇报敌情。   “将军,燕国与北姜五万大军占据通州大营待命,五万围攻通州城,另有十万绕过通州,欲往冀州,眼下困在玉龙滩。”   孟时涯沉思片刻,冷笑道:“玉龙看似浅滩,实则暗流处处。这两国为寻近路攻入邺安城,选在玉龙滩过路,真是失策。”   副将道:“可他们毕竟有十万之众,过了玉龙滩就是冀州城,敌军若攻破冀州,补足粮草,再往前行可就容易多了。”   “那就让他们连玉龙滩都过不去。”孟时涯勒紧缰绳,轻踢马腹,欲往山下飞奔,“五万禁卫军分了三万到玉龙滩候着,徐将军立下了军令状,无论如何都不会让敌军再惊扰冀州城的百姓。我们这两万人好歹还有通州城的守军接应,怎么着也得让通州城的百姓安心吧!”   通州城被困已十多日,城内守军万余人,并通州军营三万人,浴血奋战,硬是扛住了二十万大军的围困,时至今日,通州城内的百姓尚未有伤亡。   但,到底是难以支撑了。   城中粮草将耗尽,燕国与北姜为泄多次侵入大周却总折兵在通州的愤怒,早已扬言要屠城。城中人心惶惶,城门口对阵的将士群龙无首,全凭竭力相护才撑到今日,总算不负通州儿郎的威名。   燕国与北姜各派出一员大将,骑马在两军之间的空地上高呼叫嚣,敌军士兵鸣鼓助阵,声响震天。通州大军一动不动,列队严阵以待。秋风吹起,浸染了鲜血的荒草飘摇,肃杀凄冷。   白泽大营的副将舔了舔嘴巴,昨天至今早滴水未进,午时太阳晒得厉害。他受伤的胳膊隐隐作痛。伤口溃烂,他额头发热,有气无力,却身姿挺拔,全凭一口气支撑。   纵然四万儿郎悉数战死,也不会让敌军踏入通州城半步。非但如此,他们还要拖着敌军,令他们难以东去邺安城。   远处隐隐有雷声。   不知道是谁低语了一句:“是马蹄声!”   通州大军将士顿时精神一振。   燕国与北姜将士也察觉到了,阵前主帅立刻调派两万士兵迎向声音响起处。那是一个地势略高的山坡,坡上只有枯黄的草,一棵树也不见。目中所望一览无遗。   两面旌旗映入眼帘,“周”“孟”,紧接着一个年轻的戎装将军纵马跃上山坡,遥望敌军。   “杀——”三千铁骑,穿过箭雨,如闪电般在吾王敌军中劈出一条道路,融入通州大军中。   “杀!”没过多久,通州城门打开,迎来援军的将士一鼓作气,奔向敌军。   血战一日,另有一万多大周将士赶来汇合,与十万敌军对阵。   原本期待数日之内拿下通州城的燕国与北姜敌军,耗费二十万兵力,始终攻不破城门,最终留下一半攻城,另一半欲转战冀州。奈何两个十万兵力都进退两难。   通州城得了援兵,逼迫十万敌军不得不汇集一处,不到两日,从燕国运来的粮草被劫。通州百姓靠禁卫军劫来的粮食吃饱了肚子,硬是凑出两万人的新兵,都是些曾在军营受训的年轻人,上了战场跟禁卫军一样不要命。   玉龙滩的十万敌军,原本过了玉龙滩,却被三万禁卫军拦住。苦耗一整日,冀州城援兵两万,这十万敌军折损不少。   “报——”   斥候疾步奔入镇军大将军营帐,送上战报,简要说明了一番:“镇军大将军,燕国国主增兵十万,乘船逆流而上,从栾江赶往通州城,再过两日就要到通州关隘了!”   孟时涯翻看过战报,眉头拧了起来。   这确是棘手了些。栾江逆流而上,稍有不慎船毁人亡,燕国国主自从得知不能如期攻破通州城,便想着以最快的速度增兵,以求速战速决。十万不是小数目,一旦让他们过了通州关隘,通州将士抵抗敌军只怕就要吃力许多,毕竟眼下通州关隘落入了敌军手中。   “将军?”副将心中焦虑,唤了一声。   孟时涯挥手令斥候退下休息,对亲卫兵说道:“去叫其他几位副将过来。”   没多时,五大军营的副将都来到了帐中。孟时涯来到沙盘前,默默地拿出几枚石子儿,放在了几条河流的交汇处。   正是栾江与旁支河流的交汇点。   副将俱已明白过来,震惊不已。   青鸾大营的副将道:“堵住旁支河流,令栾江水势暴涨,燕国援军确实难以逆流而来。可是若要堵住河口,谈何容易?”   孟时涯笑了笑:“放心,本将军早先不是在通州大营白呆过三年。但凡河口,我早已命人想过堵塞的办法。这些年,栾江两岸修筑河堤,纵使水势暴涨,也不会倒灌到通州城来。”   他当即调派了三千人手,带上通州城的河工,连夜堵住了三个支流分叉口。栾江流经连山关隘处历来水流湍急,燕国的十万大军不得不放弃乘船逆流的打算,依旧绕过连山而来。   这却要耗费十多日。   而通州大军,也势必要赶在燕国援军到来之前,将其驱赶出通州,抑或尽数歼灭。   苦战之时,孟时涯放弃了“孟”字战旗,改用广安王的名号。起初,敌军大将还嘲笑通州军故弄玄虚,等孟时涯亲手斩杀了他们两员大将,他们才意识到广安王确实后继有人。   广安王给燕国和北姜的震慑可谓极大。   恰巧这时,通州城内跑出一名男子,声称要见孟将军,更提出要到孟将军麾下效力。等他报上名号,孟时涯立刻见了他,并给了他盔甲战袍。   这人正是他曾见过两面的高易寒。   高易寒出身江湖,武功比起孟时涯要好太多。这世上只怕也难有他的对手。自从他跟随孟时涯左右,燕国与北姜连主帅都不得不换了人,因为主帅被高易寒闯入敌阵,一剑了结了性命。   孟时涯率军来到通州的第十日,玉龙滩传来消息,燕国与北姜敌军渡过了玉龙滩,却最终被一路追杀,只得从玉龙滩原路逃回,然而大周将士势如破竹,将其十万大军尽数剿杀,鲜血染红了整个玉龙滩。   孟时涯起初有些难以置信。他本想着这两日拿回通州大营后,拨兵与之前留下的禁卫军夹击,再围杀敌军的另十万大军,却不曾想徐绍已带兵将其尽数歼灭了。   可怎么赢的呢?到底是三万对阵十万,难不成同归于尽么?   “徐将军传来口信,说是朝中有人说服陛下,陛下同意灵州的安王率一万灵州军来相助。此外,靖西王李冉也被请出,带了一万将士赶到冀州城……”   难怪玉龙滩得胜如此之快,原来是来了救兵。李云重竟然能同意安王李云翰和靖西王李冉离开封地,也不知是谁说服了他……难道是长照?   孟时涯心神颤动。   长照怕他赢不了,怕他死在战场上,所以费尽口舌为他请来了援兵吗?   确切消息还未传来,孟时涯不得而知,然而他莫名高兴万分,连带着将士们士气跟着高涨。   这一日,秋雨降落,天气骤凉。燕国与北姜敌军退守原通州大营,蓄势等待援兵,欲跟通州将士苦耗。   孟时涯登上通州城门城楼上,巡视大军,眼看众人立于冷雨中岿然不动,胸中豪情四溢,振臂高呼道:“将士们!通州城外有十万敌军,玉龙滩也有十万敌军,玉龙滩的大周将士们赢了,那十万大军一个不留!难道我们这些驻守通州城的,会输给自家兄弟吗?!”   “不会!”   “好!那就让兄弟们看看,咱们怎么灭掉这剩下的十万敌军!”   “是!将军!”   灰蒙蒙的秋雨中,喊杀声从通州城一路到通州大营。红缨如点点火焰,席卷了连山关隘。   雨停时,通州大军收回了自己的军营和关隘。   这十万大军,只留下了几个敌军将士,被赶回去给燕国国主、北姜皇帝带口信。   要战,大周将士在通州等着,要降,大周陛下在邺安等着。   铁血男儿   冀州城外,徐绍率三万将士待命。   孟时涯探望过伤员,查看过营中防守,留下副将镇守军营,带着三千骑兵去了通州城。   城门大开,被围困了半个多月的通州百姓夹道欢呼,恭迎镇军大将军。孟时涯心神激荡,时而向百姓们挥挥手。   他想到若不是遇上了林长照,上辈子加这辈子都不可能如此受人爱戴敬重。   孟时涯策马来到了广安王府大门外,荻秋已经在等着了。   多年不见,当时的少年已经长成稳重能干的青年,只是脾气没变多少,看到他还是那般难以克制情绪,一高兴就掉泪。   “少爷——将军!”荻秋抹了把眼泪,又哭又笑。   孟时涯在他肩膀上拍了两下:“这几年,辛苦你了。”   “少爷说哪里话?我本来就是孟家的人,为王府忙碌是应该的。您之前在通州大营三年都不曾来广安王府看一眼,这回忙着打仗,我怕你又没有时间……好在安王殿下和靖西王来到,要住在广安王府,不然我还见不着您呢……”   荻秋把他迎进王府。   孟时涯感慨万分。昔日破败的院落,不但修葺一新,还种上了花草树木,如今有些果树都结上了果子。   时光匆匆,竟然这么久了。   走进内院,花木之间的小径上,一个年轻人身着常服,正跟一位中年男子说话。中年男子留着短髭,气质不俗,举手投足透出一种文雅之气,却穿着戎装。   荻秋悄声道:“少爷,我去给你们准备午膳。”   孟时涯点了点头,顺势回头看了一眼。荻秋走出垂花门时,被一个男子拉住胳膊拽到旁边,两人举止甚是亲密,眨眼间就瞧不见了。尽管如此,孟时涯还是看了出来,那男子就是高易寒。   荻秋已过而立,按说早该娶妻。来往信件中孟时涯提过此事,他找了诸多借口,孟时涯还以为他对林长照旧情难忘,却不曾想荻秋竟与高易寒在一起了。   院中交谈的年轻人与中年男子闻声看过来。孟时涯加快脚步,迎了上去。   “安王殿下,王爷,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安王李云翰轻声笑了笑,神色如常,再不是当年莽撞冲动模样:“孟公子,多年不见,你竟成了孟将军。”   孟时涯笑道:“惭愧,惭愧。”   靖西王打量了孟时涯一番,淡淡一笑,点了点头:“孟太傅教出了一员武将,倒真叫人出乎意料。”   孟时涯拱了拱手,将人请进花厅里坐着,守在门外的小厮送上茶水,远远退到了一边。   寒暄了几句,靖西王提到通州大营,得知死伤也不在少数,沉声道:“如今燕国国主暴虐无道,苛政敛财,尤不知足;北姜皇帝好大喜功,垂涎大周疆域。他们联手侵犯,大肆举兵,实在可恨。”   “玉龙滩大捷,多亏二位前来相助,否则不知还要多少大周儿郎丢掉性命才能剿杀敌军。”孟时涯举杯敬了他们二人。   安王李云翰笑着摇了摇头:“便是我们不来,你们也能赢。只不过我们这援军,帮着敌军死得快一些罢了。”   沉思少时,孟时涯笑问道:“二位各自有封地,无诏本不该随意离开,何况还带着亲兵……不知是谁向陛下举荐了二位?”   靖西王道:“本王是收到中书令大人的亲笔信,还有陛下的圣旨。圣旨说……通州被围,虽不算国难当头,但本王若不愿出兵,陛下也不勉强。本王想着闲来无事,到通州来凑凑热闹,活动活动拳脚也挺好。”   李云翰笑道:“皇叔是长辈,陛下不好劳烦您。我是陛下的兄长,理应护着他和大周江山,陛下来了旨意,我就到通州来尽一份力。我听说,陛下本不愿劳师动众,是中书令大人恳求陛下下旨让我与皇叔前来,说是孟将军以少胜多实在难以预料,不能拿数万大周铁血男儿的性命冒险……不过如今看来,中书令大人多虑了。”   原来,真的是长照。   孟时涯低头笑了,心里涌起暖流,秋天的冷意顿时消散。   用罢午膳,孟时涯陪着安王和靖西王在通州城走了几条街。百姓如往常般买卖吃穿用度,街道两旁店铺大多还开着,倒也算安定热闹。孟时涯心情愉悦,又跟他们二人去确认了从京城运来的粮草,在外面酒楼用过晚膳才回去休息。   孟时涯叫来传令兵,告知让军营副将们做好准备,修整几日,他将亲自带兵从西边沼泽地迎击燕国军队,势必一路杀入燕国,再入北姜。而通州城,暂时交由安王和靖西王代为镇守。   安排好这一切,从宫里来的密使求见,送上了李云重亲笔手书。信中所写,正是孟时涯的打算。李云重想着让孟时涯追击敌军,而通州城交于安王和靖西王。但他又怕如今的通州刺史没有主见,所以撤下了如今通州刺史的职位调到别的地方做郡守,从京城选了一位官员做通州刺史,并且为皇帝的特使亲信,主管通州一切事宜。   孟时涯看过信件后,很快就明白过来。李云重不止不信任如今的通州刺史的能力,他更怕安王和靖西王太有能力。   通州是燕国和北姜东征大周的必经之路,至关重要,他必须遣派自己最信任的人。   贺之照已是太傅,做通州刺史倒还真是委屈了。   孟时涯笑了笑,让密信收起来,洗漱了一番,睡了个安稳觉。   次日孟时涯早早醒来,却不见荻秋。两个眉目清秀的侍女送上茶水漱口,拿来常服给他换上。孟时涯随口问了一句怎么不见管家荻秋,侍女面面相觑,掩口而笑。   “将军不在时,孟管家和高大哥素来晚起,这个时候还在贪睡呢!今日只怕他是给忘记了。”   “高大哥?高易寒高先生么?”   “是呀!将军不知?管家去年已嫁给高大哥为男妻。”   “……哦,我给忘了。”   说话间,荻秋急急忙忙跑过来,看得出起得匆忙,头发都为束好,长袍的带子还系歪了。   荻秋瞧见两个侍女打趣的目光,便明白孟时涯已经知晓了一切,面红耳赤跪倒在他跟前,支支吾吾地请罪。   孟时涯将他拉起来,笑道:“你们情投意合,上天眷顾,何罪之有?若说有错,也错在不该瞒着我,叫我连份儿像样的礼物都没能送给你。”   荻秋眼中泛红,哽咽道:“孟家收留我,已是恩同再造,哪儿还敢要什么礼物。”   荻秋伺候孟时涯束发,吩咐侍女取来早膳到卧房。通州人多喜甜食,早膳蒸包子是豆沙馅,银耳汤偏甜,小菜撒了芝麻粒儿倒是挺爽口,可也咸中带甜。孟时涯吃不大习惯,荻秋就叫人赶紧煮了一碗鸡汤面。   广安王府的下人手脚麻利,看得出来荻秋用了手段。趁着他吃饭,荻秋把这些年在通州城的铺子的收成大致给他说了一遍。昔日勉强能支撑门面的广安王府,如今也算富甲一方。   孟时涯忽然打断荻秋的话,笑问道:“高易寒对你如何?”   “很好。”荻秋顺口答话,说完又是一番面红耳赤。   那高易寒抱着剑,在窗外晃来晃去已经好几遭了。荻秋又羞又气,趁他往屋内偷窥时瞪了他一眼,高易寒咧嘴笑了,这才走开。   “是叫你去用早膳吧?”孟时涯揶揄道,“一时一刻不舍得分开,他对你确实极好。”   “少爷就别笑我了。他就是个大骗子,说是到府上做长工,却总偷懒……少爷,林公子他……可还好?”   荻秋问得很小心,像是怕伤了他似的。   孟时涯抬头看了看他,笑道:“甚好。可惜我们还未能嫁娶,不然就接你回孟府喝喜酒了。”   荻秋松了一口气:“只要林公子心里有少爷您,不能成夫夫也没甚么。”   孟时涯笑笑:“是啊……他心里有我,已然足够。”   情丝难斩   孟时涯用罢早膳去了通州大营,跟几位副将商议过行军对策,约定三日后领兵五万,迎击燕国敌军。   历经战火,军中伤员颇多,却并未因此而消沉。演武场上操练的,对战的,比以往还要热闹。通州儿郎不止一次打退敌军,如今能胜过二十万之众,俱是骄傲自豪。   确认军中无事,孟时涯在傍晚回到了通州城。靖西王和安王怎么说都是客人,作为主人他不能失礼不现身。   原来的通州刺史已经调走了,新一任还未赶来。通州城大大小小的事情积压到他们这几个武将身上。好在孟时涯聪慧,靖西王阅历甚广,处理起来倒也算游刃有余。   忙碌到半夜,孟时涯略微困倦,就去了跨院花园里小坐。   月色朦胧,美酒醉人。孟时涯心中怅然,就取出那幅珍藏了许久的画,坐在院内石桌旁细细描绘。   从前这画只画了杏花两三支和一双眼睛,如今已是蓝衫的少年立在粉嫩的杏花下,眉目清朗,顾盼生情。却差了题字和落款。   孟时涯迟迟不肯落笔,只因不知该写上什么诗句。   “这便是你的那位心上人,林长照林公子?”   一个声音突然冒出来。孟时涯抬头,正是提着酒壶,吊儿郎当的高易寒。高易寒径自在他对面坐了,歪着脑袋看了看那幅图,啧啧称叹。   “栩栩如生,风雅少年。”高易寒赞叹,“难怪让你神魂颠倒。”   孟时涯已习惯他这人说话时的放荡不羁,挑了挑眉,道:“可不是。当年为了他,荻秋不情愿离开邺安城,一路上都在哭鼻子。”   高易寒语塞,片刻后嘿嘿笑起来,拿着酒壶灌了自己几口酒,满足地伸了伸懒腰——“得不到的莫强求,在眼前的须珍惜。秋儿很聪明,孟公子就无需担忧了。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孟公子画得这般好,不拿给正主看,又有何用?徒增伤悲而已。”   高易寒瞟了他一眼,兀自大笑。   孟时涯沉默不语。放下画笔,望着画中人,孟时涯苦笑摇头。   “高大侠生性不拘,如何能懂旁人心中顾虑?莫非,高大侠与画中人除了那一面之缘,后来还曾见过?”   高易寒举酒壶的动作顿了顿,侧过头来看向孟时涯,目中坦然。   “见过。”   “哦?”   “我救他之前,他曾救过我。我与林公子,曾见过数次。他啊……济世之才,奈何忧思太多,这样的人,往往不长命。”   高易寒拎着酒壶,一个纵身翻过墙头,消失不见了。   留在院中的孟时涯,一颗心顿时沉了下去。莫名的,他想起荻秋曾经被李恒他们殴打,有人将荻秋送回孟府,想来此人就是高易寒。可一切都太巧了。他又想起柳解语被救,李恒被斩断孽根;想起余正断了腿;想起林长照被囚,三皇子拒不认罪;想起折柳台的大火,余正惨死,李恒到死都没承认是他纵火;想起平南王突然现身,给了那帮乱臣一个重击……   他想起自己祭拜外祖父和舅舅巧遇高易寒,高易寒偏偏留在了广安王府。   孟时涯的思绪停留在千佛寺许愿树的木牌上,有一张刻着“高易寒”……他隐约觉得,自己有太多事情有意无意地选择了视而不见。   他怕事实如自己猜测中的那般。   可是又觉得,就算长照变成了生性冷酷,爱记仇,不折手段,心机颇深的人,他还是一样地爱着长照。他爱前世的长照纯真痴情,爱这一世的长照则不分缘由。   孟时涯收起画卷回房休息。大约是饮了点儿酒,这一觉睡得很香。只是天色将亮之际,他做了一个梦,又或者说,他在梦里忆起了上辈子的一些事。   正是林长照嫁给贺之照为男妻的那一晚。   孟时涯坐在孟府的院里,想着此时此刻贺府的内室两人正在洞房花烛,心如刀割,不知不觉落下泪来。   那会儿孟时涯心中懊悔,悔自己自暴自弃交友不慎,无视了刻苦勤学聪慧善良的林长照,悔自己没能借着那一饭之恩跟林长照成为挚友反而把他当做下人,悔自己动了心却不愿承认还当众羞辱长照,悔自己爱得太迟却又没能及早表明心意……   他坐了整整一晚,第二天上朝时没能见到林长照,第三天也没有……一直到很久之后他在崇阳门外看到林长照。林长照被贺之照扶着下了马车,他们二人相视一笑叫他的心刺痛无比。   孟时涯醒来怅然若失。   这辈子,他没有失去长照。可不知为何,他总是忐忑不安,患得患失。   天色还早,孟时涯无论如何都睡不着,索性起了床,坐在书房里给林长照写信。提笔蘸墨,下笔无一字。他呆呆地望着洁白的纸笺,不知该从何说起。   他近来可好?是否还偶尔咳嗽?睡梦中还会发癔症么?   通州大捷要告诉他吗?要谢谢他送来援兵吗?不知何时才能返回京城这种话能写吗?   孟时涯叹了口气,放下毛笔,撑着额头坐在书案前,默默不语。   直到荻秋敲门,给他送来温水,侍女们送来早膳。   孟时涯慢慢吃着,食不知味。   “靖西王和安王在府中住的如何?可有什么事情吩咐?”   “那两位并不怎么讲究,都挺好伺候的,少爷放心。对了,方才靖西王吩咐说,通州刺史可能今日到通州城,说您作为镇军大将军,最好还是去衙门等着,一来示好,二来也好尽早有个交接。”   孟时涯点头表示知道了。   通州城府衙离广安王府并不远,孟时涯徒步走过去。守门的小兵知道他的身份,高高兴兴跟他行礼。孟时涯问起新的刺史,小兵说还未曾见到。   孟时涯想着兴许时日还早,就从府衙借了一匹马,骑着往城东而去。他问了一路,有个宅院,门前是一条小街,街口有家米店,不远处有个私塾,私塾对面是一家做糕点的老字号。   林长照从未说过他通州老家的住址,这些都是孟时涯从两世的记忆里拼凑出来的零零碎碎的东西。   过了午时,他终于找到了那处破旧的小院。院门开着,孟时涯心中狂喜,走进去却见一个老人家在打扫庭院,并不是他期待的那个人。   老人家见一个陌生男子闯进来,吓了一跳,估摸着孟时涯不像坏人,就问他找谁,一听他问林长照家在何处,老人家顿时激动起来。   “这就是,这就是!我是他家邻居,给他看看院子清扫房间来着!前不久长照来信,说他想回老家,我这几天都在清扫屋子,就等着他回来——您是他朋友?怎么不见长照呢?”   “长照说他要回通州城?”   “啊,正是。你不知?”   “……不知。”   老人家挺遗憾的模样,嘴里念叨着长照那孩子好些年没回来了,听说是成了大官,却不知是多大的官儿。又说这孩子自小体弱多病,孤身一人在外求学定是不容易,这么多年都没工夫回来给父母扫墓……   孟时涯心神一动,隐约有了答案。他问过林长照父母的墓地,骑马去了通州城外。   他没想到,林长照父母也葬在那片山坡,不过是在山坡下而已。跟他的外祖父和舅舅的墓地相距极近。   孟时涯嘴角弯起,催马狂奔,到了那片山坡,心已是砰砰砰砰跳得厉害。下了马,他小跑着到处寻找,不顾荆棘划破了衣摆。   终于,在一片半人高的草丛中,他看到一个蓝衫的男子跪在两个坟墓中间,似乎正在烧纸钱。那人背对着他,并未哭出声音,可孟时涯知道,他就是林长照。   林长照此刻在流泪。   孟时涯眼中酸涩,悄悄走到他背后。   归乡   林长照闻声回头,脸上还带着一条泪痕。   瞧见来人是孟时涯,林长照露出了笑容,拿袖子把眼泪抹掉了。孟时涯跪下去,伸手替他整了整凌乱的发丝,又帮他把泪痕擦干净些。   林长照从一旁的小竹篮里取出三支香,递给孟时涯。孟时涯愣了片刻,伸手接过,放在香烛上点燃,执香对着林氏夫妇的墓碑磕了三个头。   “爹,娘,孩儿长照不孝。离家六七载不曾回来,令二老墓碑落尘,坟上生草……孩儿如今衣锦还乡,总算不负二老期盼。爹爹总怕我孤苦伶仃无人照拂,眼下,孩儿终身大事也无须牵挂,二老且安心吧。”   林长照烧了一把纸钱,看着纸灰飞到半空。   孟时涯突然嘴笨,一个字也说不出口,讪讪地看向林长照。   林长照忍不住笑出声,替他把香插在泥土里,瞧他手足无措的模样,叹了口气,将他从地上拉起来。   “走吧。”林长照轻声道,“陪我去看看义父。”   孟时涯为难:“可是我还没有……”   林长照牵着他的手,笑道:“心意到了即可。”   孟时涯释然,也不再强求。   林长照义父葬在山坡的另一面,半山腰处。孟时涯有些明白当初怎么偏巧就在这个山坡遇见了高易寒,想来他是替林长照给义父上香的。   祭拜过义父后,林长照随着孟时涯下坡,奈何骏马拴在稍远些的地方。林长照实在没有力气走路,想坐在路边等着孟时涯,孟时涯偏放不下心,怕有猛兽跑来。   最终,孟时涯蹲下去,挥手示意林长照趴到他背上。   林长照窘迫万分,连连摆手,被孟时涯抓住手腕反手托到了后背——“你能比孩子们重多少?还怕我背不动吗?”   趴在他后背,林长照轻声笑了。   “孩子们呢?”   “赵嬷嬷能照顾好他们的。”   “……也不知我们几时能回京城……”   “待你打了胜仗,我要与你回一趟京城,向陛下复命,此后就……”   “我知道。你一直想回通州城。通州刺史官职虽不算最高,却也是举足轻重的,不算耽误了你的前程。”   林长照悄悄伸手搂住了他的脖子。   到了拴马的树旁,孟时涯将林长照放下,扶他上马,自己则坐在他身后,将他牢牢护在怀里。   他们从未这般共骑一匹马,起初林长照有些不自在,低头不敢看前方,更不曾开口说话。回城门的路上骏马疾驰,凉风拂面,扑入鼻中尽是荒草的味道,让人觉得天高地广,心胸开阔。   林长照回头瞧了孟时涯一眼,满目惊喜。   “再快些。”林长照小声催促。   孟时涯哈哈大笑:“驾!”马鞭扬起,啪的一声脆响,风从身边掠过,倒好像是他们在飞。   快到城门口时,孟时涯放慢来速度,搂着林长照悠闲地看城门口的小集市。燕国与北姜被打败了,通州城外的百姓赶着用农家物换些闲钱,城内的人们要买些新鲜蔬菜禽类,虽然都是匆匆忙忙,但显然他们已经不惧敌兵来袭。   从城门到城东林家小院,途径几条大街小巷,也有不少做买卖的小贩。孟时涯索性牵着马,让林长照坐在上面,自己则时不时到摊位上买些菜肉。   “买条鱼可好?”孟时涯看着小贩木盆里活蹦乱跳的肥鱼,抬头问林长照。   小贩以为这是两口子,立刻殷勤地抓起一条鱼,给林长照看:“这位小哥,您瞧瞧这鱼,一大早我从栾江刚捉来的,刺少肉多,红烧也好炖汤也好,味道鲜美,您要不买一条?我给您刮鳞拔肠,您拿回去洗一洗就成!”   林长照左右为难:“家里没人会做鱼……”   “我会。”孟时涯笑道。   林长照愣住了。   小贩牙尖嘴利眼神好,闻言立刻笑嘻嘻地打趣:“您相公有心,定是为了您偷偷学了厨艺!小哥,您不赏脸尝一尝他的拿手菜?”   林长照面红耳赤,轻轻点了点头。   “好勒!吃鱼吃鱼,年年有余!平安富贵,三生相许!”小贩哈哈笑着,拿称称了,“四斤三两,一斤八文钱,算您三十四文!”小贩手起刀落,眨眼睛的功夫就把一条鱼收拾妥当,体贴地用清水洗了一遍,怕他们俩贵公子打扮的弄脏衣服,还给包了一层油脂,才放进马背上的竹篮里。   孟时涯掏出钱袋,却只有整锭的白银和碎银子。小贩拿出钱罐要给他换铜板,孟时涯将一块碎银子放进了他手中。   “劳烦你杀鱼,余下的就赠与大叔你了。”   “那怎么成?你这碎银子能买好几条呢!”   林长照见小贩为难,便笑道:“我就住前面不远处的林家,若你过意不去,劳烦大叔你明早顺路给我送条新鲜的。”   “呵!这倒成!您且等着!”   他们俩买了许多吃的用的,一路走过去高头大马,俊秀公子的吸引了不少目光。等他们绕过街角不见了,一个卖菜的大婶儿对卖鱼的小贩嚷嚷道:“老张,你竟然跟大将军搭上话了,还有他那男妻!”   “啥?大将军?他就是那位孟将军?”   “哎呀!可不正是!”   “马上的那位公子看着甚是眼熟啊……嗨!那不是林家的小哥儿长照么!他去京城求学,听说是做了大官!”   小街上顿时一片沸腾,卖菜的买菜的纷纷议论起方才那两位公子,说他们一文一武,倒还真是般配。   回到林家,隔壁的李伯正要锁门,见到林长照骑着高头大马回来,高兴得老泪纵横,直夸他有出息。林长照谢过来老人家,送他回去后才跟孟时涯一道入了家门。李伯瞧他们俩举止亲密,还当他们是订了亲尚未成婚,说了好几句吉祥话。   孟时涯将蔬菜和肉送到厨房,打了两桶水回来洗菜淘米,脸上笑容不断。   林长照知道他是为李伯那几句吉祥话高兴,也便随他发疯,被偷亲也不生气。   天色渐晚,林长照在正堂点了蜡烛,收拾了饭桌。孟时涯将炖好的鱼,几样素菜和米饭摆上。林长照吃饭要喝汤,他就做了个酒酿圆子,先盛了一碗放凉。   林长照瞧他忙忙碌碌,摆菜拿碗取筷子,完全不像个杀伐果断的大将军,不由得笑道:“我父亲也曾这般忙碌……他怕我烧着烫着,从不许我自己做饭。后来他病了,才教我些许,是不愿我没人照顾饿着自己。”   伤感少时,他摇了摇头,笑着夹菜吃起来:“没想到你的手艺这般好,我之前以为你说去厨房帮忙,只是帮着洗菜切菜而已。”   孟时涯笑道:“我做了那么多菜,你也吃了那么多。只是我没提过罢了。”言语中颇为自得。   林长照道:“这就怪不得我。你不提,我哪里能猜到堂堂孟家公子会日日沾染油腥?”   孟时涯抿起嘴唇,宠溺地给他夹了筷子鱼肉,不再说话。   用过晚膳,二人如寻常夫妻那般自己收拾了饭桌,蹲在厨房里洗洗涮涮,忙完又一同烧了些热水,在厢房里先后洗澡。林家小院不比孟府,也不如邺安城甘棠街上的那所小院,什么都得自己动手,洗澡水都是孟时涯亲自倒的。他忙碌时,林长照就在院中竹椅上坐着等,等他收拾好一切,林长照端了杯茶给他解渴。   卧房里,古旧的镂花床铺着新被子,被面是素雅的颜色,帘帐也是。林长照脱下外袍,只穿着亵衣坐在床榻上,垂目不语。孟时涯犹豫片刻,解了外袍,坐在林长照旁边。   分别多日,思念入骨,奈何孟时涯不敢放肆。他从来都是等林长照躺好才会躺下去的。这次也不例外。   孟时涯熄了烛火,林长照钻进帘帐,睡在内侧,背对着孟时涯。但孟时涯仰面躺好后,林长照忽然转身,倒把孟时涯吓了一跳。   林长照神色不安,看了孟时涯好大会儿,才怯怯说道:“你早先为我庆祝生辰,亲手煮面,除非分开,年年都是如此……我早该想到那些饭菜都是你做的。潮音,我……我只是没想到……”   孟时涯见他内疚,自己也心疼,伸手揽住他肩膀,让他枕着自己胸膛。孟时涯笑了两声,道:“我也没做过几次。朝中事务繁忙,回去的时候小厮早把晚膳备好了。你不必介意。”   林长照没再说话。   月光透过窗棱洒进来,不甚宽敞的小屋隐隐约约透着亮光。从帘帐里望过去,外面是朦朦胧胧的一片静谧。   “睡吧。”孟时涯轻轻抚摸林长照后背,柔声劝道。   林长照嗯了一声,依旧趴在他胸口。   他们便以这样亲密的姿势,陷入了梦乡。   心心相印   林长照是来赴任的。次日一大早,他便同孟时涯去了通州刺史府,交接各项事宜。通州城除了总被外地侵扰,向来无甚要紧事。前任通州刺史在任数年业绩平平,总算无过,林长照接手时的通州,好歹不是个烂摊子。   只是跟京城邺安相比,实在差的太多。   林长照在刺史府看了大半天的卷宗,孟时涯骑马回通州大营点兵点将,督促粮草。孟时涯临近傍晚去刺史府寻人,林长照果然还在忙碌,而且午饭都忘了吃。   “通州百姓一不是大难临头,而不是吃不上饭,你何苦累坏了自己的身子?”   “你知道我看不得府衙公务堆积在案……”   “邺安城那么多事,你还有空闲吃饭呢!走吧走吧!”   “……唉,你怎么一点儿出征在外的样子都没有?”   孟时涯把他从刺史府拖出来,也不坐马车,就一路悠哉悠哉地走着。孟时涯说起军中早已安排妥当,根本无需顾虑,筹谋数年就等着有朝一日打回燕国和北姜去,临出征还紧张可不是他作为大将军的风格。   “你明日空出一天来,可好?”孟时涯凑在他身边,小声哀求,眼神诚挚无比。   林长照哭笑不得:“我初来上任,怎能就这般荒废公务!”   孟时涯连连叹气,就是到了酒楼落了座,也还是愁眉不展,故意给林长照看他那满脸的不高兴。来点菜的店小二说话结结巴巴,生怕得罪了这位面色难看的公子哥儿。   林长照无奈,等店小二记下菜名跑掉,便允诺明日一定陪着他。林长照心知肚明,孟时涯很快就要出征在外,将来会有长久的离别,他不过是想两个人多相处些时日罢了。   “你想不想……到处看看?”孟时涯小心翼翼地问,把甜糕和清蒸鱼的盘子挪到林长照跟前。   林长照低头吃菜,过了半晌才抬头笑了笑:“你去哪儿,我跟着便是。”   孟时涯愣了少时,也露出微笑来。   次日,林长照果然说到做到,只去刺史府吩咐文书,叫他们看着府衙,有事等他回来再处理。文书知晓通州这几日忙的都是军务,又见孟将军等候在府衙门外,连声应下,恭送他们离去。   他们仍旧共骑一匹马。被孟时涯拉着手拽上骏马时,通州刺史府文书就看着,林长照耳尖泛红,骏马奔出通州城门才放轻松。   孟时涯带着他,纵马直奔西北的荒野。   一路上翻过几个土坡,良田和林地都被远远抛在身后,前方远远看去似一条银练的,正是浩浩荡荡的栾江。   这一日风不算大,但是略有些凉飕飕的。林长照身上裹着大氅,被孟时涯一只手拢紧,倒也不觉得多冷。他窝在身后的孟时涯的怀里,嘴角微弯,看起来心情舒爽,难得这边惬意。   栾江近在眼前,滩涂之地不好纵马狂奔,二人就顺着栾江之畔而行,看那江水时而湍急,时而平缓,两岸荒草离离,有几处长满芦苇,芦花雪白,随风摇曳多姿。   有渔夫摇着乌篷船打渔,歌声从江心传来,隐隐约约听不真切,但曲调格外顺耳。   大雁从头上列阵而过,带来几分肃杀之意。   身下骏马并未停歇,他们一路驰骋十多里路,在半人高的枯草之间穿行。   再往前,栾江水势平缓,江水只有半人多深,几头野鹿在江中心的泥地上站着,呦呦低鸣,相偎相依。林长照扯了扯孟时涯的衣袖,孟时涯很快勒马停住,二人翻身下马,让它到一旁歇息吃草,自己缓步走向江畔,在一处石头上坐着,面对江面波光粼粼。   “我幼时,也这般时常来栾江江畔游玩……父亲和义父都曾在江水里捕鱼,我生得矮小,他们总不许我下水。”   孟时涯闻言笑起来,揽着他的腰,往自己身边带了带:“如今你长大了,不再矮小,可我也不许你下水。——江水不深,终究是太凉了,冻病了可怎么办?”   林长照瞟了他一眼:“我又不蠢。”言外之意,便是已经入秋,他怎会随意下水?   孟时涯讪讪而笑,替他把大氅拢紧些。但林长照故意抖开大氅,扯住一边往他身侧拽了拽,随即微微低头,抿唇而笑。孟时涯受宠若惊,把自己也裹进大氅里,等了片刻将林长照从石头上拖起来,让他坐在自己大腿上。   于是乎,林长照整个人都被他抱在怀里。   这姿势,委实太过亲密了些。   林长照耳根泛红,难得没有挣扎,任由他孟浪。   “等会儿,会有马监的人放牧到此处。我带你到这儿,就是为了叫你瞧一瞧那种盛景。”   “是么?有多少匹马?”   “三千多。”   林长照满脸期待,笑起来:“我从前虽见过骏马渡江,却没有这么多。”   说话间,远方已传来如雷震般的声响。江中的野鹿受惊,立刻踏水逃到了对岸,消失在灌木丛之间。   林长照探头往声响传来的方向望去,孟时涯凝望他近在眼前的脸庞,满目深情,不由自主想要吻上去。林长照忽然抬手指向前方,惊喜大喊——“来了!”   世人都赞万马奔腾气势如虹,真的见过之后才发觉这世上无笔墨能够描绘那种波澜壮阔。三千多匹骏马嘶鸣着,飞奔着,在十多个牧马人的指引下从江畔这一侧涉江而过,江水浪花翻滚,传到耳中让人莫名激动。没多大会儿,三千多匹骏马踏过栾江,到了对岸,渐渐消失在草木之间,只有马嘶声隐约回荡。   “……明明小时候见过多次,如今见了,还是难掩心头激荡之感。”   “是啊。我画了那幅图,正是念着幼时所见到的这种情形……我那时胸无大志,可心底也总有几分豪情,想要做一番大事业。”   那副通州盛景图,一直被林长照收着,从国子监竹涛院的癸字号房,到甘棠街小院的书房,再到通州城林家小院的卧房。那幅图上不但有骏马,有栾江,有连山,还有一位戎装男儿的背影。   如今,孟时涯就要成那画中人,为守护这方盛景而出征厮杀。   林长照默默不言,转过身搂住孟时涯的腰,将头埋在他肩膀上,许久没动。   午饭他们杀了几条鱼烤着吃了,便并肩行走在江畔,也不怎么说话,就眺望远方,欣赏风景。孟时涯折了几支芦苇花拿给林长照,林长照接过去握在手里,唇边笑意云淡风轻。   黄昏时二人骑马返回,因着天色晚了,就做了简单的面食。洗洗涮涮,也到了掌灯时分。孟时涯去喂马,林长照就先上床歇着。   等孟时涯回到卧房,屋子里暖烘烘的没有半点儿寒意。原来林长照趁着他去喂马,把炭炉给点上了。孟时涯知他怕冷,但又怕夜里不通风而气闷,就把木窗开了一条缝,吹熄灯上床之后放下了床帐。   视线里一片漆黑,所以孟时涯对周遭的一切声响格外敏锐。   他听着林长照缓缓坐起身,以为林长照要往里边挪给自己腾位置,却不想一个温热的胸膛紧紧贴上了他的后背。隔着孟时涯的一层亵衣,孟时涯感受到身后那人的紧张不安。   林长照的胳膊圈住了他的脖子,明明并未曾用力,孟时涯却只觉得难以呼吸。   “明见……你怎么……”孟时涯口中忽然干涩,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他一动不动地坐着,两条腿还搭在床侧。   林长照没有说话,只是微微挪动身子,绕到他身侧,扭头吻上了他的嘴唇。林长照动作生涩笨拙,不得其法,就那么与他的双唇紧紧贴合。   孟时涯一颗心几乎从喉咙里跳出来。他用力抓着林长照的胳膊,顿了顿,翻身将林长照压在身下,凌乱的呼吸扑打在林长照的颈间。   “明见,明见……你不能后悔!你不要……你会吗?”   “……我,不悔。”   孟时涯终于得到了他这个承诺,从喉咙里挤出一声低吼,满心的雀跃与多年来求而不得的委屈混杂,令他不由得一拳拳捶打在床铺上。最终,他稍稍平复情绪,趴在林长照胸膛上,在他心口处用力咬了一下。   “你要记着我……上辈子……下辈子也记着。”   “……嗯。”   林长照哽咽一声,伸手搂住他脊背。   两颗心,终于近得只隔了两层骨和肉。   他们同榻而眠数年,这一晚,终于圆了房。   孟时涯守了前世和今生,总算得到了这个名叫“林长照”的男子。   林长照因身上痛而哀哀低泣,孟时涯则为一瞬间的心痛而哽咽出声。前世的林长照,他到底还是是失去了,而这辈子,他庆幸不曾把林长照给错过。   离别在即,可这一夜还长。   他要让林长照的气息融入骨血里,要让自己的气息烙在林长照的灵魂深处。他要这烫人的温度,持续到他从沙场浴血归来。   出征   孟时涯并未贪求欢爱。虽说良宵一刻值千金,奈何在即,由不得他放肆。   第二日一早,孟时涯拥着林长照醒来,满心犹是难以置信。林长照脸皮薄,摸索着拿过衣衫默默穿上,半晌不敢抬头看向孟时涯,耳廓泛红如滴血。   好在昨晚已经由孟时涯伺候着清洗过身子,且把衣裳穿好即可。   林长照坐在窗前梳头发,只觉得浑身到处都痛,抬胳膊也费力。想起昨夜的荒唐,镜中人低下头,满目羞赧。孟时涯手脚麻利穿戴整齐,来到他身后,拿起木梳为他束发。两个人的眼神在镜中相遇,缱倦缠绵。   “明日我就要离开通州,你在这儿往返刺史府实在麻烦,不如搬到广安王府去吧,也好叫荻秋照顾你。”   “……好。”   “等我回来,我们便还住在这处宅院里。到时候我们把房子修一修,住着也舒适。”   林长照微笑着抬头看向他:“那广安王府空着做什么?”   “不会空着的。我们把父亲还有嬷嬷、纪叔,当然最重要是把孩子们接过来,千鸿如今是广安王,他本就该在此处。”   二人说起几个孩子,离别的伤感之情终于淡了一些。   孟时涯出发那日,通州城数万百姓聚在通州大营附近,含泪相送。   大军浩浩荡荡,从西边沼泽地开辟出的道路浩浩荡荡而去。林长照没有离开通州城,那会儿他正坐在刺史府的大堂里,打开一份公文看着,神思却恍惚飘到了远方。   高易寒留在通州协助靖西王与安王守城,平日便跟随林长照身边保护他。高易寒瞧他心不在焉的模样,忍不住打趣了几句。   “他那么厉害,说不定月余之后就能收到燕国与北姜的议和书,你怕什么?”   林长照腼腆地笑了笑,摇头,面容上仍有忧虑。   “我总觉得……心里慌乱。我怕……”   “得了,你还是少说两句。打仗的时候,最忌乌鸦嘴。”   “高大哥,我不是怕这场战事大周会输。我怕他……”   “那我得告诉你,姓孟的最是没心没肺,只怕他宁可败逃背负一生骂名,也要活着回来见你。”   林长照面色苍白,轻轻摇头,目光神游没有定点。他叹道:“……我不会让他这么做的。他是孟时涯,是……我会永远记着他是心高气傲、顶天立地的男儿。”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了。   林长照在通州城处理些琐事,公务之余就在广安王府住着,写写画画,十分地安静。他跟以往相比,尤爱独处。荻秋知道他挂念孟时涯,心神难定,日益消瘦,平常也不敢多说,生怕惹得他更加焦虑,于是换着法子给他做好吃的,倒把高易寒惹得吃醋连连。   靖西王和安王名为守城,其实不过是闲居在广安王府。靖西王得了空就去大街上走一走,安王李云翰则喜欢去通州大营掌管操练。这二人碰到一处,还能弄一桌小菜喝上几杯,仿佛战事无关紧要一般。其实他们是对孟时涯的取胜深信不疑。   反倒是林长照顾虑多了些,常常走神发呆。   “世间怯弱是情痴。”靖西王曾叹息,语气里却是掩饰不住的羡慕。   然而世间英勇亦是情痴。   孟时涯想要活着回去,他更想要大周男儿跟他一样活着回去。   战场上,他用兵如神,战场下,他谋略深远。   一场场的厮杀血战,一个个不为外人知的计谋运算,从初秋到深秋,孟时涯没有片刻的放松。   捷报一封封传来。北姜与大周边境接壤的城池被夺,北姜的关塞要地被夺,燕国支援北姜的大军被突袭而败逃,燕国京城因为出现大周奸细而内乱……两个月之后,通州刺史府收到了孟时涯的亲笔书信。   燕国国主暴毙,其子即位,请求与大周议和。燕国认输,北姜失去盟友,朝中起了争执,最终也不得不认命,愿跟燕国一样割让城池来保住国本。   只是关于割让哪些城池,割让多少土地,还需要两国使臣较量。   林长照命人快马加鞭送信到大周大军中。他将以大周使臣的身份前往北姜国都,与北姜、燕国使臣确定疆域的界限。   早在一个月前,周朝大军以摧枯拉朽之势横扫北姜与燕国,林长照就秘密遣人送信到京城,给大周陛下李云重,问起战胜之后城池割让商定之事。贺之照写的回信,信中不过寥寥数语,意思却很明显——务必要让北姜与燕国元气大伤,百年之内再无侵扰之举。   林长照带着三万大军,由高易寒护送着前往北姜国都元城。   那时孟时涯正带着数万大军,驻守在元城之外百里处,等待林长照的到来。大周军营人人情绪高昂,值守的挺直了脊背半刻不曾放松,休息的围坐在一处说说笑笑,想着回去之后如何潇洒度日。孟时涯从一个个营帐前走过,嘴角带着笑意。   他没有辜负林长照的期望,没有辜负大周陛下李云重和贺大人的嘱托。   只等着疆域重新划分,他就能安排将士驻守新的城池,然后带着林长照回邺安城,向李云重请功求赏赐。   经此一役,大周将士以他为尊,武将之中他孟时涯已然为首。大周的朝堂之上,他站到了最高处,终于能够护着林长照,与他一同实现当年的雄心壮志。   旁边的副将瞧他神情愉悦,已经猜到了几分:“大将军可是想到了通州城的那位林公子?”   孟时涯脸上笑容越发灿烂。他笑道:“怎么?你们都认识长照?”   两个副将面面相觑,笑出了声。一个说:“邺安四公子的名声,我们纵使在通州大营,也是听得到的。”另一个也打趣:“大将军在通州那日,跑到刺史府等候,还带着人玩了大半天,大营里谁不知道?我们就盼着早些还朝,喝你们的喜酒呢!”   “好,承你们吉言,待回了邺安,本将军定拿孟府最好的酒来敬你们!”   “说不定是陛下亲自赐婚,这酒也是御赐呢!”   “哈哈哈哈!那是最好不过了……”   林长照终于来到了大周大军驻守在北姜国都附近的大营中。那是个阴沉沉的午后,冷风嗖嗖地刮在脸上,冻得人面颊通红。   好在大周军资充裕,将士兵卒们都带了冬衣,倒也忍得过去。   孟时涯站在辕门外,左右各列百余名将士,等候使臣的到来。   他以为林长照是坐着马车来的,没想到那个体弱多病的人儿竟然骑着高头大马,就这么进入了他的眼帘。要不是林长照裹着厚厚的大氅,孟时涯一定会冲上去把他抱下来,不管不顾地搂在怀里。   林长照翻身下马,动作看似非常利落,但只有孟时涯看得出来,林长照在马背上早就累得腰背酸软,两腿也发麻了。   “孟将军,别来无恙。”林长照站在他面前,拱手一笑,眼眸里亮晶晶的,带着无尽的暖意。   孟时涯心中翻滚如波涛。他静静地凝视面前这个又瘦了一些的年轻人,一时有些发怔。这个人啊……怎么时隔两个多月不见,竟让他有一种隔世之感呢?   说起来,当真是隔世。   活了两辈子的他,却还是看不够这张清秀的面孔。   孟时涯终于露出笑容,拱手回礼:“林大人,别来无恙。”   别来无恙……他们彼此牵挂着的心,终于安定下来。   使臣   做是件苦差事,风餐露宿,肩负国之重任,心系君王之期望。与他国唇枪舌剑争抢疆域国土,还不能因为咄咄逼人而导致对方拒绝和谈,破釜沉舟地反抗到底。   林长照在营帐中呆了一下午,把战况和未来的局势事无巨细地全部询问过,饶是如此,也没有确定究竟该让燕国和北姜退让到何等地步。   燕国和北姜如今出于劣势,但到底也是泱泱大国,底子丰厚,若是给逼急了再联手反击,大周的谋划也便全部付诸流水。   孟时涯掀开帘子走进来,手里还捧着一碗汤。林长照抬头看了看,微微皱起眉头,把孟时涯给逗笑了。   “不过就是碗姜汤,瞧把你吓得。你这样子要是让北姜使臣知道了,底气一定足起来,要跟你讨价还价的。”   林长照捏着鼻子把姜汤灌进肚子,难受得一张清秀面孔都变了形。孟时涯哈哈大笑,往他嘴里塞了一颗蜜饯,看着他嚼烂咽进肚子里,俯身在他嘴巴上嘬了一口。   林长照哪里还顾得嘴里的苦涩辛辣?抬手推了孟时涯一把,半是害羞半是生气地坐直了身子。   “军营重地,你也敢胡闹!”   “多日不见,相思难耐嘛!”   孟时涯抿唇而笑,伸手替他把大氅合拢,盖住他双腿,回头从案几下翻出一个手炉,塞在他手里,自己则把地图摊开来,指着边界处给林长照看。   “连山以北三百里如今都在大周治下,虽然良田不多,城池也只有两座,但地势平缓开阔多草地,一来可以将大周牧民迁徙至此,而来若燕国再想侵扰大周,大周也有了缓冲的余地。”   孟时涯将手指移到大周和北姜的界限之处,朗声道:“此处沼泽地绵延数百里,划归大周也无甚助力,对北姜来说弃之亦不可惜,但沼泽中部的益阳关是兵塞要地,若占据此处,可威震北姜,令其不敢再放肆,以我之见,不如将沼泽一分为二,以益阳关为界限。”   林长照沉思片刻,点了点头:“只怕燕国和北姜国主不会轻易答应。”   孟时涯站起身来,背着手踱步。他满面笑容,意气风发,满目都是傲然之气——“北姜国都就在百里之外,他们的国主若是不答应,那我大周将士就要直指其国都,纵然拼得两败俱伤,也要他北姜国主成为亡国之君。北姜灭了,大周几乎将燕国国土围拢,燕国国主还敢较劲吗?”   是啊,大周在宏泰帝时,对北姜和燕国不够强势,年年被侵扰,年年依赖通州苦撑抗敌,不知多少通州儿郎葬身于栾江之畔。如今,大周将士愿舍身十万人换得江山永固,北姜和燕国却未必有这般的决心。   傍晚时分,传令官来回报,说是送往北姜国都的招降书已经送达,北姜国主已经应允,三日后派遣使臣到大周军营,敬赴和谈。   林长照问起北姜要派何人为使臣,得知不过是从三品的鸿胪寺卿,冷笑一声,把北姜国主的亲笔书信扔到了一旁的书案上,看都没看一眼。   “你再跑一趟,亲自见过北姜国主,告诉他,本官代大周陛下商议和谈之事,没有让北姜国主亲自前来已然给了他足够的面子。他要么另换使臣,要么等着让出都城给我们孟大将军稍作休整之用!”   传令官很快离去。   林长照难掩怒气,小声嘀咕起来:“这个北姜国主是不是以为大周被欺负惯了,以为大周人人心慈手软?要不是看在他一把年纪爱面子,说什么我也得叫他来亲自见我!”   孟时涯搂着他肩膀,朗声大笑:“林大人厉害!他的确年纪大了,咱们得给他留几分薄面。他要是还不愿意妥协,正好让位给他的几个儿子!做个傀儡皇帝,也好过做刀下亡魂吧!”   林长照扭头看向他,了然一笑:“你又用了什么手段?”   孟时涯挑了挑眉,凑在他耳边低语:“……天机不可泄露!”   被他捉弄的林长照抬脚去踹他脚背,被孟时涯一把抱起送入大帐后室,压在床褥间好好亲热了一番,直到晚饭之际才把人收拾妥当带出来。   三日后,北姜丞相带了两名官员、四名侍卫来赴和谈,孟时涯与林长照以接待使臣的礼节将他们迎入帐中,客套了一番,相互介绍过身份,便开始商谈战后之事。   北姜的丞相五十多岁,在朝野三十多年,对北姜国主忠心耿耿,也可谓老奸巨猾。他不提北姜如今的困境,只说先前种种侵扰,都是北姜朝堂上的小人怂恿,如今北姜国主愿与大周交好,已把一干小人贬官。   “自古以来,两国但凡有龃龉,都会联姻以示诚意。北姜的小公主与大周陛下年纪相仿,脾性温厚端庄,我们国主虽然舍不得她远嫁,但若为了两国友好,也希望大周陛下能够将其纳入后宫,纵使不能为后,能让大周陛下感知北姜的诚意,也是好的……”   老丞相陪着笑脸,又把小公主的容貌和对大周陛下的仰慕描绘了一番。   末了又说起北姜的几员大将,能够护送小公主出嫁的有谁谁,能够留在国都随王伴驾的有谁谁。又说北姜立国三百余年,历代国主多么地得民心,定然支持和亲一事。   说来说去,不过是拿北姜还有人尚可一战来说事,不愿一开始就被大周压了一头。   林长照听他说完,淡淡一笑,直言替李云重拒绝了这桩婚事:“大周陛下后宫人虽不多,皇子公主已经有好几个了。吾王勤于政事,从不沉湎美色。贵国的公主,还是另选良缘吧!”   北姜丞相没想到他竟半点儿考虑都没有就给拒绝了,一时间愣在原地,看着他。   “丞相大人,北姜与燕国连年侵扰大周,觊觎我大周水土丰茂,奈何年年连通州都过不去!此番举兵二十万,全军覆没!二十万年轻男儿啊,贵国百姓心里难道不失望吗?本官听闻,北姜南方怨声载道,一来是为北姜横征暴敛,二来则是为北姜国主奢华无度……丞相大人,北姜先祖是如何起家的,您应该也清楚吧?百姓饿着肚子把孩子送上战场,前朝却连连吃败仗,田无人耕,君王却还要继续征战,结果呢?将士们连饭都吃不上,活活饿死在战场——北姜先祖起兵做了皇帝,那这一次,又是哪个姓氏的豪侠为民请命呢?”   一番话,说得北姜丞相哑口无言。   北姜若是只败过这么一次,丞相还能慷慨激辩,奈何北姜从未赢过大周,就算联手燕国,还是落得一败涂地。   联姻不成,只能割让国土。北姜丞相硬生生扛着孟时涯与林长照的左右夹击,与他们吵得面红耳赤,中间还装晕装病拖延时间,这次会谈,谈了整整两天还没有定论。   第二日的傍晚,大雪停了,林长照以赏雪为借口把谈判的地点改在帐外,在寒风中与北姜丞相一同欣赏远处连绵起伏的山脉。上了年纪的丞相冻得浑身打哆嗦,却不得不苦苦支撑,脸上还得带着笑容。   林长照脸庞拢在毛茸茸的狐裘里,意味深长地看向远方,叹道:“认输一次对北姜又有什么妨碍呢?北姜的百姓只会感激你们的国主怜惜将士们,让他们与家人团聚。我大周陛下仁慈,亦不乘胜强取豪夺,不过是要点儿金银作为伤亡将士的抚恤,外加一座关隘罢了。将来北姜不去靠近那处关隘,我们大周也绝不会越过划定的界限。对燕国来说,也是同样的条件。大周照旧过大周的日子,燕国也还会存在,北姜也不会亡国。毕竟,北姜和燕国的子民,并不是我大周的子民,我们陛下再厉害,也难管到这么远这么辽阔的地方。”   孟时涯也笑道:“北姜国主若是怕万民责骂,那就退位让贤,做个自由自在的太上皇,不也挺好?”   北姜丞相颓然低头,苦笑着摇了摇头。   这两个人一文一武,一唱一和,真的是……可恶,又可敬。   但关隘真的让出去了,只怕从此以后,北姜在诸国之中再也抬不起头,沦为末等小国,要一直遭人耻笑了……他就算是说破这张嘴,也不能轻易答应大周的条件啊!   可是谁也没想到,变故会在刹那间发生!   跟随在北姜丞相身边,一直沉默无言的北姜侍卫忽然从怀里掏出一柄匕首,从背后刺向孟时涯!   “六皇子!”北姜丞相吓得面无血色,顿时跌坐在地。   雪地里,顿时一条鲜艳的血痕。   孟时涯遇刺,受伤倒地。   大周将士立刻将刺客抓了起来。   林长照抱着满腹鲜血的孟时涯,眼泪蓦然垂落,他颤抖着手握住孟时涯满是鲜血的手掌,哽咽几声,从喉咙里迸出一声痛苦的嘶吼。   垂危   北姜六皇子伪装成侍卫,本来只是为亲眼瞧一瞧和谈之事。北姜国主怕丞相有意妥协出卖自己,寻了个历练六皇子的名头就把人塞进来了,丞相无可奈何,只盼着六皇子不要插嘴。他怎么也没想到,六皇子没有插嘴,却从背后插了大周孟将军一刀!   起初,北姜丞相心存侥幸,只盼着孟时涯死了,大周将士群龙无首,可惜孟时涯没死,只是昏迷了一会儿。   那位林大人从大帐里出来之后,把满是鲜血的匕首丢在六皇子脚下,给了北姜两个选择——要么,即刻便答应了大周的条件,要么,他林长照以大周使臣的身份行使大将军的权力,率军直指北姜国都,屠杀满城军民,尤其是皇室子孙。   北姜丞相看了看一脸后怕的六皇子,默默无言,在大周早已拟好的国书上落下了北姜丞相的印章,之后拿着国书回到国都,盖了玺印,并再次送回了国书。   北姜的六皇子也被丞相一同带走了,林长照没有杀他,更没有伤他。   只因为行刺一事,完全就是孟时涯事先派人潜入北姜国都,联络北姜六皇子,以匡扶他登基为交换定下的计谋。   大周带来的粮草早晚会吃完的,长久耗下去对大周并没有什么好处。况且他不愿为招降议和之事,再让大周将士丢掉性命。孟时涯更不愿给了燕国苟延残喘的时机,让他们再有机会跟北姜联手。他选中北姜六皇子,只因为这人从前一直主张与大周议和,而且没什么野心,就连治国才能也不过平平。   他不会为北姜选出一位治国之君,他只要这个新的国主在以后的日子只惦记着北姜的那点儿土地。   北姜六皇子胆敢刺杀大周将士,虽然失败了,但传回北姜去,北姜的子民也会觉得这个皇子比如今的北姜国主更有资格做皇帝。   当然,孟时涯也是有分寸的,他不会让北姜六皇子假借配合刺杀的名义,真的置他于死地。   林长照收好国书,匆匆跑回大帐内室去看望孟时涯。孟时涯正靠在矮榻上看兵书,瞥见林长照掀开帘子走进来,立刻把书丢到一旁,笑嘻嘻地看向他。   林长照面色不悦,粗暴地把手中汤药递到他手中。   “中午的时候你还喂我……”孟时涯小声抱怨,“我胳膊疼!”   “你伤在背上,胳膊怎么就疼了?”   “我不能躺着,只好趴着睡,胳膊能不疼吗?”   那刚才丢书的时候利索无比,是他眼睛花了吗?林长照觉得好气又好笑。堂堂大将军像孩子那样撒娇,若是叫千承千鸿他们瞧见了,定要笑话他这个父亲!   结果还是林长照喂他喝的药。   军中事宜林长照已经按照孟时涯的吩咐对外宣布过,林长照带来的三万将士将驻守在益阳关,余下的将士且等着这两日北姜把赔付的金银送来,就启程回邺安。   北姜国主被迫退位,六皇子登基,但他的几个兄弟也不是好相与的。没有大周将士围困国都,这些个皇室子弟开始争权夺利,孟时涯也不怕他们反击。至于燕国,向来再过几天也会主动把盖好玺印的议和国书送过来。   林长照出使北姜之前,孟时涯已经密令徐绍顺着栾江而下,三万将士驻守在连山以北,不怕燕国不让出那片疆域。   孟时涯喝了药昏昏欲睡,临睡着之前还念叨着等回了邺安,就跟陛下请旨从此驻守通州城。   “你还是养好伤再说吧。”林长照甚是无奈。   孟时涯闭着眼睛嘿嘿笑:“……无妨,小伤而已……”   他睡着了。   背上的伤口的确不深,其实真的没什么大碍。林长照代他处理军务,还有许多事情要忙,不好一直坐在床头看着他。副将知道他们俩情深义重,就将书案搬到内室,让林长照一边处理军务一边照顾孟时涯。   如此林长照忙到深夜,吃了些东西,想着孟时涯一整天没吃什么,也该喝点儿粥才是,就离开书案到床前来,俯身轻轻推了孟时涯两下。   “潮音,起来吃点饭。潮音?”   孟时涯双目紧闭,呼吸几不可闻。   林长照心中莫名慌乱,手上力气大了些。他用力晃着孟时涯肩膀,还拍了拍他的脸颊——“潮音!潮音!孟时涯!你醒一醒!不要装睡了!……潮音?”   可是手指扫到孟时涯鼻翼,几乎探不到呼吸。   孟时涯的胸口没有起伏。   林长照颤抖着手握住孟时涯手腕。那里的脉搏也不再跳动。   他就像是死了一样。   林长照惊恐地大喊起来——“军医!来人啊!军医!”   骚动声响起时,林长照已经跌坐在床侧,泪痕满面。他拼命忍着才没有哭出声音来。瞥见军医的身影,林长照扑过去扯住了军医的衣襟,惊慌失措地追问起来。   “他不是只受了轻伤吗?为什么,为什么他没了呼吸?他是不是中毒了?他还伤在了哪里?!”   军医吓了一跳,拖着林长照来到床前,又是探呼吸、翻眼皮,又是测脉搏、验伤口,折腾了好大会儿,出了一头冷汗。最终,军医手足无措地站在那儿,一脸的难以置信。   “将军他的确只受了轻伤——他,他没中毒……他就像睡着了一样……这,下官也是第一次碰到……”   林长照看了看孟时涯,发狠瞪向军医:“你再仔细看!我叫你仔细看!你到底是不是大夫?!”他凶狠的模样,军医从来没见过,为此愣了好大会儿。   军医再次检查过,还与其他几个军医商议了半天,最终给出了一个“离魂之症”的解释。   “孟将军的确只受了轻伤,可是他极有可能因为这伤势,魂魄离身。他呼吸微弱难以察觉,就好像……”   就好像已然死去。   林长照苦笑一声,趴在床头,默默垂泪。   他信了军医的话。   毕竟,孟时涯不久之前还是好好的,他伤势不重,又没有中毒,除了这古怪的说法,还能怎么解释?   “那……要如何救治?”   “下官曾见过离魂之症的幼儿,昏睡不醒,是其母日夜啼哭,将其唤醒的……”   “……我知道了,你们下去吧。”   “下官去寻几根上好的人参让将军咬着,且作续命之用。”   军医和副将们都离开了,大帐内室只剩下林长照和孟时涯。   林长照伏在孟时涯胸口,起初哽咽出身,后来放声痛哭,平静片刻,又是一番痛骂,骂他不守信用,丢下自己不管,骂他背信弃义,丢下大周数万将士不顾。   一夜过去,孟时涯没有醒。林长照给他灌了些汤水,他咽下去一些。   又过了一天,孟时涯还是那般昏睡。林长照又给他灌汤水,却是无论如何都灌不进去了。   第三日,第四日,第五日……   燕国求和的国书已经收回。大周将士再也没有留在此处的必要。将士们高高兴兴等待回通州,回邺安。可是大将军孟时涯迟迟不出现,军中议论纷纷。起先林大人偶尔还出来见一见将士们,吩咐他们做事,后来林大人也躲在大帐里不见人了。   只有军医和副将知道,就是林长照,似乎也熬不下去了。   孟时涯吊着的那口气似乎也要散了,林长照压根吃不下去饭,勉强咽下去,最终还是吐出来。他本就身子弱,不眠不休折腾了几天,脸色比昏迷不醒的孟时涯还要差。   副将甚至觉得,不等孟时涯醒来,林长照可能就因悲恸而亡。   梦醒   孟时涯醒来的时候,诧异地发现自己是站着的。确切地说,他是在一处熟悉的街道上走着,左右熟悉的店铺让他意识到这里是玄武大街。而这个场景也让他意识到自己的出现是不应该的。   他应该躺在大周在北姜国都附近的大营里,怎么会穿着亵衣走在邺安城玄武大街上呢?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再看看四周,又意识到周围的人对他的存在毫无察觉。   他好像一个亡魂,大白天游走在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里。马车从他身上穿过去,玩闹的孩子们穿过他的身体,挑着扁担的老农笑呵呵地从他背后撞过来却没有跌倒,依旧稳稳当当的……   孟时涯瞬间心慌意乱。   附近那家茶肆,他在前世曾数次光顾,重生之后却没见过。如今那家茶肆人来人往,生意兴隆,店老板还是前世那个胖乎乎的老头。   “长照……明见!明见!”他焦急地喊道,举目四望,茫然无措。   不,他早就死了,他重生了,他与长照重逢并且相亲相爱——他怎么会突然又回到了前世的世界,并且还是以这种形态呢?   重生后的他死了?他又一次死了吗?   长照怎么办?他的长照怎么办啊!   孟时涯跪在地上,放声痛哭。   这不是他要的结局!他明明已经得到了长照的心,他能与长照厮守终身了啊!   可惜周遭没有一个人能够听到他的哭声。   孟时涯哭过之后用力撞墙,结果却是穿墙而过,他偷了屠夫的刀刺向自己的心脏,那把刀也只是穿过他的身体,没有给他带去任何的伤口。   他惊慌失措又愤恨无比地站在街头,最终像个没有神志的魂魄那般慢慢地顺着人潮往前走。   不知过了多久,他来到了一处极其熟悉的宅院大门口。大门的匾额上题着“贺府”二字。门口停着一辆马车。   马车的主人已经在里面了,车夫甩着马鞭,催促骏马前行。   孟时涯喊了几声“贺大人”,得不到回应。他心里一急,紧跑几步追上去,冷不防就钻进了马车里。   马车内的那个人却让他吓了一跳。   满面沧桑,眼角皱纹横生,头发夹杂些许花白,胡须乱糟糟的,整个人都清瘦许多……贺之照,竟然变成了这副模样?   这是前世里的他去世很多年之后吗?   但很快孟时涯就意识到这是前世的宣文八年,距他被斩首示众才不过两三年而已,贺之照还不到不惑之年。   他竟然这么老了……   孟时涯心中悲伤。   贺之照这副模样,是为了长照,还是为了高高在上的宣文帝李云重?   重生之后,他早就察觉到贺之照对李云重的情意非同一般,只怕二人也早暗中成就了好事。可在前世,孟时涯从未发觉贺之照对李云重有任何逾矩。   想来,前世的贺之照,怕是从未让李云重知晓他的情意,爱而不得吧。   贺之照抱着一个竹篮,篮子里是香烛纸钱和水果。他神情哀伤,外头的马夫念叨着夫人竟然去世四年了,岁月流逝之类的话。孟时涯心中刺痛,想起这一世的林长照如何死在他的怀抱中,想起他曾经去林长照的墓前,想哭却哭不出来……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林长照的墓碑前。   贺之照从车厢门下马车时,孟时涯从车窗口穿了出去。他刚刚落脚,抬头瞧见面前的一切,就呆住了。蓦地,两行泪从眼中滑落。   林长照的墓碑旁侧,还有一座坟茔,坟前立着同样的石碑,却刻着“孟氏公子时涯之墓”!   孟时涯跪在地上,失声痛哭。活了两辈子又回到前世,他第一次感受到这般撕心裂肺的剧痛!   他从来没有奢望过自己的坟墓能够出现在林长照的旁边。林长照死了,死的时候对他满怀怨恨,可又是谁把他葬在了林长照的附近?孟承业不会舍得自己的儿子离开孟家的坟地,那就是贺之照说服了孟承业吧。可贺之照为什么这样做?他明明在场,明明就听到长照说,来世也不要相识啊……   难道,难道长照对自己的恨,其实都是假的吗?   贺之照自然听不到他的悲哭。贺之照放好祭品,点燃了蜡烛,一点一点地给林长照烧纸钱,偶尔也烧一把给孟时涯。   “一直忙着北姜与燕国的战事,好不容易彻底解决了隐患,得了空来看你……我很好,国子监也好,陛下也好……你牵挂的人都好。却不知你好不好?姓孟的混账有没有找到你,对你死缠烂打?他虽是被砍头死的,但后来好歹让赵嬷嬷给亲手缝上了,算不得无头鬼,应该能找到你吧?陛下今日提到孟时涯,叹息说当年无论如何应该留他一命……哎,留他一命又如何?没有你,他跟死了也没什么两样。你嘴里说怨他恨他,走的那一刻听到他哭,不还是落泪了?若你早些明白他是真心的,也不至于郁郁而终……都是命吧……”   山风吹乱了贺之照的头发,把纸灰吹得满天飞。贺之照跪坐在地上,洒了一杯清酒给林长照,又倒了一杯洒在孟时涯的墓碑前——“你呀!从前那般混账……谁能想你竟为他亲手报仇,连命都不要了!孟时涯,你若有灵,一定记着去找他,他一定在奈何桥上等你……”   孟时涯凄然一笑,上前站在林长照的墓碑前,在冰冷的石头上轻轻抚摸。   他与这个长照,终究是错过了。或许长照临终前的恨都是假的,但他如今也不再那么介怀。他遇上了另一个长照,那个长照在等他。   他刚刚离世的那会儿,是有想过日夜徘徊在林长照的墓旁,可如今,他更想回到另一个长照的身边。   他不能再把长照给辜负了。   “林大人?林大人您好歹喝口水吧!您再这样——唉!”副将急得抓耳挠腮,在营帐里乱窜。   林长照躺在孟时涯的身边,瞪着一双眼睛,眸中空洞,仿佛也离了魂似的。他听见副将劝慰,轻轻摇了摇头,却没有说话。   他已经没力气说话了。   孟时涯迟迟不醒,宛如死尸。林长照就再也没吃过东西喝过水。若是军医告诉他孟时涯已经死了,他也不会再活下去。   副将心慌意乱,在战场上杀敌一千都没怕过,却怕了林长照的固执。   想起军医的嘱托,副将开始在营帐里到处乱翻——“那支人参呢?!从燕国大军营帐里缴获的人参呢?将军不是说收起来等以后给林大人补身子吗……”他念念叨叨,手忙脚乱,守在帐外的士兵也看不下去,跑进来帮忙。   “这有个盒子!好漂亮的盒子——是不是人参?啊……是一幅画……”一个士兵泄气地说,把木匣塞回了大箱子。   副将眼前一亮,急忙忙跑过去,拿起木匣打开,扯开画轴看了一眼,欣喜若狂。他抓着半卷起来的画轴,跑到内室矮榻前,一把将画轴抖开来!   “孟将军!你要是再不醒!我就把你画了好几年的这幅图给撕了!……你再也不能送给林大人了!”   两三支盛开的杏花,杏花花枝下站着一个蓝衫的公子,正是林长照的模样。   林长照怔怔地望着画中的自己,眼角蓦然滚下一滴泪。   他身侧的孟时涯依然紧闭双目,无声无息。   副将无可奈何,拎着画轴,小声嘀咕:“……怎么还不醒?我真的会给你撕掉!……你不管兄弟们也就罢了,难道忍心林大人跟着死吗……再不醒,我真的……”   说着也哽咽起来。他自然不敢把画像给撕了。副将低着头,轻轻叹息一声,将画轴慢慢卷起来,想了想,塞在了林长照的怀里。   林长照搂着画轴,转头看向孟时涯,伏在他肩头抽泣起来。   “潮音……求求你,不要丢下我……我害怕……”   林长照泣不成声。   忽的他止住了哭泣,缓缓抬头,望进了那双含泪的眼睛里。   孟时涯吃力地抬起胳膊,擦去林长照脸上的眼泪,尽管怎么擦那眼泪都不断。孟时涯咧开嘴角,艰难地笑了一下——“傻瓜,怎么哭成这样?你看我……好好的啊……”   返京   孟时涯好转一些的时候,被林长照打了两个耳光,随后又在唇上亲了两口。这场病也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去了。孟时涯没有解释,林长照也只当他是因为之前的刀伤。   大军返乡在即,孟时涯不能骑马,就跟林长照同乘一辆马车。马车是从北姜新任国主那里要来的,又气派又舒适,车厢地板上铺着厚厚的兽皮和棉被,怎么巅都不会觉得不舒服。   两个尚在病中的人窝在里面无所事事,实在厌烦了就趴在窗口欣赏沿途风光。   之前为着打仗,行路匆忙,竟不知白雪覆盖之下的沼泽滩涂之地也是绝美的风景。   将士们思乡心切,到了益阳关,留派三万将士守着,余下的将士就加快了脚步,夜里扎营休憩时也多了欢声笑语。   孟时涯好得很快,他下了马车与将士们同乐,不忘拿一些饭菜给留在马车里的林长照。林长照闻出他喝了酒,板着脸把他教训了一通,之后无论谁再敬酒孟时涯都推脱不喝,把一众将士逗得笑个不停,说他是个怕老婆的。   尽管如此,孟时涯却还是收获了众将士们的信赖。那位身形单薄却把北姜丞相说到哑口无言的使臣林大人也是,将士们对林长照也是满心的佩服。   这两个人在一起,他们颇为看好,几个副将早就商定了,等他们成亲,一起去喝喜酒。   大军得胜回到通州,通州城的百姓夹道欢迎,送上自家做的食物自家酿的酒犒劳将士们。孟时涯给了大军两天的时间修整,带着林长照去了广安王府,与靖西王和安王交谈一番,又在一起痛痛快快喝了顿酒,仍旧把通州城托付给他们,带上荻秋和高易寒,还有原属于京城的十二卫的将士返回邺安城。   临近过年,一路经过的城镇都隆重在喜气洋洋的氛围里。大周将士打败北姜与燕国,迫使他们签订合约,只怕往后几十年上百年都无力再与大周抗衡。孟时涯和林长照的名声传遍了大周,正如多年前“邺安四公子”名扬邺安,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临近京城时,他们在官道上遇到英王一家,昔日的大皇子和大皇子妃看上去并没有多大的变化,向来过得挺好。英王的一双儿女长大了些,郡主李幽已然成了半大姑娘,世子李臻也不再是当年哭哭啼啼的娃娃。两个人倒还记得孟时涯与林长照,对林长照依然亲近。   英王是得了皇命,回京祭祖并与陛下一家团圆过年的,安王据说也领了皇命,再过几日就能回来。   孟时涯并不觉得意外。   这些年,英王与安王规规矩矩,安王更是出兵相助,陛下再怎么忌讳,也会顾念兄弟亲情的。他本不是冷血的君王。   两队人一同赶赴邺安城,倒也热闹许多。路上李臻念叨着皇帝陛下的儿子,他的太子弟弟,还有其他几个兄弟姐妹。他听孟时涯说起自己的儿子,也心存好奇,说了好几遍等回到邺安就跟这几个孩子见面。   孟时涯爽快应允了。李幽是个女孩子,但机灵活泼,像个大姐姐,定能镇住家里的一帮臭小子,李臻这孩子天性纯善,儿子们跟他交朋友孟时涯自然乐意。   邺安城城门口,大周陛下李云重亲自迎接还朝的将士。时隔近四个月,从初秋到冬季,大周能够这么快就取胜,足够他在李氏皇族先祖面前炫耀的了。   贺之照也在。他如今已是三十过半,却跟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一般不见老。远远地他望见孟时涯骑着高头大马,林长照也身跨宝驹,并肩而来,后面飘扬着大周的旌旗,在风雪中鲜艳如火焰。贺之照用袖子遮挡着,悄悄握住了李云重的手指。   李云重只顾看着孟时涯与林长照,并没有发觉自己的手指被握住。等他激动之下往前走,准备去扶翻身下马,跪拜在地的孟、林二人之时才意识到,赶紧扯住贺之照袖子,把他也拉了过去。   “臣孟时涯,恭请陛下圣安!”“臣林长照,恭请陛下圣安!”   他们身后,数千将士列成六队,浩浩荡荡地跪了一地,高呼“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声入云霄,响彻天地。   李云重先后把孟时涯和林长照扶起,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倒是贺之照拱了拱手,向他们二人一笑:“孟将军,林大人,辛苦了。”   李云重醒过神,急忙道:“孟爱卿,林爱卿,你们二位这些时日,实在辛苦。”   君臣之间,说的都是客气话。可许久未见,也多了几分真挚动人。李云重对他们两个素来信任有加,如今在他们联手之下连胜北姜与燕国,是大周江山再无后顾之忧,他这个皇帝心里还是有些感激的。   李云重也在城门口迎接了英王一家,说了一句家常话,就登上城楼,对稍远处的将士们挥手示意,说了几句激励军心的话语,当场让掌旨太监宣读了圣旨:犒赏三军,抚恤伤亡将士,给了他们额外的二十天假期。如此一来,就算家离京城稍远的,也能凑一凑日子回家团圆了。   数万士兵三呼万岁,由带头的将领带回了各自营地,论功行赏去了。   选出来的三千精兵,则随大周陛下、孟时涯、使臣林长照一同入城,接受邺安城百姓的礼遇。   邺安城的大街,从来没这般热闹过,似乎每一个人都从家里跑出来围拥在街头,又喊又叫,亲切又热情。每一张脸上都洋溢着感激和敬佩之情,他们挥着手,有的喊着三千精兵里的亲人的名字,有的喊孟将军,有的喊陛下……胆大的少女还丢来难得的鲜花,小孩子则嘻嘻哈哈地跟着队伍跑。   林长照本来微笑着看着左右,忽然目光在某处定格,他探手扯了扯孟时涯的衣袖,孟时涯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醉生楼的二楼窗口,孟承业抱着李千承,拉着李千鸿,柳解语戴着面纱,抱着孟知意,身边站着不停招手的徐惊鸿,赵嬷嬷在一旁抹眼泪。   孟时涯朝那处挥挥手,李千鸿趴在窗口乐得直蹦跶,嘴里嚷嚷个不停。   三千精兵随着李云重入了皇宫,在内城宫殿等候奖赏。   孟时涯和林长照、英王则去了朝堂。文武官员列班等候许久,见到他们无不激动。   这次朝会,一为展示北姜与燕国的求和国书,并由孟时涯、林长照分别回报战果,二来也是为奖赏他们二人。   说了大约一个多时辰,边疆战局总算交代清楚,后续安排他们二人也详尽说明了情况。李云重思虑片刻,决定让闲在京城发闷的右卫上将军何冲带领三万禁卫军接替徐绍与安王,让那些曾在通州战斗的将士们回京与家人团聚。   何冲也是领过兵,比起年轻的徐绍与安王只会更强不会弱,孟时涯自然赞同。   议好此事,便是封赏他们二人。   林长照抢了先,说此番回到通州,留恋故土,希望能够回到家乡做官。李云重早猜到他有这个打算,就正式给了他通州刺史一职,另外赏良田黄金。   至于孟时涯,则被封为骠骑大将军,真正的军中之首。大臣们虽然有些诧异孟时涯这般年轻就做了骠骑大将军,但想到他此番战功,也就没人反对。孟时涯领了这一职,叩谢圣恩,并没有提起要去通州驻守之事。   李云重还设了盛宴招待众将士和京城中的官员,席间亲自向孟时涯敬酒,说了几句关于广安王当年的英勇。朝中诸臣也便明白,孟家是真的深得陛下信任,这位孟将军,地位并不输给如今的贺太傅。   想着孟太傅挂念儿子,李云重就早早宣布散了宴席,把美食美酒一一送到朝臣家中,叫他们与家人一起享用。   三千精兵得了赏赐,出了宫门之后欢欢喜喜各自回家。   孟时涯与林长照同坐一辆马车,急急忙忙赶回了孟府。才进大门,迎面就扑来几个孩子。   孟知意还小,与孟时涯、林长照分别数月,又高兴又委屈,抱着林长照的大腿哭喊爹爹。他一哭,李千鸿也跟着哭,抱着孟时涯的大腿也喊爹爹。倒是李千承还算稳重,记得自己的身份,却难掩喜悦地冲他们喊叔叔。豆豆蹦跶着,一会儿喊舅舅,一会儿追问他的爹爹何时回来。四个男娃你一言我一语,把孟承业吵得耳朵疼。   刚往里走了没几步,赵嬷嬷捏着手帕,一边哽咽一边迎上来喊少爷。   走到她跟前,孟时涯抱了抱她,满心感激地喊了一声嬷嬷。这倒把赵嬷嬷吓了一跳,孟时涯长大些就没对她这么亲近过了。赵嬷嬷心里高兴,脸上笑意不断。   孟时涯是想起魂魄回到前世,贺之照说的那番话。   想到赵嬷嬷亲手把断了头的他抱在怀里,给他把头缝上,一边缝一边痛哭的模样,孟时涯就忍不住想落泪。   他眨了眨眼睛,露出笑容,一手牵着林长照,一手把孟知意抱起来,冲含笑站在一旁的柳解语点了点头。   “走!吃饭去!”   “啊……爹爹没有在宫里吃饭吗?爹爹打了胜仗,陛下不管饭吗?”   “哈哈!臭小子,居然说陛下小气!陛下知道咱们家有你这么个黏人精,怕你等久了哭鼻子,所以叫爹爹我早点儿回来啊!”   “那我要林爹爹喂我吃!”   “你都多大了还让人喂……明见,你可不能惯着这小子……”   团圆   孟府虽知道宫里设了宴席,却还是做了许多菜,都是孟时涯和林长照爱吃的。加上随行的太监带着御赐的美食,摆满了一张八仙桌。   往常这种情形,赵嬷嬷和纪管家都是不上桌的。今日久别重逢,他们夫妻俩也就不拘规矩,高高兴兴地坐在了下首。孟承业左边是孟时涯和林长照,右边是柳解语,孩子们则分坐两旁由柳解语和赵嬷嬷看着。   孟知意个头矮,夹不住饭菜,林长照就抱他坐在腿上,捡些易消化的食物给他。下家伙嘴甜,自己吃一口,推着筷勺让林长照也吃一口。孟承业看在眼里,笑容堆在脸上,面色竟比林长照的还要好。   “爹爹这次回来,不会再走了吧?”李千鸿扒拉着碗里的米饭,抬头望向孟时涯,小心翼翼地问道。   几个孩子立刻紧张起来。   孟时涯夹了一筷子鱼肉给林长照,看了看李千鸿,笑道:“爹爹这么忙,当然要走的。”   撇了撇嘴,李千鸿眨眨眼,似乎要哭出来。   林长照瞪了孟时涯一眼,伸手轻轻捏了捏他脸颊,安慰道:“你爹爹吓人呢……我们会回通州去,但你们也一块儿去。”   孟知意先是高兴,随后又不大高兴:“那爷爷去吗?嬷嬷呢?纪爷爷呢?”   李千承也问:“姑姑去吗?豆豆去吗?”   孟时涯噗嗤一声笑出来:“你们是要把孟府的人都带上啊——爷爷要去,嬷嬷和纪管家都去。可是你们徐姑丈以后要在京城做官的,所以姑姑和豆豆就不能跟去了。”   豆豆闻言失落无比,可怜巴巴地看向柳解语。柳解语拿他无可奈何,夹了一个鸡腿以示安慰:“过年的时候你爹带你去通州,如何?要是你愿意,也可以跟着舅舅去通州,想回京城就回来。不过说好了,娘亲是要留在京城照顾你爹的,你要是自己去了,就得听话,读书习武都不可落下。”   “我会听话的,娘亲。”豆豆高高兴兴扒了一口饭,眼睛眯成了一道弯月,转头跟李千鸿相视而笑,古灵精怪。   柳解语向孟时涯摇了摇头,笑了起来。   “到时候就辛苦大哥和林大哥啦!”   “放心,我对付他,总比长风那个只会惯着孩子的有办法。”   “若不是太闹腾,就由着他们去,你只管照顾好林大哥就是。”   “这是自然。等爹老了,恐怕还是要回孟府的,到时候就要劳烦你和长风。这些时日,孟府空着便空着,你们若想过来住,留几个下人看守院子就成。”   孟时涯跟柳解语安排了家里的事宜,宅子留着,田产该卖的就卖,铺子看不过来的也转手,留两个给她打理,也好往手里存点儿钱。府里哪些人比较适合留下的,纪管家也一一指出来。   孟承业听他们说着话,想到要离开住了多年的家,心情不免有些低落。   林长照察觉到他偷偷叹息,看过去,微笑着劝慰:“孟大人,之前您不是说过喜欢伯阳山的风景吗?陛下听闻您有意辞官,想把那里赐给您建宅院。荻秋长大了,也嫁了人,高大哥武功高强,到时候他们俩一路照顾您,您想去伯阳山看看也行,回京城看看也行,不费什么事儿。”   “对对对,我怎么就给忘了。伯阳山那可是个好地方,我怎么都得跟陛下讨要过来。荻秋这孩子跟着我,我也放心。哈哈哈哈……”   孟承业抓着筷子,愉悦地吃起了饭菜。   孟时涯和林长照相视一笑,心中了然。   饭后,赵嬷嬷沏了一壶茶送到花厅,让他们父子说些家常话,林长照没有回避。孟承业细问了战场的事情,又听林长照说了和谈的经过,虽然没有明言夸奖,但语气里难以掩饰对他们俩的赞叹。   “以你们二人的才华,去通州的确可惜了。不过如今大周朝堂人才辈出,又有贺之照坐镇,你们留下也不过是锦上添花。反倒是在通州树立威望,更能受百姓敬仰,留下千古佳名。”   李云重到底是个明君,孟承业不担心孟时涯和林长照会功高震主,也不担心他们引来君王猜忌。朝堂上有明智的贺之照,边疆有孟时涯手握重兵,分庭抗礼,各有千秋。孟时涯不逾矩,那他就是大周无可撼动的肱骨之臣。   以孟时涯的脾性,话不多说,更无废话。他从前与孟承业心存芥蒂,后来父子关系缓和,但到底说不上多么亲近。公事说完了,家里的琐碎之事孟时涯并不在意,于是很快他们便没什么好谈的。   孟承业只好跟林长照说话。   甘棠街的院落空着也是浪费,但林长照实在喜欢那棵杏树,早先已经花钱把院落买下了。他们此番打算离开京城,那所院落一直空着也不太好。孟承业说起贺之照不久前曾跟他提过,说陛下也喜欢那棵杏树,想有空的时候去住上两晚。   天下都是李云重的,何况一所院落?   林长照知道贺之照与李云重私下的关系,自然也明白贺之照的用意,当下就答应了,只说过两日去拜访贺府的时候,就把钥匙给他一块儿送过去。   说话间,几个小孩子叽叽喳喳笑闹着跑过来。身上穿着夹袄,外面套了件小披风,像是刚刚洗过澡。赵嬷嬷跟在后面,又是生气又是觉得好笑。   “你们爹爹和林叔叔又不会跑掉,何至于看得这么严?一个个不好好睡觉!”   “我要林叔叔抱着睡!”   “爹爹陪我们玩嘛!”   “舅舅!你不是说要教我骑马打仗?我什么时候才能学呀!”   ……   孟时涯无奈,跟孟承业点了点头,拉上林长照,拖着一串孩子回了厢房。这几个孩子近来都是住在一张床上的,幸亏床做的大,他们又还小。   脱了鞋子,豆豆和李千鸿哇哇乱叫着蹦跶,孟知意晃晃悠悠爬到角落,非让林长照也躺上去。李千承比较斯文,把弟弟们脱下来的披风夹袄收拾好放在床头,这才自己脱了小靴子,坐在孟知意的身边,隐忍着激动看向林长照。   “不如你们都躺好,我给你们讲一讲通州城万马奔腾的情形?”   李千鸿和豆豆立刻钻进被窝,满脸期待地等着林长照开口。万马奔腾?他们长这么大,见过最多的也就是陛下銮驾上的骏马,而且还是慢吞吞地走。那么多匹马一起跑是什么样子?会不会撞到别的马?真的像别人说的那样壮观吗?   林长照坐在床侧,俯身替他们一一拢好被子,孟时涯从背后搂着他的脖子,倚着床头木柱,嘴角噙着笑意,也加入了倾听的行列。   “……它们都是千里神驹,是通州大营养育出来的战马……有黑色的,枣红色,棕色,也有白色……栾江的水就像被煮沸了一般……雷鸣声越来越近……”   仿佛有千匹万匹骏马呼啸而过,眼前是青葱的草,是白色如长炼的栾江,还有远处宛如水墨画般绵延起伏的连山……   几个孩子打着小呼噜,陷入了梦乡。   林长照悄悄松开孟知意的手,给他塞进被窝里。孟时涯放下帘帐,熄灭烛火,一手牵着林长照悄悄出了房门。   夜已深了,外头雪停,院落里一地积雪在月光下如明镜一般。天空澄澈透亮,一轮圆月正在头顶,凉风拂过面颊,呼出的白气轻轻袅袅。踏雪而过,脚下叽叽呀呀,越发显得夜深寂寥。   孟时涯转头看向林长照,恰好林长照也转头看过来。四目相对,情深意长。   赐婚   腊月过半,小年的时候,孟时涯与林长照一同被召入宫中。他们眼下在京城暂无官职,按理说应该没有公事。到了议政殿,瞧着李云重坐在书案前,手边是一摞摞奏折,两个人暗中交换了一个眼神,不由得苦笑出声。   原来是皇帝陛下舍不得贺太傅辛苦,亲自抓壮丁,叫他们二人来代看奏折。   “三省六部俱已封印,可之前留下一堆琐碎之事,等到年后固然不可,但寡人身为一国之君,总该早些了解情况,也好过了年开印之后即刻处理。”   李云重嘴里这么说,却让人把奏折悉数捧到他们二人跟前,自己斜靠着龙椅闭目小憩。   大约是累了。   孟时涯与林长照无法,只得坐下来,翻阅,摘录,将问题的解决办法一一列出,又按照事态严重紧急分排顺序。忙碌了两个多时辰,林长照晃着手腕,暗中蹙眉,显然写得手酸。   孟时涯放下毛笔,抓住他手腕,握在掌心轻轻揉捏。   林长照紧张无比地看看左右,方才伺候在一旁的几个太监去准备茶水糕点,只剩下太监总管何士安在一旁站着。何公公是李云重心腹,向来不会多嘴,更何况他对孟时涯颇为欣赏,见此情形只是淡然一笑,装作没有看到。   他们二人情意款款,一时倒没留意李云重竟然早已醒来,还嘴角噙笑凝望了他们许久。   还是何士安轻轻咳了两声,才把他们俩唤回神。   林长照立刻起身跪倒在一旁请罪:“微臣放肆,还请陛下恕罪!”   李云重起身拿过他们俩方才列出的条款,垂眸瞧了他一眼,笑道:“放肆的是他,你何罪之有啊?”   孟时涯这才不紧不慢地跪下去,拜倒在地:“陛下,林大人近来体弱,不宜操劳。可否容微臣独自处理这些事务,让林大人早些回去休息?”   李云重踱步到林长照跟前,伸出胳膊将他拉起来,叹息着摇头:“孟时涯啊孟时涯,你当寡人是傻子吗?林长照自从认识了你,比我初次见到他,胖了十多斤不止!先前他是病过一段日子,可如今你瞧他面色红润,双眸有神,哪里体弱?你是不是要寡人叫太医来给他诊治一番,揭穿你的谎言?”   林长照又羞又窘,退到一旁低着头不说话。   孟时涯却起身,拱手再请罪:“陛下英明!臣的这点儿小心思,瞒不过陛下。”   “你的心思还小吗?寡人好不容易得了这么一位贤臣,又被你拐走了!”   “陛下说笑。林大人不管在何处做官,都是陛下的臣子,臣亦是如此,怎会有拐走之说?”   “这么说来,寡人想把林大人留在京城,派你去镇守通州,也是可行的咯?”   “……陛下,臣与林大人心意相通,无论如何都分不开……”   “你有这份情意,若是坚定不移,两地相处也无妨嘛!”   孟时涯傻了眼,扭头偷偷看了看林长照,见他神色不安,立刻跪下来叩头,郑重道:“陛下,大周官员迁任他乡,素来有携家眷前往的惯例。臣愿前往通州,但若不能与家眷同往,宁可留在京城。”   李云重忍笑:“京城哪里还有官职给你啊!十二卫都已安排妥当,就差一个通州大营的镇军大将军是空着的……对了,林大人什么时候成你的家眷啦?”   孟时涯语塞,想了想,咬牙拱手道:“陛下若开金口赐婚,那便是了。”   一旁的林长照目瞪口呆。   李云重闻言哈哈大笑,一掌拍在孟时涯的肩膀上,连说了三声好。末了收起笑声,长长叹息,又是一阵轻笑——“好你个孟时涯……这般痴情,又这般大胆,想来长照跟着你,绝不会有人欺负他。他在通州,也能好好做一番业绩,让通州变成我大周最牢固的防御要地……寡人,准奏!”   孟时涯暗中扯了扯林长照的衣摆,有些傻眼的林长照不知不觉跟着跪下,俯首听李云重宣读口谕。   “传寡人旨意!骠骑大将军孟时涯,功勋卓越,通州刺史林长照,和谈居功之首!二人情意弥坚,互许终身,寡人为之赐婚,以示嘉奖!另赐伯阳山及方圆百里田产为贺礼,愿此二人携手并肩,为吾大周效力!”   孟时涯满心激动,牵着林长照的手离开了议政殿。行至崇阳门外,远远瞧见孟府的马车正往这边驶来,驾车的似乎是荻秋和高易寒。   孟时涯正要跟林长照说这高易寒真是不拘小节,江湖高手竟愿为别人做马夫,突然想起来自打听到陛下亲口赐婚,林长照就没再说过一句话,就连叩谢圣恩也只是跪拜在地,不曾开口。   这是不敢相信吗?   两个人的手指相牵,在寒风中也是温热的,探了探他掌心,才发现他手心里是薄薄一层汗水。   孟时涯停下脚步,林长照也跟着停下,茫然地看过来。孟时涯抬手捧着他的脸,让他与自己四目相对,叹息着用指腹揉了揉他微红的面颊。   “明见从未想过会有这么一天吗?”   “……”   林长照轻轻摇头。   “可我自打在国子监见到的第一面,就盼着这一天了……这些年,我患得患失,顾虑良多,只怕你不愿意。明见,难道不愿意?”   林长照慌乱地摇头,欲言又止。   孟时涯笑着将他拥入怀中,用力抱紧,恨不得将其融入骨血:“就算没有陛下赐婚,我也要娶你为男妻的。从前……我眼下也觉得像是做梦一样,可我更明白这是真真切切的。咱们,以后便能堂堂正正相伴终生了……”   林长照脸庞贴着他的肩膀,轻轻笑了一声,眼中顿时闪出了泪花。他搂紧孟时涯后背,用尽了所有的力气。   “潮音……我愿意的……”   “傻瓜,哭什么?虽说喜极而泣,可你掉泪我终究会心疼。”   林长照被逗笑,任由他帮忙抹去脸上的泪水,脸颊在他掌心里蹭了蹭。抬起头时,望进彼此眼里,仿佛天地之间只有他们两个人一般。   茫茫的雪地上,两个人凝望彼此,慢慢将额头贴在一处,笑出了声。   孟府的马车在他们身旁停了好半天。缩在车厢外的荻秋感动万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忍不住抽了抽鼻子,被高易寒探手在他脸上抹了一把,擦去他掉落的泪珠。   孟时涯和林长照总算注意到他们两个人,冲他们笑了笑。   荻秋跳下马车,让他们俩上去,一边好奇问道:“少爷,林公子,什么事这么高兴啊?”   孟时涯扶着林长照钻进马车,笑道:“回家再告诉你们。”   高易寒瞥了脸颊泛红的林长照一眼,甩了甩马鞭,笑起来:“恭喜。”   荻秋纳闷:“恭喜什么?”   高易寒没有回话,哈哈大笑,催马转了个方向,直奔孟府而去。荻秋藏不住话,一路上猜了半天。   “少爷又升官啦?不对呀,都是骠骑大将军了,还要怎么升?封王?陛下也太大方了吧……林少爷升官?不对,都说了要去做通州刺史的……得了赏赐?哎,孟府库房里的东西都要放不下啦……”   马车里,林长照抿唇而笑,被孟时涯侧过头窃香。他也不恼火,顺从地窝在孟时涯怀中,直到马车停在孟府的院子才坐直身子,让孟时涯扶着跳下马车。   在院子里玩雪的几个孩子纷纷围上来,表达半日不见的思念之情。孟时涯心情格外好,将每个孩子都抱起来亲了一口,看得荻秋越发纳闷。   午膳时,孟时涯特意叮嘱厨房做了许多好菜,又把赵嬷嬷和纪管家,高易寒和荻秋都请入席,待一切都准备好了。他拉着林长照,起身到一旁,齐齐跪倒在孟承业跟前,讲了陛下赐婚一事。   “从此以后,明见就是孟家人了,我与他会孝敬父亲,抚养几个孩子,还望父亲成全。”   荻秋张着嘴,愣了片刻,立即用手背捂住了眼睛。他咬着唇,压下了哭泣的声音。   一旁的赵嬷嬷却难掩心头的激动,用手帕不停拭泪。   柳解语也是满心激动,看向他们二人。   孟承业坐在那儿,愣了半晌,忽的眨了眨眼睛,红了眼圈。他几番张口,终于发出了声音:“好!好啊……我成全……嗐!早就成全你们啦!先前瞧你失魂落魄,生怕……我还特意去千佛寺为你们求了姻缘符。果然如了愿!好,好……我得去还愿——你们,起来,起来吧!”   他激动无比,摆着手试图上前扶一把。   孟时涯笑道:“谢谢爹。”   林长照也笑:“谢谢孟大人。”   孟承业的手停在了半空,他怔了片刻,茫然道:“孟大人?……不是该叫爹吗?”   林长照呆住,缓缓转头看向孟时涯,他却坏笑着不开口。林长照瞬间红了脸,低下头,嗫嚅良久,准备开口时被孟时涯伸出手指按住了嘴唇。   “等到明年二月十八,我们大婚之日,再开口这么叫吧。”   游僧   徐绍赶在除夕之前回到了京城,孟府过了个阖家团圆的新年。年后徐绍继续做他的将军护卫皇城,孟时涯与林长照赋闲在家,除了时常被赵嬷嬷拉出来试穿婚服,平日里就躲在房中对弈、作画,一个读书一个习武。   他们二人是除了贺之照之外最得陛下信任之人,位高权重,京城许多官员有心结交,国子监的学子也慕名拜访。为避嫌他们俩全都以筹备婚事为借口推脱不见,就是送新婚贺礼的也都挡在门外。   虽然是陛下赐婚,但孟时涯并不打算广宴宾客,他早就发出了请帖,但除了贺之照、何冲、韩胜,也就只有陆元秦等昔日国子监的旧交。   孟时涯与林长照乐得清闲,赵嬷嬷就有得忙了。聘礼、嫁妆、婚服,府内装饰、婚房布置、婚宴饭菜酒水,还有当日迎亲的,接待宾客的,唱礼回礼的……她都要过问,比纪管家还操心。   就拿婚服来说,明明是她亲手做的,孟时涯和林长照不能再满意,她隔三差五还觉得不够好,改来改去,然后让他们俩试穿一遍又一遍,偏不许他们俩见到对方穿婚服的模样,折腾得他们俩叫苦不迭。   几个孩子觉得好玩,帮着纪管家摆放一些小物件,玩得不亦乐乎。但每到夜里,就缠着他们俩说话,让孟时涯偷亲一口的机会都没有,为此很是郁闷。   转眼到了二月中旬,只差几日就是婚典。   林长照莫名紧张,夜里竟然睡不好,每每夜半时分起来,熬到天亮才能入睡。孟时涯有心陪着,奈何接连数日也吃不消,眼看着脸色都不大好。   孟承业觉得是赵嬷嬷做的饭菜太精致,他们俩被迫吃得多了,所以才会这般,就建议他们一起去千佛寺静养几日,顺便还愿。   当年,孟时涯的确在千佛寺的姻缘树下许过“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愿望,听了孟承业的话,就带上林长照,简单收拾了些衣物器用,去千佛寺吃素斋。   千佛寺在上元节之后渐渐冷清下来,孟时涯与林长照同住一室,为尊重佛庙而清心寡欲,每日除了去碑林拓写碑文,便是静坐对弈,倒也静下心来,夜里能够安然入睡。   林长照这些年被孟时涯惯得午间都要小睡片刻,在千佛寺也不例外。   这一日午后,天气晴朗,又暖和许多,林长照就在禅房睡下了。孟时涯闲着无事,便去了大雄宝殿,寻僧人给他带路,去看之前他给林长照捐的长生牌位。千佛寺的小沙弥十分用心,经常给这个长生牌位添香,也是记着孟时涯此前拜托他们之时的诚恳。   孟时涯在长生牌位前站了片刻,敬了一支香,想到如今林长照平平安安,无病无灾,心里舒爽许多。   他满心愉悦回禅房,但出了大雄宝殿,就瞧见院子里的供奉佛塔旁看到了一个永生难忘的人。   那个游僧。   前世当他被斩首后经过法场,为他超度亡魂的游僧。此前他与林长照来到千佛寺吃素斋,匆匆瞧了一眼再也没寻见的游僧。   孟时涯心神一顿,脑海里霎时一片空白。   为什么又看到了这位游僧?难道是有什么变故吗?是好是坏?   游僧绕塔三匝,默念佛经,完毕后跟一旁的沙弥施了一礼,就要离去。孟时涯回过神来,想也不想就大喊了一声“大师留步”。   游僧回过头,还是那副庄严佛相,眸中藏着慈悲怜悯。   孟时涯跑到他跟前,情绪难安,一时竟忘了施礼。还是游僧双手合十,淡淡地问他有何请教。   孟时涯几番张嘴,半晌之后才轻声问道:“大师,弟子……难忘前尘之事,该如何化解?”   游僧看了他一会儿,笑道:“前尘是你,今世是你,忘或不忘,你还是你。若要化解,还须问你。”说罢点头一礼,转身走了。   孟时涯站在佛塔下,思量许久,最终还是轻轻叹息一声。   前世,这位大师曾默念,“红尘一梦,皆是黄粱,戾气尽消,此梦可醒”,他始终不能全部领悟。这一生,他算是心态平和,满心戾气消减,对仇对恨已不再如前世那般执着,终于如愿守在心上人的身旁。但终究还是有几分怕的。   他怕这一生是美梦一场,突然之间梦醒了,人却如不久前那般回到了前世,陷入那悲伤无助的噩梦里。   大师说,还得问自己。难道彻底放下过去,才能得以解脱吗?可前世的痴爱纠缠,如此刻骨铭心,又怎能放得下?   孟时涯浑浑噩噩回到禅房,林长照却不在。他问了院外打扫的僧人,对方说瞧见林长照出门,像是去了大雄宝殿。千佛寺道路通畅,兴许是路上错过了。孟时涯就坐在房里等他回来。   他手里的佛经是打开的,但半晌也未曾翻到下一页。   林长照回到禅房,见到的就是他对着佛经发呆的模样。   “你这是怎么了?有心事?”林长照坐在书案对面,微微侧头看他。   孟时涯摇头,轻声笑了笑:“没什么……一些琐事。你方才去大雄宝殿寻我?”   “嗯。”林长照眼角眉梢都是笑意,“我看到你给我捐的长生牌位了……你竟那么早就给我捐了一个。难怪我能起死回生。”   “起死回生?”孟时涯愣了一下,随后笑道,“你那是多病遭罪,哪就死了?你这么说,倒叫我心疼得厉害。”   林长照抿嘴,略带撒娇地瞟了他一眼:“口误罢了……无论如何,我都该谢谢你。方才那位游僧也说我大难不死,是有人给我供奉长生牌位,替我续命,可不就是你?”   孟时涯愣住:“游僧?”   “是啊,据说是来路过来挂单的得道高僧,此前来过千佛寺几次。”   “可是身形颇高,□□破旧,手背上还有一道疤痕的那位?”   “正是。——你也见过他了?他可曾对你说什么?”   孟时涯沉默少时,勉强露出笑容。他摇了摇头,没再说话,心里却忽然忐忑不安起来。   一个想法忽然在他脑海里闪现。孟时涯凝望着林长照略带狐疑的面庞,捂着心口,发觉那儿跳得异常厉害。   他似乎明白大师所说的还得问他自己的意思了。   孟时涯紧皱眉头,一会儿难过一会儿高兴,连带着林长照跟着紧张起来。   林长照伸手抓着他胳膊,担忧无比地问道:“潮音……你真的没什么事吗?你,脸色不大好……”   孟时涯握住他的手,看了他片刻,将他搂在怀里。少时,孟时涯舒了口气,仿佛做了什么重大决定似的,轻声说道:“明见,我们回国子监看看,如何?”   “国子监?”   “嗯。”   “……我们确实许久没去过了。你若是想,那咱们就去。”   他们带的东西本来就不多,收拾出一个包袱,孟时涯背着,与林长照走下千佛寺的台阶,一路步行从玄武大街走到朱雀大街,来到了国子监的门口。   守门的小哥还记得他们俩,热情地跑下台阶跟他们打招呼,倒知情知趣地没有喊出他们的官衔,依旧叫他们“孟公子”“林公子”。   孟时涯与林长照相视一笑,思绪都回到了当年并肩出入国子监的情形。那时的他们年轻气盛,还未曾心意相通,却冥冥之中相互亲近,在旁人眼里,是难以分开的关系。   一碗粥   国子监风景依旧,不同的是入目皆是陌生的面孔。未到及冠之年的学子结伴来往,说说笑笑,朝气蓬勃。   孟时涯与林长照并肩而行,出众的风度吸引了不少目光。尤其是孟时涯英姿挺拔,器宇轩昂,偏偏背了个大包袱,要多怪异有多怪异。经过的学子当面不议论,等他们走过去却忍不住窃窃私语。孟时涯耳力好,听在耳中忍不住弯起嘴角。   眼下还未下学,学堂尚在讲学之中。他们俩经过满是睡莲枯叶的石缸,沿着穿廊来到昔日他们念书的那间屋子,站在窗口听了一会儿。   骆主簿在讲《孟子》,学子们各执一词,说着何为“仁政”,语气里满是对大周王朝蒸蒸日上的自豪之情。孟时涯朝林长照轻轻摆手,两个人往学舍走去。   远远地瞧见暖阁的大门口,几位学子在辩论,各自抱着书册,池沼里枯荷数杆别有意趣,一角的凉亭下围着一群学子在对弈,俱是聚精会神。爬山廊比起往昔,多了些藤蔓枯干,想来春深入夏,爬山廊掩映在绿藤之间,定然清凉无比。   “你瞧……那位是不是何主簿?”林长照小声问道,手往前方指了指。   孟时涯抬头去看,笑了起来:“如今他已是太学馆的馆丞了吧?”   林长照想起来,点了点头,叹道:“只是没想到……他竟这么老了。”   孟时涯愣了少时,脚步也不知不觉放慢了。他怅然道:“……我们在这里读书,已过去七八年了。他那时都白了头发,如今自然老了。”   林长照转头看向他,目光中渐渐也多了些许感伤。   物是人非。   曾经的同窗,有的远赴他乡做官,天南地北难再相见,而有的已不在人世,此生是无缘再见一面了。   他们走上前,跟何馆丞施礼之时,何馆丞这才认出他们来,满脸都是惊喜。他曾经最得意的两个学生一同来到国子监,难为他们还记着这个如今官衔远低过他们的老师,何馆丞如何能不激动?   孟时涯与林长照问候了他一番,得知他如今还算康健,学子们也都听话,国子监一切安好,也就放了心。他们一文一武朝中要员悄悄来到国子监,何馆丞知晓他们是为了私人的事情,兴许就是来缅怀当年的时光,也就不强求作陪,将他们引到学舍竹涛院的癸字号房,好让孟时涯背着的包袱暂时能放下,何馆丞就告辞了。   孟时涯与林长照并肩而行,去竹林下的竹亭里坐了坐。   天气渐暖,竹林里空气又清新,林长照满目愉悦,不舍离去。   反倒是孟时涯心事重重,笑容越发淡了。   他听着外面的动静,学子们说话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杂乱,知道是学堂下了课。孟时涯放在双膝上的手慢慢握成了拳头。他长长吐出一口气,终于下定决心,抬头对旁边的林长照说了句“去学堂看看吧”。   林长照不明所以,跟着他去了学堂,坐在昔日他们习惯的位置上。但孟时涯低着头,半晌不说话。林长照意识到他有很重要的话要说,也不催促,只等他开口。   却没想到孟时涯站起身,对他说,他要去取点儿东西,叫林长照先坐着。   林长照乖乖地坐在那儿,等了颇有一段时间,夕阳都快要落山了。他百无聊赖翻着案几上的书册,一手支撑着额头,身影笼罩在瑰丽的落日余晖中,倒显得多了几分成熟稳重,再也不是当年坐在这儿的瘦巴巴的外来学子。   孟时涯回来了,端着一个白瓷碗。   林长照看着他,没意识到手里的书不知何时掉在了地上。   孟时涯来到他坐着的书案前,放下瓷碗。碗里是白粥,不稀不稠,配着白色的瓷碗和汤勺,搁在红木方盘里,让人觉得这东西与学堂,书案,笔墨纸砚格外不相容。   孟时涯缓缓跪坐在他对面的蒲团上,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林长照的脸庞。而他自己的脸上却没什么表情。   至少林长照脸上还带着惊愕。   “我想给你讲一个故事……一个,关于一碗粥的故事。”孟时涯轻声说,“若你听了,还愿意与我成婚的话,那我们就成婚。”   林长照怔怔地望着他,许久之后轻轻点头。   孟时涯依旧盯着他,张口开始慢慢讲述那个刻在他心里的“故事”——“从前……邺安城有个贵公子,他生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是天之骄子。他自幼骄纵傲气,有许多坏毛病,但总算还是个心地善良的孩子。有一天,他家里出了一些事……他失去了一些亲人,又发现一些亲人并不像他以为的那般值得尊敬,所以他愤懑不平,满心怨恨,觉得上天实在不公平。他开始学坏,交了一些坏朋友。他本来觉着,这一生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过去也并无不可,直到有一天……”   孟时涯微微低头,看向那碗放在林长照面前的白粥,苦笑一声,又继续说道:“有一天家里的书童给他送来饭菜,其中有一碗白粥。他心情不好,喝不下去。这时候……他的同窗,一个贫困的学子从睡梦中醒来,他随手就把这碗粥给了这位同窗。因为一碗白粥,他的同窗对他感激不尽,从此经常向他请教,想要做他的朋友。可是他浪荡惯了,他的那些狗朋狐友不喜欢这么一个穷酸书生做跟屁虫,再三捉弄这个书生。他那时还觉得挺有趣,就放纵他们欺负他……后来,后来这个书生偏偏对他生了几分情意……可他呢,因为讨厌男妻,认为他们都是轻贱自己的人,所以他对这个书生避而远之,甚至对他说了许多伤透人心的话……”   “可他怎么都没想到,当他说出那些话之后竟然会心痛。他看到那个书生羞愤离去,竟然会后悔。从此以后书生跟他疏远了,而他也跟那些个狗朋狐友渐渐断了关系……但是有一天,他突然听说这个书生要做别人的男妻……他看着书生被人娶走,书生成亲的那个晚上他在院子里坐了整整一夜,那时候他隐约明白,自己是喜欢那个小书生的。可惜,书生已经是别人的男妻了……”   “……书生的夫君对他很好,他们琴瑟和鸣,传为美谈……他看着书生那么快乐,就忍不住多看一眼,然后他就彻底动了心。小书生病了,他送这个送那个,小书生不愿见他,他跑去对方家门口又吵又闹……他只是想多看书生一眼,枉顾世俗,不遵礼法,只是想让书生回到他身边。但是小书生再也不喜欢他了,从他说出那番伤人心的话,就被小书生当成了坏人……后来,后来小书生就病死了。他痛苦欲绝,不知道该怎么办。偏偏这个时候,他得知小书生生病是因为他的那些狗朋狐友曾经……曾经欺辱了小书生,毁了书生的清白……他恨那些狗朋狐友,更恨自己跟那些人做朋友。所以他杀了那些欺负过小书生的人,又因为杀人而被斩首,丢掉了性命……他本来可以不死的,但他觉得,没有小书生陪着,他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他更想……重活一次,再见到小书生,诚心诚意把那碗白粥送到书生的手上,跟他说……他想好好认识小书生,也许小书生以后还会爱上他……”   孟时涯红着眼睛,静静地看向林长照。   林长照木然地看着那晚白粥,仿佛没听到他在说些什么。孟时涯想要端起那晚白粥,林长照却忽然伸手抓住他的手腕,抬起头来,倔强而愤恨地瞪着他。   林长照从来没这么急切地说过话:“你什么意思?你是说……说我们跟他们很像吗?你觉得我……觉得我不喜欢你,是不是?你以为我心里没你,是吗?!”   他眼看就要哭出来了。   孟时涯心痛无比,转过去坐在他身边,将他一把抱住,抚着他后背轻声安慰:“没有!没有……你别怕!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与故事里的那个笨蛋一样,曾经交错了朋友,我怕我自己配不上这么好的你。”他拨过林长照的脸庞,与他额头相贴,哽咽道,“明见,我不说了……我没想到你会误会!你心里有我,我知道的!我只是怕……怕你知道我曾经有多么混账!怕你有朝一日后悔嫁给我!”   林长照紧紧揪着他的衣襟,终于忍不住低低哭了起来。   他哭了很久。   止住哭泣后,他抬手在孟时涯背上捶了一通,骂了好几遍“混账”。   “我既然答应了你,就绝不会食言——你对我,对我的情意,我忘不了也不想忘!孟时涯!以后,以后不许你编故事!”   “好好,我不编……绝不编故事吓你了。”   “……你这个笨蛋……就算那是真的,那人跟书生也都入了黄泉,只怕见到彼此,也能相伴做一对有情的鬼吧?那个书生,肯定也是对他难以忘情,只是嘴上强硬罢了……”   孟时涯愣了愣,轻声笑了出来。   仿佛有千斤重担从肩头卸下,心里的石头也蓦然消失了。孟时涯觉得林长照这番话就像是一纸赦令,把他从罪过里解脱出来。   成婚   孟时涯与林长照的大婚之礼如期举行。邺安城的二月中旬,乍暖还寒,故而赵嬷嬷给做的婚服都是镶了一圈白貂毛的。大红的颜色,祥云织锦暗纹,点缀一圈白,广袖宽摆,又罩了一层红纱,走动之时飘逸俊雅,把孟时涯这般俊朗的男儿衬得越发不俗。   大喜之日精神爽,穿着如此精致的婚服,孟时涯骑着枣红色高头大马,不知道羡煞多少痴儿怨女。昔日的武状元要迎娶文状元,当年的邺安四公子中的两人要成婚,大周朝的骠骑大将军要跟通州刺史喜结连理,京城轰动,整个朱雀大街围得水泄不通。   据说,林公子家中无人,所以是从甘棠街的一座院子里出嫁,送嫁的是他的义兄,当朝太傅贺之照;   据说,林公子为官清廉身无长物,还是陛下赏赐了许多东西做嫁妆,等到了孟府门前,还会一路撒铜钱雨贺彩;   据说,孟公子并没有大肆宴请亲朋,而是在千佛寺设了素斋宴,七天七夜流水席,但凡诚心向善的都能入座一饱口福……   孟时涯在马背上,听着道路两旁的百姓们说话,听着喜庆的唢呐声,不由得露出了笑容。   也不知明见眼下如何了……他见到自己的那一刻,会是什么表情?   孟时涯面上平稳,内心早就焦灼慌乱,一会儿想着自己的仪容可还得体,一会儿又担心在拦门的几个同窗面前败下阵来,叫明见面上过不去……想着想着就到了甘棠街。   鞭炮噼里啪啦想起来,一群孩子跑着呼喊:“新郎倌儿到了!”“孟将军到了!”“喜钱喜钱!”   身为礼官之一的陆元秦打开了门,提着竹篮子,抓起一把把铜钱洒向半空。叮叮当当的声响混着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小小的街道顿时满是欢笑声。稚儿猫着腰挤进去,到处捡铜钱,大人们也纷纷加入其中,还不忘对礼官道一声恭喜。   几十串的铜钱洒了好大会儿,孟时涯刚好从人群当中的小道缓缓催马而至。迎亲的队伍跟在后面停下,唢呐声却没有停。   陆元秦长了几岁,留了胡子,看着比孟时涯要成熟些。他行了一礼,笑呵呵地说道:“孟兄,佳偶天成,恭喜恭喜呀!”   孟时涯翻身下马,回礼笑道:“陆兄,多谢。”   陆元秦再施一礼,朗声唱和——“喜门大开,新郎倌儿来!”   孟时涯随着鞭炮声跨进小院的门槛儿,自此便脑袋里晕乎乎不知所以了。他随着礼官进了院子,绕过杏树进正堂,见了身为长辈的贺之照,又被一群同窗簇拥着来到卧房外,可人却进不去。   昔日同窗使上了全力,尽拿些刁钻的对联和典故来为难他,仿佛今天才是“一雪前耻”的日子,孟时涯学问胜过他们,本来无所畏惧,奈何他心中激动,乱了思绪,终于耗费了些时间才被放进卧房。   林长照就坐在床上,没有蒙盖头。民间娶男妻向来不作女子打扮,是以他们两个这日的装扮几乎一模一样。只是林长照偏瘦些,身量不如孟时涯,脖子上多了个御赐的金锁璎珞。   林长照听到哄笑声抬起头看过来,孟时涯刚好被几只手推进来,跌跌撞撞来到他跟前。孟时涯还从未这般狼狈过,一时有点儿发懵。他这副模样看在林长照眼里,不由得噗嗤一声笑出来。   却是眼中含泪带笑。   孟时涯上前捧住他面孔,略略难安,轻声问道:“怎么……哭了?”   林长照轻轻摇头,脸颊在他掌心蹭了两下:“……我是高兴。不是都说,喜极而泣吗?”   孟时涯这才放下心来。他局促不安地站了一会儿,呐呐问道:“我该怎么……抱你出去?”   话刚说完就被林长照在额头敲了一下:“咱们牵着手就行。若给我抱出去,只怕全京城的人都要笑话我们太腻乎!”   结果林长照还是被孟时涯给拦腰抱出去的。林长照一张脸缩在他怀中,羞得通红,直到二人同骑一匹马,缓缓而行往孟府走去,林长照这才敢抬头看向周围。   街上的百姓不少人跟着他们走,从甘棠街到朱雀街,一路上都热闹无比。   认识的,不认识的,纷纷跟他们道恭喜。   林长照不好开口,孟时涯就代为谢礼,说了一路的“多谢。”   到了孟府大门口,下马之后林长照无论如何都不肯让孟时涯抱着,好在孟时涯没有坚持,牵着他的手并肩而行,从正门入,穿过垂花门,一路往里而去。丫鬟仆人们一大群人簇拥着到了三进院的正厅,那里早聚集了熟悉的宾客在等着。   孟知意耐不住性子,从柳解语怀里跳下来,直奔林长照,抱着他的大腿喊爹爹,把两位新人堵在屋檐下,逗得一屋子人哈哈大笑。最后还是徐绍上前解了围,抱走孟知意,叫他等会儿再撒娇。   这会儿却是换林长照慌张了。三叩首的时候他浑身都在发抖,给孟承业敬茶时茶杯晃晃悠悠看得在座宾客胆颤心惊,好在一切顺顺利利,新人在鞭炮锣鼓齐鸣的喧闹声中被送进了洞房。   孟时涯的卧房装饰一新,入目皆是红影,仿佛梦境一般。   他们二人坐在床上,发了一会儿呆,看向彼此,忍不住笑了起来。孟时涯伸手搂住林长照,抱在怀里,心满意足地长长叹气。   “像是做梦一样……”孟时涯叹道,“明见,我曾经做过这样的梦……如今成了真,却还有些不敢相信!”   林长照靠在他臂弯里,抬眸望着他,痴痴笑道:“我就这般好,让你做梦都想娶?”   孟时涯一双眼睛在他脸庞上留恋,伸出的右手拇指划过他脸颊,落在他红润的嘴唇上,轻轻摩挲。少时,孟时涯轻声笑了,俯下去,双臂用力将他抬高些,吻上他双唇,用尽了两世的痴心。   “你很好……没有谁能比得上。我的明见,我的长照是举世无双的男儿……前世我盼着娶你,今生终于如愿,来世我只求还能再相遇……明见可愿意?”   一声哽咽,随后响起的是一个温柔缱绻的声音——“愿意……前世愿意,今生愿意,来世……也愿意。”   新房内,二人耳鬓厮磨,缠绵难分,说了不少的情话。   喝过合卺酒,孟时涯与林长照吃了些糕点,合衣同枕小睡了片刻。此时刚过午后,洞房花烛为时过早,晚宴还得等些时候。眼下孟府正在花园里摆宴,由孟承业出面作陪谢客,用过午膳还要带一众宾客闲坐喝茶,到了傍晚才正式开席,新人才会出来谢客。   林长照一大早被拉起来梳洗打扮,昨晚又是难眠之夜,这会儿困得厉害,挨枕头就睡了。孟时涯假寐片刻就醒过来,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他就侧躺着,静静凝望林长照的脸庞,看得入迷,还伸手在他鼻尖碰了两下,像确定眼前人是真的一般,随后痴痴笑了起来。   到了黄昏时分,林长照还未醒,赵嬷嬷却不得不来叫人了。   只因几个孩子闹腾得厉害,非要见爹爹们不可。孟知意本以为爹爹们成了婚一家人就能黏在一起,谁料想两个爹爹关上门半天不出来。他委屈得直抹眼泪,徐绍又是个心软的,只好让赵嬷嬷来叫人。   晚宴也差不多要开始了,孟时涯连哄带抱将林长照弄醒,给他擦脸,整理衣衫,等他彻底醒过神,牵着手去了花厅。   席间,免不了敬酒。在座的人都曾提携指点他们,抑或为他们的姻缘牵过红线说过好话,孟时涯与林长照一一敬过,也未多说些客气的话,只道往后相濡以沫,不负彼此,亦不负亲友的关切。   几个孩子也以茶代酒,说了几句吉祥话。孟知意还傻乎乎地说了句“早生贵子”,把林长照闹得面颊通红,哭笑不得。这顿喜宴吃到夜半,孩子们困了被抱下去,林长照半醉半醒,孟时涯也有了几分醉意。同窗们本还想着闹洞房,后来想想林长照脸皮薄,打趣了几句也便作罢,先后回了家。   贺之照是最后一个回去的,临走前,他看了看歪在孟时涯怀里傻笑的林长照,意味深长地嘱托孟时涯:“明见对你的情意,或许比他自己知道的还要深……往后,你好好照顾他便是。只盼你们此生人不离,心不离。”   “贺大哥,多谢。”孟时涯感动在心,拱手行了一礼。   从前的那些嫉恨,此刻也都烟消云散了。   赵嬷嬷本想嘱咐他们俩几句,跟着到了新房门外,捂嘴笑了一会儿,叹道:“行了,你是男孩子,这些本不该我来教。反正你们早就……咳咳,那也无妨,洞房花烛还是要过的。你,你莫伤了他便是。”   赵嬷嬷瞧着孟时涯一脸的不好意思,哈哈笑了一通,摆着手离开了。   孟时涯总算能与他的夫君共度新婚之夜。林长照醉了但还清醒,早在听到赵嬷嬷那番话的时候就羞得抬不起头,进了新房更是窘迫。两个人局促不安,倒好像第一次圆房似的。   红烛熄了,红罗帐也放下,他们二人面对面坐着,在隐隐约约的光线里看着彼此,情意流转,缠绵万分……   然而,这个洞房花烛到底难得安宁。   豆豆跟着柳解语、徐绍在厢房睡下了,可孟知意醒来不见林长照,嗷嗷大哭,他一哭,被吵醒的李千鸿也哭,李千承没有办法,拖着两个弟弟来到新房外,怯生生地喊林叔叔,孟叔叔。   于是,新房的床褥上,多了三个闹腾的孩子。红通通的被子,红通通的罗帐,满屋子的红对孩子们来说太有意思了。睡了有那么一会儿的他们一时精神起来,挤在孟时涯和林长照中间,叽里咕噜地说着话,一个说爹爹房里的糕点真好吃,一个说这屋子真漂亮,一个说一家人躺在一张床上太好玩了……   孟时涯与林长照隔着三个孩子,手都握不到一起,只得无奈相视一笑。   也罢,时日还长,忍一晚也无妨。   杏花林   转眼间到了三月初三花朝节,孟时涯与林长照也该离开京城远去通州赴任了。临行前,几位旧友相约为他们送行,就在城郊十里坡的设下赏花宴。   旧友统共就那么几位,奈何都是京城中有头有脸的人物,他们齐齐现身杏花林,被来此地踏青的学子瞧见,一传十十传百,没多久杏花林就聚了一大群年轻学子。   胆怯些的,远远观望,兴奋不已。自恃傲气的,跃跃欲试,却被贺之照的随从拦在外围,无可奈何。   孟时涯与林长照新婚燕尔,免不了被打趣。毕竟陆元秦这样早已成婚生子的,也不会把自家孩子抱过来一起踏青游玩。他们俩还一次带了三个。   方桌旁,孟时涯、林长照、贺之照、徐绍、陆元秦,还有其他几个旧识席地而坐,烹茶对饮,谈笑风生。孟时涯带了古琴,兴致上来弹奏一曲《杏花烟雨》,众人听得入神,就连年幼的李千承都在不远处认认真真听罢,才跑去看着两个弟弟玩闹。   李千承明明跟李千鸿同岁,比孟知意也大不了几岁,却把哥哥做得有板有眼,举止风度颇有李瑛的风姿。   陆元秦看着李千承的背影,轻叹道:“若是青玉兄还在人世,那该多好……”   李瑛之死,是他们这些旧友心中难以愈合的痛。   人如其名,温润如玉,王孙公子,英年早逝。李瑛与赵瑾夫妇琴瑟和鸣,又生下一对双生子,谁料世事无常,夫妇二人先后离世。好在李千承年幼懂事,自继承平南王府,便跟孟承业开始学着打理王府中事宜。   早些日子,孟时涯也与李千承说过,等他在通州待到十六岁,就送他回京城长住平南王府,担当他作为一名王爷的职责。   李千承乖巧应下,还不忘安慰孟时涯与林长照,说他们之间虽没有父子的名分,但他与弟弟俱在孟府长大,往后定要与弟弟一起孝敬他们二人,当时把林长照说得眼圈泛红,抱着他哄了半天。   说起来,这对兄弟眉目间长得挺像李瑛,看着他们,李瑛的容颜宛如在眼前一般。   贺之照饮了一口茶,淡然一笑,道:“他苦闷二十多年,如今算歇着了吧……这两个孩子堪成大器,必不会辜负他临终期盼。”   孟时涯闻言,点了点头,笑道:“千承稳重,千鸿活泼,各有各的长处。以我之见,只怕千承将来要为官做宰,千鸿却是能继承我的本领,随我上阵杀敌的。”   “一文一武,可不随了你们俩?”陆元秦哈哈大笑。   林长照看了看凑在一处拾落花的三个孩子,抿唇微笑。孟知意脚步不稳,摔了个嘴啃泥,李千承要抱他起来他不让,赖在地上往这边看。林长照无奈,只好起身过去。   徐绍叹道:“知意这孩子被惯坏了,也不知长大后会如何。”   孟时涯道:“你该庆幸这孩子生来像解语,聪明着呢。我瞧他,将来未必不如千承他们。”   “我方才瞧他出口成章,背诗的模样挺有书生范儿,他又是个天性纯真的机灵鬼,说不定将来在文坛上能博得一番名声。”陆元秦说罢,连连点头,语气里满是艳羡。   孟时涯愣了一下,似乎不大相信:“他可从未在我们面前背过什么诗,平日教他,他也都是贪玩不肯学的。——哪首?”   “倒不是多么有名的一首诗,兴许是那个学子的兴起之作,写这杏花的。对了,京城里倒是流传,说是明见在客栈住宿时留下的墨宝。说不定还真是明见做的诗,因为诗中嵌合了你们俩名字。”陆元秦笑着念出了那首诗,“还尽恩情泪纷纷,梦里不见杏花林。安得明月长相照,天涯无处闻潮音。”   陆元秦还要问问他究竟是不是林长照的大作,却见孟时涯执酒杯的手发抖,他整个人失魂落魄,半晌后将酒杯放下,猛然起身后一个踉跄,茫然地看了看四周,疾步向林长照走去。   贺之照仿佛察觉到什么,立刻起身追过去,一把抓住孟时涯的胳膊,拦住了他的脚步。   陆元秦吓了一跳,跟其他几人先后站起身来,不知所措地看着孟时涯跟贺之照纠缠挣扎,一个要去找林长照,一个拖着他不许他往前走。   孟时涯脸色惨白,伸着手,嘴里想喊却发不出声音来。陆元秦走近两步,却见孟时涯蓦然落泪,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捂脸失声痛哭。   “啊——”   孟时涯长吼一声,吓得周遭顿时都没了动静,纷纷看过来。   林长照发觉了孟时涯的异常,呆了呆,将孟知意从怀里松开,缓缓起身,却只站在原处静静地望着这边,没多时,也是泪流满面。   四目相对,落泪纷纷。   贺之照叹了口气,抓着孟时涯的肩膀,低声劝道:“回去吧……有什么事,回去再说。此处人多口杂……你若还想安生,就冷静下来,带长照回家去。”   三个孩子被吓到,手足无措地站在那儿。   李千承看了看落泪不止的林长照,不由得跟着掉泪。他怯怯伸手抓着林长照的胳膊轻轻摇晃,小声问道:“林叔叔,你怎么了?你……怎么哭了?”   林长照看向他,哽咽一声,终于难以遏制心中激动的情绪,跌跌撞撞退到一旁,抓着杏花花枝才不至于跌倒。杏花扑簌飘落,撒了他一身。他一双眼却只望着孟时涯的双目。   孟时涯渐渐止住哭泣,笑了两下,又哭了两声,起身大步走向林长照,将他从杏花树下抓过来,用力搂在怀中。少时,揽着他疾步往杏花林外走去。   三个孩子喊爹爹喊叔叔,孟时涯脚步顿了顿,拖着林长照回头,将孟知意抱起塞进林长照怀里,自己一手牵着李千鸿,让李千承握住李千鸿另一只手,沉声说道:“爹爹有要紧事要回家。今天咱们早些回去。”说完看了看贺之照,向他点了点头,噙着泪回头继续前行。   他一路上没有看孩子,也不曾看林长照一眼。林长照也是如此。   孟府的马车载着一家子回到家,孟时涯让丫鬟带着三个孩子去找赵嬷嬷,自己则牵着发怔的林长照的手,一路回了卧房,还随手挂上了门栓。   新房里有些布置还未撤掉,午后光景,屋子里红通通的,不甚明亮,只透着幽晕的红光。   林长照一步步往后退,孟时涯一步步紧逼。两双眼睛从未从对方面孔上错开过,却是一个带着惊喜,一个带着痛楚。林长照退无可退,被压在书架上,孟时涯的脸几乎贴在他的脸上。   尺寸距离,呼吸交融。   这情形,与前世的藏书阁何其相似。   林长照哽咽一声,移开了视线,却被孟时涯捉住手腕,迫使他看向自己。   “是你吗?明见?……是你对不对?我知道是你……你是明见……”   孟时涯眼角的一滴泪滚下了脸颊。他笑着,又觉得委屈而露出了难过的表情:“为什么要瞒着我?——你竟一直都瞒着我!明见,你是不是……是不是还恨我?可你说过的,你说你心里有我啊!‘唯愿来世,素不相识’……老天爷偏偏要叫我们重逢,要叫我们相识……明见,你当初,并不是那般想的,对不对?”   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团的林长照,泣不成声,只是拼命摇头。   他浑身发抖,双手冰凉,仿佛没有了体温。孟时涯吓了一跳,立刻退开少许,却没有放手。孟时涯抬手抹掉林长照一脸的泪痕,抬臂将他抱起来,送到了床上,自己跟着翻身躺上去,从背后搂着他,再用棉被将他包住。   林长照无声地哭着,孟时涯不时拿手蒙在他的眼睛上,低声劝慰叫他不要再哭了。   “前世我叫你流尽了眼泪,今生若还是惹你哭坏了眼睛,我的罪过,恐怕就难以被宽恕了……明见,你若哭个不停,不如拿刀扎在我心口,也叫我好受些!”   说着,孟时涯翻身就要下去,被林长照慌里慌张一把拽住,整个人压在他的胸口,不让他离开。   孟时涯凄然一笑,渐渐平息了情绪,轻叹道:“都是我不好……你必有你的苦衷,我何苦这般逼你?”   “我本来想告诉你的……”林长照趴在他胸膛上,低声喃喃,“我试过开口告诉你……可是我害怕了。”   前世今生   宏泰二十三年上元节,通州才子林长照拿着通州前镇军大将军梁大人的手书,来到京城邺安,准备拜访其故交,也好踏进国子监的大门读书。   他辛苦赶路,途中风雪交加连连跌跤,钱财失散。仅剩下几个铜板买了烧饼,却被缩在城墙下的乞儿打动心神,两个烧饼悉数给了小乞儿,空着肚子寻找他义父梁大人的故交。邺安城繁华无比,适逢佳节大街上人来人往,他一时忘记了寻人,不知不觉走到了国子监的大门口。   林长照激动无比,忍着肚饿在大门口看了又看,满眼的羡慕。   正当他准备离去时,听闻有人喊“祭酒大人回来了”,林长照好奇地躲到一旁,看着那位祭酒大人掀开马车车帘跳下来,却突然脑中刺痛,痛呼一声便晕了过去。   醒来时,他正躺在国子监祭酒大人贺之照的床上。   林长照诧异地喊了一声“贺大哥”,察觉到贺之照脸上更加诧异的神色,顿时明白眼前人是口中人,却也不是口中人。   他早已死去,却在自己的身体里活过来。   前世之事历历在目,这一生又叫他碰到了故人。   林长照惊惶不安,却不得不强作镇定。他有几百几千个问题想要问,但死而复生,还错乱了时间,实在匪夷所思,他不得不把所有的疑问都憋在肚子里,只装作是因为饥饿过度而晕倒。   他甚至不敢问前世在乎的那些人如今都在何处。   他甚至,并不想知道,孟时涯究竟是什么情形。   “我那时猜想,或许你正跟李恒他们厮混,花天酒地,荒废学业,不思进取……你肯定跟前世一样,不会把我这个穷小子放在眼里。”   床榻上,林长照轻声笑了一下,眼眸里却噙着泪,悲伤无比。   林长照感觉到背后的孟时涯轻微抖了抖,似乎把肩膀埋在他后背哭泣。他眨了眨眼,忍下眼泪,叹道:“谁能料到第二日就见到了你……你背对着我,坐在地上,我以为是哪个学子跌倒了想要扶一把,却不曾想见到了你的脸……我想,为什么上天要这般捉弄我,叫我一世一世地遇着你?我又困惑,又愤恨,却不想被你看出来,装作不曾见过你的样子。”   他背后,孟时涯伸出一只胳膊,连他带被子一同搂在怀里,只是脸庞依然埋在他颈后,说话于是也闷声闷气的。   孟时涯颇带几分委屈地说道:“……你说我喝醉了,还向贺之照求助,躲在他身后。我当时心都凉透了 。”   “……我那会儿心思烦乱,只猜到你跟我一样,死而复生,却不愿与你相认,所以不得不借由贺大哥的身份来摆脱你。贺大哥他……真的太聪明了。我神思恍惚被地上的石头绊倒,他便能以此推测我们二人定有什么渊源。我那会儿,实在忍不住找人说出心里的话,就把一切都告诉他了。”   林长照扭转身来,抬手捧着孟时涯的脸,让他看着自己。林长照察觉到孟时涯手腕冰凉,眼眸里顿时浮起痛楚,抓过他胳膊塞到被子底下,自己则动了动身子,往上些许,依旧趴在他胸口,一手提着被子将两人拢在下面。   林长照苦笑,又轻声道:“宏泰帝什么时候会死,谁会继承皇位,几位皇子结局如何,他又说怎样从礼部侍郎、礼部尚书变成吏部尚书的,我与你的纠葛……还有我与他曾经结为夫夫……他信了,只是听过之后许久没说话,只问我宣文帝在那一世的情形……”   孟时涯沉默少时,道:“难怪他曾说,他无论如何都会帮着你,哪怕娶了你……他当时只怕是觉得,前世与陛下无缘,今生恐也不能得偿所愿,所以他宁可跟前世一样,辅佐陛下,也护着你。”   林长照轻轻点头:“我求他不要告诉任何人,尤其是不要告诉你……他那时还劝我,既然做不到绝情绝义,那不妨与你做至交好友,也省得,省得……呵,他早就把我看穿了……那天我心事重重,就跑出去散心,也就是那一日遇到了高易寒高大哥,跟前世一样。他被仇家追杀,我救了他一命。回到国子监的时候,荻秋和嬷嬷在门外等你。后来……我见着你,劝你回家,你那时的模样叫我心慌意乱。你把长袍脱下来披在我身上,冒着寒风走远……我心里莫名难过,喊着你的名字,可你没有回头……我便想,这辈子,就这般相识又不相认,也挺好。”   孟时涯神情微动,虽有伤心,但林长照就在他的怀中,一只手紧紧与他相握,想起那些时日的痛苦,也便不觉得有多难受了。   林长照不紧不慢地说着他们重生又重逢之后的点点滴滴。他在学堂看着孟时涯侃侃而谈之时的震惊,他发觉孟时涯时常偷窥他之时的慌乱,他与贺之照谈起前世种种之时的怅然……   说着说着,林长照语气中多了几分迟疑。   他提到了二月二十三那夜,他依着前世的记忆,叫高易寒去救柳解语,也是为着报复李恒,他开口让高易寒斩断了李恒的孽根。又说道他是如何花钱收买打手,将余正打成残废。他还设法让周知安与陆行彦在邺安城艰难度日,如同丧门之犬。   “你是不是很失望?明明是前世的事,我却怀恨在心,处心积虑地要报复……”   孟时涯心疼地搂紧了他,在他肩头轻轻拍打,哄孩子一般哄劝:“是他们活该!他们罪有应得!是我……没有护你周全,使得他们……辱了你的清白。长照,但前世我真的没有,没有指使他们毁你清白!我那日糊里糊涂全不知情——”   孟时涯情绪激动,准备坐起来与林长照好好解释,反被他抬头,伸手按住了嘴唇。   林长照摇头轻笑道:“没有,他们没有辱我清白……”他说着,眼中神色渐渐暗淡,“前世我那般说,只是想叫你离我远一些罢了。我起初是误会过你,伤心之余跳入寒水之中逃生,落得一身病,后来耿耿于怀心思难解,以至于无药可医……但我死后,徘徊在人世多日,看着你为我复仇,我终于知道是自己错怪了你。”   孟时涯看着他,越发地委屈。   林长照苦笑道:“我为何不愿与你相认?一直以来,我自己也想不明白。大约是恨你当初说话太绝情,抑或是你明白得太晚而我已经心力交瘁……也许是为着我自己竟从来没真的了解过你的为人,心中惶恐罢了……我曾经为自己抱不平,到后来才发现,我只顾着自己委屈羞愤,却从未替你想过。”   “你那日对我说起你幼年的事,我才知道前世你讨厌男妻是有缘故的……我还当你心胸狭隘,觉得自己错付了真心……潮音,你不要怪我连累了你才是。”   孟时涯连连摇头。   林长照揪着他胸口衣襟,不由得哽咽出声:“我从前总觉得你很好,又不够好,可如今历经两世,才知道我比起你,实在是心胸狭窄、记仇又阴狠……”   孟时涯忍不住笑出了声,摸了摸他脸颊,道:“所以当初你被绑架,并不是三皇子所为,而是你叫高大哥做的?”   “……嗯。我为报贺大哥的恩情,决定帮着六皇子坐上皇位。三皇子品行虽坏却难以抓到把柄,所以我便陷害他,叫陛下疑心他的为人,更诬陷他有谋反之心。那童谣就是我散布的。写信给大皇子妃,教她利用儿女在宏泰帝面前说话,迫使五皇子出手弑兄,最终让五皇子也失了圣心。再后来……你竟要撮合我与贺大哥,我又生气又难过,气自己明明要疏远你,却又难过你真的疏远我……我变得反复无常,不知怎的心中戾气难以控制,所以后来听闻李恒虐杀乞儿,余正还要报复我,我便将他们二人引到折柳台,陷害他们。再后来,为了陛下皇位安稳,贺大哥安心,也为了你与我能够平步青云,我说服平南王引火烧身,与中书令等人两败俱伤……你离开邺安到通州军营当兵卒的那两年,我的失魂之症并不全是假的。”   林长照声音越来越低,只是脸上泪水越来越多。   他不敢看孟时涯,孟时涯却扶着他坐起来,拿衣袖给他擦脸,一下一下抚摸他的后背叫他静下心来。   “我明白,我都明白……你是怕我这一生再也不会与你相守罢了。我在北姜遇刺,魂魄离体,不知不觉就回到了前世,贺大哥他们尚且安好,我们两个在前世不能相守,今生再不分离便是。你从前未曾对我亲口吐露过情意,可是我醒来后瞧你奄奄一息,就知道你心中再也放不下我……咱们俩互相折磨那么多年,今日就当尽释前嫌,如何?”   林长照躲在他面前,还裹着被子,一双眼睛红通通的,二十多岁的男儿,倒多了几分稚气。   他吸了吸鼻子,伸过头来倒在孟时涯怀里,轻声说了一个“好”字。   孟时涯握着他的一只手,十指相扣,淡然一笑,心底的悲伤悉数被甜蜜取代。   他们俩靠在床头,久久不说话。外头已经天黑下来,家仆点燃了檐下的灯笼,院子里闪耀着薄薄的一层红光。   未被关紧的窗户被风吹着,窗纸哗啦啦轻轻作响。窗外几竿绿竹婆娑,沙沙的声音传进屋子,这昏暗的室内平添几分清幽。   “累了吧?我去给你倒水。”   孟时涯要坐起来,抬腿下床,被林长照一把拽住,依旧那般趴在他胸口,不让他动。   “我不渴——我就想这么抱着你。”林长照小声说着,耳朵尖渐渐变红。他垂下眼帘不敢看孟时涯:“潮音,谢谢你……”   孟时涯愣了愣,只觉得眼中发热,眼泪几乎喷涌而出。他忍了又忍,勉强将眼泪憋回眼眶,伸手搂着林长照,轻轻晃了晃:“是我该谢谢你……我的明见,我的长照……”   不悔   他们俩将前尘旧事一并说开,心中释然,亲昵地搂在一起,躲在屋子里消磨了大半天时光。   可苦了徐绍这个负责带孩子的。   小豆豆拉着他爹的袖子,怯生生地问哥哥弟弟们怎么都要哭不哭的。他这么一问,孟知意就从凳子上跳下来,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撒泼打滚,吵着要爹爹。   徐绍嘴里咕哝着:“你亲爹是我……”却不敢让他听到,还得笑嘻嘻地凑上前把他抱起来,再三哄劝。   “你们爹爹有事情,等他们弄好了自然会出来找你们。”徐绍给他擦眼泪,孟知意傲然地扭头不让擦,哭得一抽一抽的。   “你骗人!呜呜呜呜……爹爹刚才好可怕!爹爹是不是不要我们了!”   孟知意这么一说,李千鸿也开始拿小胖手抹眼睛,抱着孪生哥哥李千承的脖子掉泪珠。李千承倒没哭出声音,大约是被之前孟时涯与林长照的反应给吓到了,这会儿眼泪汪汪的,也甚是可怜。   徐绍哄了这个哄那个,柳解语从外面铺子里回来,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情形。徐绍急急忙忙把柳解语拉过来帮忙,小声把杏花林里的事情给说了一遍。   柳解语起初惊诧,想了想,笑道:“我此前总觉着表哥与林大哥之间怪怪的,似乎曾经相识却不装作不识,有什么难言之隐……如今看来是都说开了吧。”   “有这等事?”徐绍皱眉,有些难以置信,“什么曾经相识又装作不相识……他们不是入了国子监才见的面吗?”   柳解语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像你这般的笨脑袋,恐怕一辈子也对我说不出‘前世有约,来世相逢’这样的话!”   徐绍隐约明白过来,讪讪地笑。   好在晚饭前,孟时涯与林长照一同出来,看起来似乎哭过,但心情极好。他们二人兜兜转转多年,终于走到一起,中间自然有许多难与外人言的私密,徐绍也不多追问,只笑着说了句“没事便好”。   “嗯。”孟时涯向他笑着点了点头,招呼柳解语和赵嬷嬷、荻秋等人一同落座吃饭。   几个孩子争先恐后要挨着他们俩坐,把孟承业弄得郁卒不已。但瞧着孟时涯与林长照面容上云淡风轻,再无丝毫感伤,也不由得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笑容。   孟承业看了看一桌子人,高高兴兴拿起筷子,连声喊道:“来来来,吃饭!吃饭!”   这是他们临行前的全家团圆饭,席间并未多说些什么。   只有林长照时不时安抚几个孩子。   “好,爹爹以后再也不会丢下你们不管……”   “舅舅等着你到通州去玩,带你去栾江畔骑马……”   “……不行哟,知意长大了,要自己住一间房……你住哪儿?住在广安王府啊。哥哥也住王府……我和爹爹吗?我们要住在小院子里……因为那里是我长大的家啊……好,有空带你去小院子里玩……”   前往通州的路上,林长照用温柔的言辞打消了孟知意的撒娇,为他和孟时涯留住了最后的二人独处的空间。为此,也付出了许多代价。   “……我来教你写字?好,我教……你想吃糖糕?不行,你的牙齿要坏掉了……好吧,两天吃一块。嗯,哥哥们也给吃一块……”   孟时涯骑马来到马车车窗旁,听到他们父子几人这番对话,不由得笑出了声。   林长照闻声卷起竹帘,看到孟时涯在偷笑,嗔怪地瞪着他,被孟时涯伸手在下巴上捏了一下。林长照羞窘不已,瞥了瞥四周,发现随从的将士并未瞧见这一幕,才安心一些,抬手把一支杏花砸到了他身上。   孟时涯被杏花花枝砸在脸上,吓了一跳,随后捏着杏花花枝放到鼻下嗅了嗅,再次露出了笑容。   三个小脑袋齐齐挤在车窗窗口,冲孟时涯嘻嘻哈哈地笑,把林长照挤得只露出一个侧脸,却是嘴角噙笑,柔情万种。   他们离京城邺安已经数百里了。   离开的时候只有徐绍一家和贺之照来送。   其实李云重也在的。不过他穿着便服,跟在贺之照身后,一直未出声。孟时涯与林长照临别前向贺之照齐齐拱手,什么也没说。随后也向李云重拱了拱手,道了一声“珍重”。   这一去相隔千山万水,重逢不知在何日。伤感在所难免,好在他们无甚牵挂,很快就释然了。   李云重与贺之照目送他们身影消失在视线里,对贺之照说了句“回去吧”,转身之际却悄悄抓住贺之照的手指,借由宽大的袖摆遮挡,来往行人谁也没瞧出异样。   李云重嘴角带着笑意,贺之照亦是如此。   到了杏花林,孟时涯纵马奔到深处,不多时回来,从车窗口递给林长照一支杏花。花开灼灼,明媚耀眼。   “怎么跑得那么远?你从哪里折来的?”   “……就是从前那一株啊。”   林长照愣了愣,脸上泛起红晕,冲孟时涯抿唇笑了一下。   从前那一株杏花树下的轻吻,早已注定他们之间情丝缠绕在一处,难解难分吧。   眼下这支杏花又回到了孟时涯手中。   他将花枝当做马鞭,在风中轻轻挥舞,不时转头看向车窗。他深爱的人正微笑着看过来,满目深情。   回到通州时,通州风调雨顺,时景正好。   广安王府修葺一新,没什么需要收拾的,丫鬟家仆们早就等着主人回来。三个孩子初来乍到,觉得到处都新鲜好玩,满院子乱跑,欢快无比,便是孟时涯与林长照跟他们说今晚不回来住他们也不急着挽留。   孟时涯与林长照步行去了林家的小院。   早先孟时涯已经叫人修缮过房屋,连院墙、院门一并重修,还应景贴了崭新的门神。院子里移栽了一棵小小的杏树,杏树尚在花期,枝头几朵杏花在轻风中摇曳。   两个人早先在广安王府用过晚膳,如今天色已经暗下来,孟时涯寻得一盏灯烛,点亮了放在卧房的圆桌上,解开包袱将平常用的物件一一摆出来。   王府里还在忙着安置孟承业跟几个孩子,他们就没让丫鬟家仆另外把他们俩的东西找出来,只随便带了些常用的东西。除了衣衫,就是笔墨纸砚还有作画的颜料,此外还有几幅卷轴装饰屋子用的。   林长照打开一幅卷轴,笑了笑,将画轴放在书案上,伸出手指轻轻触摸画中的人。那是孟时涯为他画的。旁边已经有一幅展开的,画的是连山与栾江的风景,还有一个红缨盔甲的背影。   林长照将两幅画放在一处,怎么都看不够。   孟时涯不知何时坐在了他身旁,揽着他的肩膀,也在看这两幅画。   “画得……很好。”林长照略显窘迫,低声赞叹了一句。   孟时涯笑道:“不如我来教你?你这般聪明,定然也画得极好。”   林长照倒没有拒绝。   孟时涯把灯烛拨亮一些,拿到书案上,摆好颜料纸笔,让林长照握笔,自己则侧坐在他身旁,握着他的手腕,一笔一线地在宣纸上游走。   画的却是十里坡的杏花林。   “你想邺安城了?”林长照扭头笑问。   孟时涯微微叹息,皱眉道:“明见这不是明知故问吗?……杏花林于你我而言,意义非凡啊。”说罢,自己又忍不住反问一句,“以后恐怕难得一见杏花盛开了……明见会后悔离开京城吗?”   林长照静静看着他,抬头在他脸颊落下一吻——“不悔。”   相视一笑,依旧执笔作画,仿佛外面的世俗再也不能打扰到他们。不甚宽敞的小屋里,烛光幽幽,旖旎流转,千言万语都落在笔尖,化作了满树杏花开。   番外——厉儿   宏泰十三年春,大周六皇子七岁,本该是享尽荣华富贵的年纪,却被低贱的宫奴处处欺负。今日是新科放榜之后的琼林宴,几位皇子作陪,偏漏了最年幼的六皇子李云重。皇帝一时半会儿没想起来,臣子自然也不会刻意去提,比如该给已然七岁的李云重选一位启蒙老师了。   被关在皇宫里放养数年,竟连老师都没有请,可见陛下多么不喜欢这个小儿子。   于是他的衣衫是最次的,饭菜也常常不能按时送来,但凡送来的也多有克扣,甚至变了味道。   年幼的皇子甚至不知道自己的身份有多么尊贵,只凭着天性里的那股子不服输的劲儿反抗太过分的欺压。   五皇子十岁,母妃胡贵妃最受宠,故而他在皇宫里横行霸道,尤爱捉弄比他略小几岁的弟弟。   李云重要去琼林宴偷偷瞧一眼,被五皇子发现了,逮着就是一顿打。李云重不甘受欺负,扑上去反击。五皇子李云泽是个大胖子,身手不灵活,被李云重打得嘴角流血,惊恐之下呼叫小太监给他报仇。于是李云重被推倒在地,摔得额头淤青。   “父皇本来就讨厌你,看到你这副丑样子,肯定更讨厌了!哈哈哈哈……”   五皇子忘了脸上的伤让他像个猪头,得意地哈哈大笑。   六皇子李云重怒目而视,倔强地站在他面前,听到他这番话,漂亮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慌乱。六皇子其实长得很可爱,因为年幼,还有点儿像女娃娃,肤白雪嫩的。他忍着泪,还要扑上去,被一只大手从后面抓住了衣领。   来者十七八岁,容颜俊朗,器宇不凡,穿得也极为华贵,看得出身份不一般。   五皇子不想被人知道自己从琼林宴上偷偷跑出来打架,立刻溜走了,留下六皇子李云重在那人手里扑腾。   “你放肆!……放开我!”   “你是皇子?那该自称本皇子才对——既然是皇子,怎能容许几个下贱的宫仆对你动手?”   来人松了手,让六皇子李云重站在他面前,自己则弯下腰,摸了摸他额头淤青处,笑着摇头叹息。   李云重一脸警惕,天生的贵气让他小小年纪有几分威严不可侵犯的气势。他敌视眼前的少年,问道:“你是何人?”   “草民是新科状元,贺之照。”   李云重张了张嘴巴,十分惊讶,随后意识到这副模样被对方小瞧了,立刻改为瞪视对方。他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骨碌碌地转动,却闭口不言,仿佛思忖些什么。   却没想到,小肚皮下传出一阵咕咕作响。   新科状元贺之照朗声大笑,捏了捏李云重的小脸,牵着他的手往琼林宴的花园走去,却在临近到达宴会场所之时送开李云重的手,叫他走在前面,自己则等了少时才慢慢跟过去。   六皇子的出现引起了宏泰帝的注意。他随口问了几句怎么弄得一脸伤,得知是他自己爬树摔的,骂了几句,想了一会儿,便下了道圣旨,让他与四皇子、五皇子一起,跟着新科状元贺之照一起读书。   宏泰十三年夏初,六皇子李云重成了翰林院学士贺之照的学生。行过拜师礼,便开始了授课。贺之照叫他们各写一篇字来看,十二岁的四皇子写得尚可,五皇子马马虎虎,只六皇子写得惨不忍睹,贺之照不得不多问了几句,这才知道,已经七岁的六皇子,却只会写自己的名字,和其他一些个简单的字。   “厉儿?是殿下的乳名吗?”   “是呀!是母妃给我起的……母妃她总这么叫我。”   “殿下是下官的学生,下官不能直呼殿下乳名。再说,殿下也长大了,乳名记在心里便可。”   “……哦。”   这便是他们的第一课。贺之照暗中教他放弃对陛下的期待,而他也聪明地懂得了贺之照的意思。   他以绝佳的天资,成为了贺之照最得意的学生,尽管表面上看来,贺之照对三个学生态度如一,不偏不倚。   一年,两年,三年……   谁也没料到,这对师徒看似甚少往来,却暗中定下了深厚的师徒情谊。   贺之照倾尽所学,李云重刻苦钻研,只不过在外人看来,一个嫌弃六皇子年幼不服管教,一个讨厌自己的老师太过高傲。他们配合地那么好,仿佛是在玩一场漫长的游戏,而旁人始终不知他们俩早已暗中联手。   他们本素不相识,却成了亲密无间的关系。   宏泰二十年,贺之照在吏部失职,宏泰帝怜惜他才华,将他调入国子监做了祭酒。那时候,四皇子将近及冠,被封安王,开了府邸,年仅十四岁的六皇子李云重贪玩愚笨,无人在意。因为无人在意,也便无人关怀。除了偶尔拜访安王府,李云重便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困在皇宫之中。   李云重偶尔会偷偷去贺府,那些个夜晚,对他来说是最温馨的时刻。   贺之照本也以为如此。   直到宏泰二十二年,李云重十六岁的生辰。不受关注的皇子,自然没有什么庆祝的宴会。少年心性尚且不能释怀的李云重提着两坛酒偷偷跑到贺府,喝了个酩酊大醉。   李云重长得像他的母妃淑妃,容颜未成故而略显柔美,喝醉了酒两颊泛红眼神迷离,竟有些勾魂夺魄。他说着年年独自度过生辰的寂寞,又笑又哭,歪倒在贺之照的怀里撒娇,问贺之照,等他做了皇帝,贺之照可愿年年陪他度过生辰。   “自然是愿意的。”   “师傅你对厉儿真好……”   少年彻底醉过去,整个人扑在他身上,娇嫩的嘴唇划过贺之照嘴角。   那颗历经风霜,看淡世情,原本以为已不会再跳动的心,瞬间砰砰砰砰跳得厉害。贺之照望着近在眼前的俊美小脸,无可奈何地苦笑一声。   这一辈子,才华悉数用在栽养他,却不想,整颗心给了他。   贺之照原本不想打破这种关系。   然而李云重终究要长大,要娶妻生子。贺之照以为自己能忍受,可当他从林长照的口中得知,他与李云重的另一种结局,贺之照觉得自己无法接受这一辈子他们还是那样的结果。   他想要陪在李云重的身边,尽管不能日日夜夜,但至少要一年又一年。   所以他故意亲近林长照,他疏离李云重却让李云重相信他的忠心,他让这个孩子知道世间情意的可爱与可贵,叫他跃跃欲试,看着他学会嫉妒,终于为了他而失控。   那一天,他明明知道李云重悄悄来到贺府,却假意借着给林长照披衣衫,让李云重误会他们的关系。后来他如愿听到李云重在皇宫里大发雷霆,要把林长照贬到偏僻之地,叫他们俩再也不能相见。他如愿听说李云重一个人躲在寝宫偷偷落泪,睡梦中还握着当年他送给李云重的一柄扇子。   曾经的痛苦终于烟消云散。   他到底是老师,学生终究难以胜过老师。   他交给了那孩子很多东西,唯独没教会他绝情绝义。   李云重登基后,他们曾经在千佛寺小住。千佛寺的许愿树上挂了两个木牌,一个写着“贺之照”,一个写着“厉儿”。李云重看了半天,脸上没什么笑容,可贺之照看得出来他不但高兴,而且害羞。贺之照没有说破,只是问小沙弥要了个新的木牌,这一次,他亲手写上了两个人的名字,塞到李云重手中。   后来这块木牌就挂在李云重的寝宫的床帐上。   一直挂了很多很多年。   番外——幽魂   林长照没想到自己死后会是这个样子。   病重之际,他无数次设想过亡故后的情形,无非是尘归尘,土归土,离魂去地狱或者他处,总之再不会与世间活着的人有任何纠葛。   可他以离魂之形态站在自己的床榻边,眼睁睁看着另一人因为自己的死而彻底崩溃。   孟时涯抱着林长照的尸身,失控大吼了一声,满腹的悲怆让他像头疯了的凶兽。贺之照离开了房间,留下孟时涯一人坐在床侧,紧紧搂着死去的林长照,泪流不止。   奇怪,他竟也会哭……   林长照不明白为何自己已经死了,心依然会疼痛。为了自己的死而痛,还是为了眼前这个痴痴傻傻不肯放手的人?   怎么会是为了他?   自己明明说过了,“唯愿来世,素不相识”啊……   林长照不想再看下去。他轻飘飘穿门而出,飘零的杏花如雨扑面而来,让他一瞬间愣住了。   原来,又是一年杏花开。   他浑浑噩噩离开贺府,来到了大街上。   邺安城依旧那么热闹,他们不知道一个年轻人病故在一墙之隔的院子里,那个年轻人不甘心却无可奈何。林长照站在街头,任凭行人车马穿过他的身体。他看到一个孩子举着糖葫芦,糖葫芦在半空划过一个弧线,穿透他的魂魄落在地上。林长照伸出手下意识地去接但是没有接到。他看着糖葫芦滚进泥土里,听到小孩子委屈得哇哇大哭,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笑得那般大声,可是世间再没有一个人能听得到。   林长照成了邺安城的一个幽魂。   他本以为能看到许多同类,然而好多个时日过去,他都没能找到。他没再靠近贺府、孟府,也不曾去过皇宫。他最常去的地方是十里坡的杏花林。   花期过了,杏花凋零入泥。   他依然不舍离去。   他白日里徘徊在树丛间,夜里宿在杏花树下,沉默不言。   他不是个习惯自言自语的人。   直到那一日,他在十里坡看到一个人路过。贺之照提着竹篮步行走在官道上,从十里坡的杏花林路过,随后爬上一处山坡,在一处坟墓前停下了脚步。   墓碑上写着“妻林氏长照之墓”,落款是贺之照。   贺之照跪在墓碑前,摆供品,点香烛,烧纸钱,沉默无言。靠着墓碑醉得一塌糊涂的那人是孟时涯,孟时涯睁开眼瞧见贺之照,凄然一笑,又闭上了眼睛,仿佛墓碑是他的枕头,而这片墓地是他的栖息之所。   林长照揪着心口处,莫名觉得难受无比。   死去的人明明只有他,他却觉得孟时涯不像是活着的人。   他的死,把孟时涯的命也一并带走了吗?那个人啊,他的情,他的爱,是真的吗?他曾经那般讨厌自己,他曾经对自己不屑一顾甚至任凭那些个狗朋狐友羞辱自己……他那样的人,会为一个人的死而如此悲伤,以至于失去了活着的希望吗?   孟时涯睁开眼,眼角滑落一滴泪。他轻笑一声,对贺之照说,他以后不会再来了。停了一会儿,他又说,以后给明见上香这种事情,都交给贺之照了。   贺之照看着他,略带责怪地说,若是明见还活着,定不愿看到他这副模样。   林长照不知道自己到底愿不愿。他看到孟时涯绝望地笑着,孟时涯说……明见啊,他再也不想见到我。   说完孟时涯就起身晃晃悠悠地走了。   林长照不由自主地跟在他身后。走下山坡的时候林长照才发现,原来站在这个山坡上,杏花林的景致能尽收眼底。若是杏花盛开时,于此处赏花,该是多么风雅的事情。   只可惜花期已经过了。   他跟着孟时涯回到邺安城,看着孟时涯洗漱,穿了他平时最爱穿的那件蓝衫,然后取出了长剑,从孟府的后门悄悄离开了。   孟时涯提着剑一路来到折柳台,一路上畅行无阻。他煞气十足,没有人敢拦,似乎也的确无人能拦得住。   林长照不明白他要做什么。   直到他看见孟时涯推开折柳台后院的一扇门,李恒和余正从里面出来,后面跟着周知安和陆行彦。这几人醉了酒,骂骂咧咧,说孟时涯瞧不起他们,说孟时涯自视甚高,说孟时涯不配跟他们做朋友。   孟时涯冷冷地看着他们,只说了一句话。   他说,我的明见被你们害死了……   说完他就拔出了长剑。   他一剑捅死了李恒,那长剑一时竟拔不出来。其他几人吓得纷纷逃命,但是谁也没能逃过。余正是被孟时涯亲手掐死的,周知安是被孟时涯踹到楼下的池沼里,昏迷在水底然后活活溺死的。而陆行彦哭着跪地求饶,也没能活命,孟时涯往他嘴里塞了一颗□□,陆行彦很快就毒发身亡,七窍流血而死。   孟时涯像从地狱逃出的凶煞修罗。他站在水池边,看着周知安活活淹死,冷冷地说,你们不该欺负明见。   林长照这才察觉到,这几个人的死跟他之前遭受的何其相似……   那一日他接到李恒家仆的口信,说孟公子在折柳台等他,与他有话要说。那时他已与孟时涯再无联系,却熬不住思念来赴约,然而等待的却是李恒他们几人的嘲笑。喝醉了酒的李恒他们嘲笑他迷恋孟时涯无可救药,又说孟时涯就在隔壁,但孟时涯方才说了,他压根儿不想见到林长照……醉了酒的李恒他们开始说些下流的话,动手动脚,林长照惊恐不安拼命挣扎,终于逃出门去。   他含着泪撞开隔壁的房门,喝得醉醺醺的孟时涯抬头看了他一眼,问了句你是谁,然后不耐烦地叫他滚开。李恒他们嘻嘻哈哈地笑着,当着孟时涯的面把他拉扯到了门外。   看吧,他讨厌你。   就是,他知道我们要做什么,也不来帮你。   就让我们玩玩吧。   林长照泪落如雨,哽咽不止。挣扎中被李恒踹在胸口,一根肋骨断了。他忍不住呼痛,却被余正掐住喉咙憋得面红耳赤。他挣脱开来,忍着痛从二楼跳进水池,浮浮沉沉灌了一肚子水,在几个人的嘲笑声中狼狈不堪地爬上岸,跌跌撞撞逃出折柳台……再后来,他吃了一碗又一碗苦涩的药,却还是没能治愈一身的病痛。   他最终为了不拖累贺之照,也因着没了活下去的意愿,偷偷服了□□,然后死在孟时涯的怀里。   林长照看着孟时涯带着一身血迹,走在大街上,任凭人们指指点点惊慌躲避。孟时涯嘴角带着笑,而他自己不知何时已是泪流满面。   鬼魂也会哭吗?   会的。   只是他的泪没有温度,也落不进尘埃里。   官兵来抓孟时涯的时候,孟时涯正在贺府的门口等贺之照。他跟官兵说,能不能等贺大人回来让他说两句话再跟官兵走。官兵犹豫了一番答应了。孟时涯坐在贺府大门口的台阶上,一动不动等到贺之照回来。   贺之照一下马车就气急败坏地打了孟时涯一耳光。孟时涯却笑了一声,带着几分恳求问,若是他死了,能不能把他埋在长照的墓旁。没等贺之照回答,他自己又摇头,苦笑说算了。   明见说……他不愿意再见到我。   孟时涯跟着官兵走了。   林长照的魂魄在贺府的门外,哭得难以自制。   后来,林长照飘去天牢,见到了憔悴不堪的孟时涯。死牢的环境又脏又臭,他那样的贵公子竟毫不嫌弃地坐在地上,一动不动,手中捏着一根稻草。   那模样,仿佛已是死人。   林长照到处飞来飞去,他在贺之照的耳边喊,求他救救孟时涯,他去孟承业的耳边喊,求他救救孟时涯,他还飞去皇宫,冲皇帝李云重大吼大叫,让他饶孟时涯一命……然而,没有人听得到他的话。   圣旨下了,斩刑。   掌旨太监在天牢宣读圣旨的时候,林长照看着孟时涯,孟时涯什么反应都没有,只是淡然一笑。   无尽的痛楚袭向林长照,他觉得自己的魂魄越来越黯淡,渐渐地连他自己都看到自己的手和腿,然后他在绝望中看了孟时涯最后一眼。   孟时涯的脸上带着笑,眼角却掉落了一滴泪……   “潮音!”   林长照绝望地哭喊出来,然后就陷入了无尽的黑暗。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睁开眼睛,眼前的一切十分陌生,只有坐在床侧的人十分熟悉。   是贺之照。   贺之照微笑着看向他,仿佛他是活生生的存在。   他的确是活着的。   他在自己的身体里活了过来,却回到了与孟时涯还不曾相识的时候。   转眼,已是十年。   “潮音……潮音……”   床上的人伸出手,在黑夜里摸索着,声音里带了几分哭腔。   睡在他旁边的人立刻侧过身子把他搂在怀里,轻轻晃了晃,握住了他的一只手:“我在,我在这儿呢!醒一醒,明见……明见?”   林长照睁开眼睛,喘息着,他看了半抬着身子俯视自己的孟时涯,在昏暗的视线里抬手摸了摸孟时涯的脸庞,随后露出了安心的笑容。他搂着孟时涯的脖子,让他躺下来,自己则趴在他胸膛上,侧耳倾听他的心跳。   他还活着,他自己也活着。   幸好,幸好。   “做噩梦了?不怕,我抱着你,快睡吧。”   “……嗯。”   番外——子女   林长照抱着一个襁褓走进小院,孟时涯心里咯噔一跳,紧接着双耳嗡嗡作响,竟没有听清林长照说了些什么。   直到他被林长照伸手在额头弹了一下,这才醒过神,凑上前去看那襁褓中的小婴儿。眼睛已经睁开了,如黑葡萄一般,小脸粉粉嫩嫩,如玉如雪。小家伙挥着小手,嗯嗯嗯嗯地哼哼,咧着嘴巴,仿佛是饿了。   “谁家的?”孟时涯问道,暗中舒了一口气。反正这孩子长得不像林长照。   林长照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把孟时涯看得不得不认栽,连连承认自己方才的确多想了。   “你缠着我缠得那么紧,我哪有功夫去私会姑娘家?”   “……就得缠着你。”   “你——哼!去给这孩子找个乳母,要那身体康健,性子也温和的。”   “……去哪儿找?”   结果还是让他给找着了。左邻右舍都是熟人,孟时涯不好意思开口说找乳母,邻居们倒挺乐意给介绍。隔了两条街的王家小子成亲两年多,媳妇刚生了孩子,愿意帮着喂养。   于是堂堂镇军大将军,每日抱着小婴儿送到王家,午饭时通州刺史跑去看两眼,到了傍晚镇军大将军又来把孩子抱走。   王家一时间招来不少羡慕的眼神,着实风光了一把。   孩子晚上要醒好几次,这却不能劳烦王家媳妇,所以他们俩没办法,只得带着孩子搬回广安王府暂住。   孟承业一直想要一个孙女儿承欢膝下,见到他们捡来的弃婴,心疼又高兴,请了两个乳母来喂养。平日里倒还是归赵嬷嬷看管。赵嬷嬷养大了孟时涯,又能管住三个男娃,多一个女婴对她来说轻而易举。   李千承他们得知这个妹妹是有人遗弃在通州刺史府后门的,起初十分气愤,嚷嚷着要把孩子父母找出来,好好训斥一顿。不过七八岁的孩子,义愤填膺的模样好笑又叫人感动。林长照自然早就派人查过了,孩子父母均已病逝,伯伯家境尚可奈何伯母不愿辛苦,就给送到刺史府的后门了。   或许是念着他与孟时涯膝下无女,又是富贵之家,好让这女娃享一享荣华富贵。   为防止还有人这么做,林长照贴了榜文,告知遗弃幼儿乃是大罪,一旦查出要面临牢狱之灾。   这些他没跟几个孩子提起,只说孩子的父母不在了。   三个男娃对妹妹格外怜惜,平日里除了功课就是看着妹妹,逗她笑,喂她吃喝,似乎比孟时涯与林长照还要用心。   孩子满周岁时,孟承业想起要给她办一个抓周宴,摆了一圈的东西,丝线、纸笔、木剑、笛子、汤勺……小姑娘什么都没要,颤颤悠悠走到纪管家身边,把他腰间的挂饰银算盘给拽了下来。   众人哈哈大笑,都说这丫头长大了没准儿彪悍无比,是要管家的。   几个哥哥却得意,说妹妹早彪悍也有人喜欢。   那可不是,这女娃生得机灵可爱,十分讨人喜欢。   孟承业给她娶了个名字叫“千影”,冠的却是林姓。这下子,孟家、广安王府、平南王府、林家都后继有人,也算圆满。   岁月流逝,孩子们年纪渐长,个性也显得越发不同。   李千承随了李瑛,稳重老成,儒雅文静;李千鸿自幼混迹军营,活泼捣蛋;孟知意慵懒随意,小小年纪颇有风流之态;林千影倒没变得多么彪悍,只是颇有些野性难驯,尤爱走南闯北,跟着孟承业长了不少见识,却偏爱做生意,十三四岁就能管一间大铺子,手下的人还服服帖帖。   孟时涯与林长照上了些年纪,虽不算老态龙钟,但鬓间也生了华发。几个儿女各有所成,他们也就没什么操心的,照旧守在通州城。   十多年来,燕国与北姜时有反悔,试图撕毁此前的和谈,却总也过不了通州城这一关,最终无可奈何,国力渐衰,眼睁睁看着大周日益强盛,无可匹敌。   林长照四十五岁生辰,也就是端午这一日,林千影从京城做生意赶回来,还带着陛下赏赐的生辰之礼和贺太傅的手书。林长照有两三年未曾回到京城,拿着手书欢欢喜喜到一旁去看,独留孟时涯坐在花园里愁眉苦脸。   林千影给他倒了一杯茶,塞到他手里,板着脸问他怎么又是这副表情。   “大哥已经成亲了,二哥也取了姑丈家的表妹,三哥那性子你也清楚,等着有人把他娶走伺候着就行……您老人家到底愁些什么?”   孟时涯叹气,瞥了林长照的背影一眼:“贺太傅能有多少话要说,怎么写了那么厚一封信?”   林千影忍住翻白眼的冲动:“统共两页纸,哪里就厚了?”   孟时涯不再说话,哑巴吧盯着林长照看完信,转身走过来。孟时涯赶紧装作跟林千影说闲话的架势——   “啊……你在京城,就没遇上合心意的?”   “……”   “什么?不会真遇上了吧?!快说!是谁家的臭小子!”   “贺太傅家的。”   孟时涯目瞪口呆。这厢林长照晃着书信,将书信塞进孟时涯手里,拉着林千影上下打量,一番感叹。   “你都长这么大了……都能成家了!过得可真快呀!”   孟时涯匆匆扫了一遍书信,满脸的不甘愿,却也无可奈何。   贺大人的义子,他一手带大的,还有皇帝陛下约束,自然是君子之风不逊昔日贺兰烟,温文尔雅不逊当今平南王李千承,满腹学识不逊他这个国子监曾经最得意的学子。   真是便宜了贺家。   林千影听说几个哥哥回来了,高高兴兴去前院找哥哥们说话,留下他们二人相对叹惋。   贺家总是要留在京城邺安的,千影做了大周闻名的皇商,留在京城自然更好做生意,她自己也是愿意夫唱妇随不分离的。   只可怜他们养了四个孩子,一个要回京城做平南王,一个风流浪荡到处疯跑,唯一的闺女还被拐走了,只剩下个广安王能留在通州城,却是个只知道舞刀弄枪带着娇妻到处玩,把父亲们抛在脑后的家伙。   “还生气哪?”林长照坐在对面,抬头瞄了他一眼,摇头笑起来,“贺大哥也算是你我的媒人,你该知恩图报。”   “你还是他跟……的媒人呢,恩情早就还给他了!”孟时涯不服气。   林长照嗔怪道:“多大年纪了竟耍起了小孩子脾气,也不怕小孙子长大了笑话你……”   “小孙子?哎呀!难道千承家有身孕啦?真好真好,咱们俩这几年总不会太寂寞了!”   “怎么,只我一人陪着你,你觉得寂寞不成?”   “……不会!我是说……怕你寂寞!哈哈,哈哈。”   “老不正经。”   “我老了吗?哪里老?晚上还能——唔唔唔……我知错了,明见你去哪儿?”   “杏子熟了,我摘几个尝尝。”   “等等我!我来给你摘!”   风吹过,杏香扑鼻,一如当年,杏花满山坡。 ●━━━━━━━━━━━━━━━━━━━━━━━━━━━━━━━━━━━●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